他郁闷地瞅了她一眼,不敢接话。
“这溪儿……何许人也?”她瞥看子子。
“禀窟主,澹台公子所说的溪儿,不知来自何方,不知去向何方。”子子配合得恰到好处。
她皱眉:“那不成了孤魂野鬼?”
“只是可怜了澹台公子!”子子唱和得当。
“冰代……”他蓦地出声,伸手摸摸她的肚子,“我娶的是你。”
“吾乃饮光窟主!”
“我知道。”
“饮光窟主不曾婚娶。”
“冰代啊……”他绞紧眉头,纠正她的错误,“你是嫁,不是娶。”
“……”
“我知道你是你,不是溪儿,我也没把你当成溪儿。你看,孩子都快出生了,你就不要再别扭生气。反正……反正我这辈子除了你不会娶其他人的。”
一生专情,一生钟情,这是多少女子对良人的梦想。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怕夜夜都要梦到笑醒。但她听了却沉下眸子,一丝阴冷飘入瞳之深处。抽回手,她淡淡反问:“你就这么确定孩子是你的?”
几个月的相处,他的胆子也被诸位窟主磨练大了,大声不讳道:“我是他爹!”
她冷嗤:“呵!我一日不婚娶,他就一日无父!”
他沉默下来。就在她以为他没话说的时候,他幽怨地瞟了她一眼,再幽怨地收回去,怪异得她差点一扇子拍过去。静了半晌,他壮士断腕般抬头:“所以,冰代你要给我一个名分!”
饮光窟主:“……”
饮光小侍女:“……”
名分……
这种东西……
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轻轻栖在藻风自薰楼飞凤展翼般勾起的檐角上。
忽而又一阵风起,黄叶在檐边摇摇悬悬,牵牵扯扯,终是经不起风的调戏,万般不舍从檐头飘下去,于空中荡了几圈,落地。
饮光窟主和自家小侍女终于回神,对他这种堂而皇之恬不知耻讨要名分的厚脸皮……望尘莫及……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她转看镜子,对着镜中的自己感慨。这算是今日第一省吧。
“冰代……”他眼巴巴等她的答案,就差在额头上写:名分,我要名分!
她垂眸再抬,脸上浮了些许笑,慢道:“我有一柄扇子……”
“嗯!”
“上面绘了禁苑黄。”
“天彭牡丹?”他显然明白禁苑黄是什么。
她眼中隐隐有些惊喜,“原来你知道。洛阳牡丹,旧时总以姚黄魏紫为冠,却不知天彭牡丹,红,以状元红为第一,紫,以紫绣毯为第一,黄,以禁苑黄为第一,白,以玉楼子为第一。只不过,我这柄扇子上除了禁苑黄,还有一首诗。”
“……”
“我今官闲得婆娑,问言何处芙蓉多。撑舟昆明度云锦,脚敲两舷叫吴歌。”她竖起两指在空中一比,“太白山高三百里,负雪崔嵬花里。玉山前却不复来,曲江汀滢水平杯。这是……右侧提诗。”倾眸看了他一眼,悠悠续言,“左侧是:我时相思不觉一回首,天门九扇相当开。上界真人足官府,岂如散仙鞭笞鸾凤终日相追陪。”
“……好诗。”
“谁的好诗?”唇角慢勾,她嗔瞥一眼。
他诚恳无比:“其实……我与韩昌黎神交已久。”
她嘴角一抽,极快道:“扇子背面是一幅工笔楼台。”
“冰代你要把这柄扇子送给我吗?”他殷殷期盼。
“扇子……”她顿了顿,“已经送给了笛姑娘,以澹台公子的名义。”
他睁大眼。
“妾,赠君以香囊,君,回妾以折扇。”她皓颈柳垂,低回婉转。
“这叫交换信物。”子子从旁和声。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笛姑娘,就把扇子……要回来吧。”路已经铺好,你如何走呢,澹台公子?
他眨眼,前思后想,左联右系,倏地瞪眼:“你把给我的扇子给了笛姑娘?”
她睥睨,鄙视他:“装傻!”
他苦下脸:这下不去赴贺夏景的约都不行了,他还想多陪陪她,平平静静等他们的孩儿出世……她其实不屑让他陪吧?以他的名义送扇子给笛姑娘,岂不是故意让笛姑娘误会。甚至,贺夏景也会误会,以为他想与贺家沾亲带故。他不想,他一点也不想。从来他想的只有她,只是她啊。
闷了片刻,他抿唇,下定决心:“是不是我拿回扇子,你就给我名分?”
名……她正一口咬碎子子递来的葡萄,满嘴的汁恨不能喷到他脸上。
“别气,别气。”他察言观色数月,对她的表情已做到心中有数,缩了缩肩,赶紧宽慰,“我把扇子拿回来就是了。”
“……”
“子子作证,你一定要给我名分啊。”
她一颗葡萄塞进他嘴里,恨恨的。
十月,多事。
其一,初六申时,饮光窟主计冰代诞下一子。
其二,澹台然后悔,因为他赴了贺夏景的十月十五日的月圆之约。正是因为赴约,赴出了第三件麻烦事。
一个巴掌拍不响,一群巴掌啪啪响。他总算见识到了。
风和日丽的十月初一,他被冰代赶出七破窟,一门心思惦记孩儿的出世,想回去,却被随行的神羞冷嘲热讽,无奈之下,只能捺下心焦,赴南武盟主贺夏景发起的十月十五洞庭君山之约。
想到不能陪在她和即将出世的孩儿身边,他一路上情绪低落,黯然愁容。事实也很打击——他真的错过了孩儿的出世。
等抵达君山,神羞告诉他的时候,他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去,脑子里只想着她和出生的孩儿,哪有心思顾其他人。就这样半痴半傻熬了两天,突然发现洞庭君山之约出乎意料的人多,君山洞庭主安排房间都安排不过来,而且,无论气势还是气度上,此次到场的帮派都不容小觑。有时候在外面走一圈,迎面见到一些浏览洞庭风景的帮派侠士,他们四周的气氛都格外沉重,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贺夏景带着他单独见了一些帮派掌门,神羞以侍者身份为由没有随行。会见中,他表面上肃着一张脸扮深沉,其他对他们谈论的内容根本没听进耳,听到询问也是点头或直视,再不就低头盯脚尖(这招是神羞教他的),让别人猜测他是不是在考虑更深层的东西。
等到众人十五日晚齐集一堂,各路剑宗、气宗、武当、沧浪、庐山、黄山、蜀山各派掌门纷纷首肯时,他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要抽身,已晚。
这帮人的目的居然是:废窟赛,灭妖女!
喂,你们想废谁,想灭谁?
终于熬到散会,他回房拉了神羞就要走,却被神羞一把甩开手:“公子此时离开,岂不是告诉他们,你是叛徒!”
“他们要……”
“公子一定要离开,我家窟主一定会对公子失望。”
“……”他颓然坐下,没话说了。都怪明王阁和猎尘教,这些人能团结一心,就是他们捅出来的漏子。
砸场,引起公愤。
抢地盘,引起公愤。
明王阁阁主砸场后失去踪影,却被七佛伽蓝外出的洞山禅师撞见,机缘巧合下让洞山禅师带回伽蓝,如今正被苑于伽蓝后山禅房。猎尘教两天前发出帖子,将于十月二十六拜访七佛伽蓝。早已结成苦难同盟的帮派们决定趁此时机,直上七佛伽蓝,一为处理明王阁阁主,二为废弃窟佛赛,三则合七佛伽蓝之力拿下邪恶妖女。
他们早已联系赛事见证的武林名宿,并且得到了默许和支持——如今中原武林势力失去平衡,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利于武道的弘扬和发展,是时候灭一灭七破窟的威风了。
趁机,最好,再给猎尘教一个下马威,让他们擦亮眼睛看明白——入主中原武林,别想!
一切商定,众门派兵分数路,化整为零,以七佛伽蓝为终点,悄无声息地赶去。
澹台然和贺夏景一队,其他三人,一是神羞,另两位是贺家侍者,不过他们在半路上遇到守株待兔的笛姑娘,贺夏景虽然不满表妹自作主张跟来,但也没空送她回去,只得责备了几句,带上。于是,队伍变成六人。
因为赶路过急,澹台然几次想趁空问笛姑娘扇子在哪里都被打断,他闷闷不乐,又怕引起过多误会,整张脸都是苦的。倒是神羞趁放慢马速的时候与前方落下一段距离,偷偷笑他:“牡丹婆娑扇是我以公子的名义送给笛姑娘的,公子,你要回扇子的时候别露了老底啊。我,神羞,是你的书童兼侍者。”
“……”
“劝公子一句。”神羞压低声音,“早一刻把扇子要回来,就能多得我家窟主一点欢心。”
“……你看笛姑娘把扇子放在哪里?”
“包袱里吧……我想。”神羞扬鞭加快马速,丢给他轻飘飘一口尘。
不仗义——他在后面幽怨无比。
待他们抵达七佛伽蓝,句泥禅师亲自出迎。先行队伍已到了几批,被安置在外院客房里住下,此行意图也告知了句泥,从句泥的态度上看,似乎并不反对。
趁贺夏景与句泥在禅室密议,他步行室外,漫无目的走到一颗树下,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神羞没有上山,以“有事待办”为由离开,贺夏景以为神羞听命于他,没有多问。想到神羞此时一定在饮光窟,他心里就像一群老鼠齐齐在挠。他的妻,他的儿,就在山对面,为什么他却要被迫留在伽蓝里?
转念一想,也说得通,他留在这里,如果贺夏景想对冰代不利,他就偷偷出手,也好有个照应。
怎么感觉自己像奸细……
“澹台兰若?”身后传来迟疑的叫唤。
他回身,当下认出从迟疑转惊喜的少年和尚正是救过他的有台,表情不禁柔和下来:“有台小师父!”
青袍小僧人叭哒叭哒跑过来,站定,垂首合掌:“般若我佛!澹台兰若,你上次不告而别,可把小僧急坏了。”
他一怔,想起数月前得知冰代要北行,他立即尾随也没来得及告诉有台,一时歉意,讪讪低下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有台小心翼翼瞧他一眼,“那,澹台兰若,你与饮光窟主……”
“没事!没事!”他连连摇手。
“没事就好。”有台将他的意思理解为想通了看开了,脸上不由也带上笑,转问:“澹台兰若是和贺兰若一起来的?”
“是啊。”他点头。
有台脸色一变:“澹台兰若想必知道贺兰若此行所为何事?”
“知道。”
“那……”有台低下头,摸摸青亮亮的脑壳,怀疑地看向他:“澹台兰若,你不会……因爱生恨吧?”
“……”
“佛经有云:魔覆三昧,楞严三昧,光明三昧,法幢三昧。无辩三昧,金刚三昧。当时兰若沉迷饮光窟主,小僧怕兰若想不开,所以多方劝解。如今兰若既然想通了,为何还要与贺兰若一起……难道这就是兰若心中的侠义之道?”小和尚眼中已有薄责之意。
他心头一凛,放低声音:“有台,句泥主持对贺盟主的提议是支持还是反对?你放心,我是被贺盟主拉来的,不是非要……非要……”那废什么灭什么的实在说不出口。
有台盯他半晌,眼底流光浅浅,突道:“师父对贺兰若的提议没有反对。”
“为什么?”他脱口质疑。
有台才要开口,一道娇软的声音进来:“澹台大哥,你在这儿啊!”
两人同时看向跑近的女子:绛色纱裙白绸束腰,头上簪一只梅花凤尾珠钗,容貌秀丽,双颊微红。
“是笛姑娘,贺盟主的表妹。”他小声告诉有台。
有台歪头看他,回以小小声:“原来澹台兰若真的看开了。”
他懒于解释,没说什么。
有台垂眼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放心吧,澹台兰若,小僧不是多口阿师。”言下之意就是——你以前倾心饮光窟主的事,小僧我是不会四处宣扬的,放心,放心!
“……”
“你和笛姑娘慢慢聊,小僧告辞。”有台对跑到的笛姑娘合掌施礼后,飘飘然远去。
他瞪送有台的背影,半天回不过气来。
有台理解的和他理解的是一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