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子摇着小摇床让小娃儿慢慢睡去,见澹台然趴着窗子往外看,不由皱眉:“夜寒,你想看月亮去外面。”
他赶紧关上窗,心事重重地问:“子子,天这么黑,山路崎岖,她回来会不会不安全?”
“你可以提着灯笼到路边等。”孙子子没好气。自家地盘,常走的山道两侧都挂了灯笼,窟主又岂是不小心的人。
他把孙子子的话当真,取了灯架上的水晶莲花灯笼,乐颠颠地往外跑。来到大门外的山阶,他将灯笼往树枝上一挂,坐在石头上开始等。夜深露重,石头又凉,没一会儿他就感到四肢发赛,腿脚凉麻。为了让她回家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他坐着不动。
等……
一直等……
眼见月亮越升越高,他跳起来往藻风自熏楼跑。
水晶莲花灯悬在枝上,在他身后闪出晕晕辉光。
来到小娃儿的房间,纱帘已经完全放下,十六烛的藤纹灯架上只亮了五烛。隐隐瞥到站在摇床边的身影,他轻道:“子子,她还没回来。我去上水堂接她可以吧?”
身影侧了侧,无言。
他正要往外跑,却听纱帘内传来冷而轻的疑问:“为什么要问子子?”
“……你回来了!”他缩回迈出的脚,欣喜掀帘。
她一身绸质叠云的轻暖裙袍,乌发垂落,竟是沐浴之后的模样。帘风掠起额角的发丝,她一动不动,仅是瞳子滑向眼角,斜斜飞眸,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明明坐在石头上,眼睛都没眨。
她收回视线,“饮光窟门多。”
即是说,她没必要非从正门那条道回来。他理解地点头,突然低叫:“灯笼!”拔脚往外跑。她没阻拦,视线落回熟睡的婴儿脸上。须臾功夫,他回来了,手里提着水晶莲花灯笼。对于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她很满意。
袍角一掀,她坐上摇床边的椅子,轻轻将被子拉高,伸出食指戳了戳婴儿的脸。
软软的……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就隔了三层厚帘。她怎么放心将小娃儿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听到他的呼吸还在身后,她厌厌回头:“去休息。”是赶人的调子。
十六柄断剑,她已经伤得没力气瞪他。再来一次,她伤不起……
眼角一阵风动,她不及反应,背后一凉,复又一暖,整个人被他抱住,紧紧的。双臂也被他卡在怀里,无法动弹。
她视线抬平,盯着前方垂帘的纹路,等着他的一个下动作。
有动作,就会有破绽。
等了一会儿,却只感到他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缓缓的,凉凉的,最后,将脸埋进她颈窝。
“冰代……”轻轻的、却又清晰的声音响在耳畔,“我知道你是冰代,七破窟饮光窟主。”
“……”
“从小我就有一个人生目标:找到一个好姑娘,骗到手,当我的媳妇儿。当我在溪边发现你的时候,真的觉得你是老天爷特别从天上扔下来给我的礼物。”
“……”她撇嘴。再好的礼物,从天上扔下来也会变形。
“我知道让你和我一起喝粥喂鸡不现实,和我一起坐在土豆花边看夕阳也不现实,你习惯的是锦衣玉食,每天想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你聪明,玲珑,威严,心思九窍,独一无二,如果在路上遇到我,你根本不会看一眼,对不对?每个人在你眼里都是过客,都是……棋子……”声音低下去。没一会儿又急急求证,“可是你看,老天爷还是让我找到你,我们是不是有缘。”
他希望柳枝穿鱼、粥足饭足的日子,她却喜欢腹背受敌、尔虞我诈。一年的时间让他明白,她不会喜欢粥足饭足的山村岁月,但是,他还是不想失去她。正所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奴性,喜欢被她驱策。
“如果让我选,我一定选漆松山的生活,种种田,养养鸡,打打猎,再到遥方郡卖点银子,不入江湖,不沾血腥。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呼吸般喟叹,他似有遗憾。
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真的吗?她不置可否,也不急于他强加的束缚。
盯着前方,她表情不动。若不是轻轻浅浅的呼吸,他要以为自己怀里的是一尊玉雕。深吸馥香,他豁出去了:“我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所以,冰代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
眼帘沉沉一垂,睫尖微颤着,依稀被他的话触动。她轻问:“一点?”
“你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可是,只有这条命,我给不起。”这话让刚才还略有感动的饮光窟主立即唾弃起来。他也不介意,只道:“我这条命留着,总能为你挡挡灾吧……”
她蓦地睁大眼睛。
前方有面镜子,他或许不曾留意,她却从镜中将他的动作、表情瞧得一清二楚。明明就是铁骨男儿,表情却那么软弱,那么……虔诚……
他误以为她想挣脱,慌忙收紧双臂,近乎赖皮。
僵硬的身躯慢慢软下,她顺势靠进他怀里,斜眸一笑:“你的意思,无论我性情如何,你喜欢,只是我的皮相?“
“不是。”这点他很肯定。
“无论我是好是坏,你都喜欢?”
“嗯……”
“无论我做过什么,你也喜欢?”
“……”
“你不告诉我答案,是要我猜?”两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他抬头,捕捉到她眼底滑过的一丝波浪,溺人沉醉。“冰代……”他胆怯颤声。
“一年前,你不足以站在我身边。”她懒洋洋开口,无视他脸上的受伤。
诚然,她身边最不需要的就是纯朴善良的人,想站在她身边,就要有看破一切的冷淡和不顾一切的豁然。经历一年的磨砺,他算是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未见苍海,何感桑田?酒,何处赊?梅,何处折?
微风在绿条,过影柳空摇。风过条而不鸣,并不表示垂柳不动心。
不想去刻意回忆什么,但印象深刻的事总不会轻易淡忘。受伤失忆的时间,山中岁月易过,流云飞渡,他家其实……穷。为了给她买补品,他天天打猎下山卖,每顿的蔬菜也很新鲜,是他天天从山边村落换来的。有时她吃得腻了,他还会挖笋、烤野兔,就是为了让她多吃几口饭。
她未必对他无情,只是被骗之后,第一个念头是:骗回来。权术的中心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澹台然……掩唇打个哈欠,倦意浮上眉头。她丢给他一个问题:“我儿的名字,你明天想出来给我。”
他怔愣。
“明天若是拿不出让我满意的名字,我儿以后就叫计然。”她托托下巴,“或者……叫澹台冰。”
他脸皮一跳,唇角却一暖。
恍惚狂喜却跟不上动作反应的间隙,眼前一花,人已经被她推到房外。“咔!”房门在他鼻尖前合上。
“冰代……”他又惊又喜,又有点失落,忍不住用手指头戳门上的雕花,希望那门能被他戳啊戳啊就戳开了。
“回你的房间去。”隐隐低回的软音隔着帘纱飘出来。
他靠在门上,捂住嘴角边一点暖意,绻绻的,笑起来。
并无雄心壮志,他只恋那回眸处,一点浓岚。
夙兴夜寐,第二天一早,澹台然抱着一叠纸冲到藻风自熏楼。
她今日素颜,抱着孩儿逗笑,神羞正在调羊奶的温烫。他一叠纸递过去,又从神羞手里接过羊奶试温:“我来。”
神羞也不争,将奶碗放到他手上。
他试试温度,从她怀里抱过孩儿,一小勺一小勺开始喂奶。若是山村里,孩子都是娘亲喂到两岁,他儿子可怜,不足两个月,每天只在晚上才能得到娘亲的哺乳。又想到自己自幼失怙,全靠师父养大,一时间,父爱开始泛滥。
她取过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第一张,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澹台懿德。
下一张,又是一个名字:澹台昭阳。
第三张……
第四张……
她耐心地看了五张,开始斜视他。他正忙于放射无边无际人鬼崔嵬的父爱,没注意她微蹙的眉心。
等小半碗羊奶进了小婴儿的肚子,她丢开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拧眉:“我儿以后就叫计初六!”
“啊?”他慌忙抬头,“为什么?”
“因为是初六生的。”
“这些名字……”他盯着那叠纸,眼中隐隐飘过委屈。
“澹台兰,澹台恭,澹台乐乐,澹台万章,哪一个配得上我儿?”她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
初六也配不上啊……他小声嘀咕。
她睥睨。
他不吭声了。
神羞将那叠厚厚又厚厚的纸从桌上移开,叹气。
小婴儿就在寂静又各怀心思的空气中喝完了自己的早点。
他抱着儿子帮助消化的时候,她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盯着案几上被他们唾弃的那叠名字,默默伤心。等孙子子进来接过小婴儿,他趁闲跑到书房引经据典,又写了厚厚一叠。
拿着自我满意的第二叠,他四处找她,却撞见子子和刑九日在收拾行李。
“你们要出窟?”他顺口问。
“嗯。”两人顺口答。
记忆中有根线抽筋似的一弹,他立即想起刑九日前几天提过她要外出,急问:“冰代也要出窟?”
刑九日盯着手中的清单,理所当然道:“窟主在哪里,我们自然在哪里。”
“冰代人呢?”
“窟主在化地窟。”刑九日抬头,门边只余一卷风。
放卷一长想,闭门千里心!
化地窟,所思楼。
澹台然跳过化地窟的围墙,就有部众告诉他:饮光窟主在所思楼左偏厅与化地窟主议事。他寻迹找去,远远就看到左右楼柱上的对句。
一鼓作气埋头冲进去,轻轻的说话声立即压平。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他。
他腼腆低头,讪笑:“你们不用理我……”
这话大有歧意:七破窟内议事,若旁人意图听他们说话,不是心怀有异就是刺探情报,他倒是堂而皇之;他知不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机密,哪怕只是一句传到江湖上,给你好戏看。
计冰代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扇子一格一格折起来,面不改色将正题引回:“刚才说到哪儿?”
“湘阴府是天府粮仓之一。”司空乱斩撑着下巴瞥她。
“湘阴府属平原地段,北接洞庭三湖,是产粮的富饶之地。”她将折扇竖在桌上,扇底在桌面上轻轻一扣,“富饶之地多政迹,也多贪官。居拥富饶之地的江湖帮派相对而言获利不少,他们对利的需求更胜过所谓的江湖名誉。要拿下这块肥地,帮派方面,我们可以先扔一只混水龙进去,打乱有的利益链;官场方面,时机正好。”
“吏部已有消息传来,朝廷明年春季将会调派新的知府任职湘阴。”安和适时接下自家窟主的话,“由少詹事方腓白举荐,内阁翰林大学士翟銮向吏部尚书提荐,红如年任湘阴知府,任职文书已经下达了。”
“是红五郎。”祝华流抬头注视横梁,忆起一张脸。红家六郎被冰代安在朝廷中,几年前见过他们兄弟六人一次,如今久居官场,气度应该会有变化。
她微笑:“红四郎现任开封知府,红五郎走马湘阴,两兄弟一南一北,可布一局好棋。”
祝华流垂眸:“棋有险子。”
“所以需要大家集思广义。”
众人静心沉思,在各自领域推演一切可能和危机。
趁着这个间隙,她瞥了他一眼。他蹲在柜子旁边,手里攒着卷成一筒的纸,装模作样研究架下的花瓶。
这人……这人……明明想看她,目光抬起与她对上后却又慌促调开,然后用眼睛偷偷窥视,却再不敢抬高一点,怕对上她的眼。
无声一叹,她偏头道:“旁观者清。你可有好的建议?”
他先是一怔,随后扬起欢喜的笑,飞奔上前,转眼站到她后面。手臂抬了半天,在身侧张张展展,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吧……”
妖眸一抬:“我一向是江湖阴谋论的推崇者。”
“……”
“你看那——”莲花掌,内滑手,花腔徐徐撩升,“太平功,苦匆匆,恨难从。笑傲烟波,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
司空乱斩捂嘴闷笑,被他手中的纸筒吸引,好奇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唉?”他从花腔中回神,呆滞地回答:“名字。”
“谁的名字?”司空乱斩两手托起下巴,笑眯眯:“难道说,你将冰代的名字写在纸上表达对她的仰慕?”
“我儿的名字。”她抽过纸筒,戳破司空乱斩不切实际的戏谑。
几位窟主的视线立即调向纸筒,不掩好奇——是要想多少名字,才能写出那么厚一叠?
“澹台壁?”司空乱斩拿过第一张。
“澹台龙遥。”祝华流念第二张上的字。
“澹台文盛……”安和默念第三张。
澹台无病……她放下纸张,扶额。
他紧张起来:“这些名字如何?”
“不如何。”她弹开扇子猛扇两下,几乎是放弃了:“我儿还是叫计十月算了。”
“为什么?”出声的是司空乱斩和祝华流。
“因为是十月生的。”
祝华流沉眸片刻,以沉稳如冰的表情说:“冰代是窟里的千年祸害,道行高深,无人居其右。冰代的儿子,得不到她的十分道行也能得九分,或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一定。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个为祸人间的小祸害。”
她挑眉:“为祸人间……”
他摇头:“不会不会,我儿不会!”
啪!扇子合上,她睁眼擒笑:“澹台微惑!”
为祸,太直接,不好。微惑,微微的、迷惑红尘,有意有境,甚好。
“你以为如何?”她不忘在形式上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他还能以为如何?
祝华流见他表情数变,以为他会反驳,不料他却点头:“古有澹台灭明,我儿叫微惑也不为过。”
祝华流面无表情直视他。
他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儿子的名字终于定下了。将扯散的纸收起来卷成一团,他小声问她:“你们是不是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她斜视。
“九日说你要出窟。”他想起冲来化地窟的初衷,急道:“你把小惑也带走么?我也要去!”
“我去办事,你去何事?”
“帮你办事。”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