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她迸出一声笑。此笑本身并无嘲讽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答得又快又干脆,心头一时无奈,又有些薰薰的暖,便忍不住笑出来。
他却误会成她嗤笑他自不量力,垂头掩去黯然,极快又抬起来,期期艾艾道:“冰代,你刚才的‘太平功,苦匆匆’,我也能对上。”
“对上?”她真是不解了。
他清清嗓,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把她的戏文当词来对是吗?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祝华流突然有些明白澹台然了。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冰代不是贪恋过往的人,亦不会哀肠寸断的去苦心追寻什么人。你若无心我便休,千年祸害的本质。澹台然若离开、若放弃,冰代绝不会追上去,更不会事后挽回,他不离开,却是一线生机。情之相悦,就如红尘诸事,殊途同归,不过如此。
澹台微惑……可以肯定又是一个小祸害了……
前方,她伸出两指在他脸上重重一捏,不掩嗔意:“你的脸皮厚过伽蓝的钟!”
他任她蹂躏自己的脸,对众人笑眯眯道:“古人不是有句至理名言么,正所谓:人要脸,树要皮,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呼啦啦——寒意透窗而来,众人萧萧向北风。
久久之后,司空乱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绝、配!”虽讽,语中却有一丝羡慕。
计冰代也很艰难。她艰难地将自己的手指头拔开,再从他脸上收回来。双唇翕合数次,终是哑口无言。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何等的境界!
只是,她此时没想过自己。当她对镜自恋、每日三省人鬼崔嵬时,已经是不能何等的境界了。
啪!折扇重重弹开,将偏离的主题引回来。她端正表情看了众人一眼,“饮光窟明年的目标就是湘阴,目的有二:一,形成七破窟的官网,二,经济上入局。”
司空乱斩道:“你让我去抢粮帮的生意?”
她微笑垂眸:“湘阴粮帮成员多是纯朴憨厚的本地人,他们有自己的土地情根,很团结,而且,这种肥地,农耕为重,七破窟要进入,必须以不扰民生为基准。乱斩,要和他们抢生意,你打算怎么抢,是支援合作,还是全盘接收?”
司空乱斩理解了一下,胸有成竹:“先合再收。”
她抿唇:“你的计划太长远了,没有三年看不到成效。”
“那你说!”司空乱斩洗耳恭听。
“一个字:温。”
“怎解?”
“官商官商,形影不离。我们有官在手,不怕粮帮的人不来求我们。他们团结,我们就发扬他们的团结,挑选几名粮帮中典型的、有号召力的人,以实际援手和泱泱大度的气质去征服他们,再通过他们的折服发散我们的影响力。”
司空乱斩懂了:“制造麻烦,解决麻烦,施恩不望报。”
“这是戏本。”折扇在手中翻转,妖目漫不经心的一抬:“戏台已定,生旦净末,依时归位。”
祝华流道:“一切未定,仍然有未知的变数。”
“那就见招拆招。”
“你什么时候出发?”司空乱斩问。
“两天后。”她说完,立即感到身后的澹台然靠近了些。
司空乱斩以蹙眉表示不赞同:“这么急?快下雪了。”
“雪可以掩盖一些痕迹。”
众人不再说话,纷纷沉思状。澹台然见缝针,扯扯她的衣袖,小声乞求:“冰代,我和你一起去湘阴好不好?”
“好。”
“你看,我可以照顾你,照顾小惑……你说什么!”他蓦地大吼。
“我说——好!”不等他喜极而泣,她断然道:“你再多问一个字,我立刻收回。”
他不吭声,猛点头。
她将扇子往大门一指。
他立刻明白,以口形无声说“我先回去”,再向众人颔首一笑,像冲进来一样冲了出去。
“喂,冰代。”司空乱斩盯着晃动的门帘,十分之迷惑,“他找你到底什么事?”
“为了我儿的名字。”
两天后——
马车离开熊耳山时,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小雪。
两驾马车,一驾载行李,刑九月驾车,神羞坐车内,一驾坐着计冰代、孙子子,和眨着大眼的澹台微惑,刑九日驾车。
似乎忘了一个人?
对,澹台然。
最初一段时,他与计冰代同坐一驾马车,但他问题太多,一下问去了湘阴住哪里,一下问经不经过遥方郡,一下担心微惑的小被子不够暖,一下子又问能不能让他回去找找师父,计冰代被他问烦了,赶他去了刑九月的马车。
所以,他现在和神羞坐在一起,
虽说面对面,可神羞捧着一本戏本全神贯注,他枯坐无聊,忍不住推开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盯着刑九日赶马车,眼睛自动过滤掉马、人、车门,想象车中妻儿的模样。
盯也就盯了,偏偏他想着想着还“嘿嘿”两声。
冷风灌进来,神羞缩缩肩,从戏本中抬头,想直接一脚把他踹出去。
刑九日被他盯着全身不自在,间断的嘿嘿声是一种刺激,很想一马鞭甩到他鼻子上。
终于,计冰代下车,将他赶回后面的马车,自己和神羞同坐。子子跟着她一起过来。
所以,有很长一段路是澹台然和澹台微惑同车。父子俩笑呵呵,笑嘻嘻,刑九月在外面听着,嘴角也是弯的。
冬日天短,当天空变得阴沉沉时,马车停下来。他掀开厚厚的车帘,从缝隙中看到……
“我们今天在这里住宿?”他大声问刑九月。
车门一开,车帘被折扇挑起。一袭白衣轻暖绵袍,素颜的饮光窟主踩上马车,从他怀中接过缠手指的小微惑,眸子斜了他一记:“只一晚,明天起程。”
“冰代……”他蹭到她身边,“我可以……可以……”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小微惑缠啊捏啊,似笑非笑道:“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有拦你吗?”
他热泪盈眶,一把揽住她和孩子,嘴里断断续续叫着:“冰代……冰代……”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还在饮光窟时,他心心念念想回来找师父,想回遥方郡看看杨爵和阮化成,她从不给他肯定答案;若要自行离开也不是不行,但他怕自己一旦不告而别,她再生起气来,只怕就真的永不相见了。
饮光窟主计冰代,人人都道她阴阳怪气,他却见她媚眼清碧,双眼如横波,甘愿沉溺不愿醒。
她啊,看似对他呼呼喝喝,若即若离,却是用实际的判断表达了对他的重视。
他的娘子,他的冰代,终究还是心软……
她笑瞥一眼,突然抬指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小微惑有样学样,小手在空中抓啊抓,精准的抓在他脸上。
马车逶迤,踢踢踏踏,在城门关闭前驶进遥方郡。
当晚入住十六楼。
安顿好后,他对她说声“我出去了”,立即飞不见影,直至三更后才回来。
见她房内灯烛未熄,忍不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微惑这个时辰一定睡了,她也快休息了吧……刚想转身回自己房间,却听到房内传来一声叹息。
门在身后轻轻开启。
她扶着门边,月白冬裙,乌发垂似瀑布,温暖的烛火在她身后摇曳,融融荡漾,令人向往。
他保持半转身的姿势,又感动又激动。
“你不冷吗?”她折回内间,门却未闭。
等他回神时,已经自动自觉走进房间,还轻手轻脚关上门。
几步的距离,她已缩进暖被中,床边是微惑的小摇床。侧身枕臂,她轻按摇床,让小微惑睡得舒适一些。
这幅不妖艳的无声之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洗干净了再睡。”她已有倦意,懒懒无神地看了他一眼,“我儿晚上醒了,你负责哄睡他。”
这意思……他瞅瞅床,很宽敞,还有两个枕头……连连点头,他急急跑回自己的空房间,请值夜的伙计提来一大桶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个干净,再乐颠颠跑回她的房间。
小心翼翼钻进暖被,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见她呼吸均匀,手还搭在床边,显然是为了照顾微惑没收回来,他又满足又幸福,忍不住轻轻托起她的手放进暖被,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她动了动,背贴上他的胸膛,头在枕上厮磨片刻,找到舒适的位置,不动了。
睡意朦胧之际,她知道背后的人是他,这就够了。
她醉心权术,自然知道空门大露除了故意诱敌,便是命悬一线。能让她毫无防备、以背相裎的人,放眼江湖能有几人?
他呢,赶不走,杀不了,不如就收下。
她要的,是他的死心塌地。如果他能死心塌地至死,她给他一辈子又何妨!
“冰代……师父骂了我一顿……”他碎碎叨叨在她后面说着什么,轻轻的,徐徐的,一点也不吵,倒让她睡得更沉。
次日清晨,街上行人匆匆,年味已浓。
夜间小雪飘落,屋顶枝丫全是一层白,玉树银妆,灰败黯淡的冬天立即变得精致起来。
马车到正午才起程。经过一条街道时,车速放慢,她掀帘瞟了一眼,用扇子敲敲车窗引他注意。
“怎么?”他就着掀起的帘角看了一眼,突然咦了声,不解地看她。
她歪头:“去不去?”
“……去,去去去!”他领悟到,抱着微惑就要下车,到车门时突然停住,回头瞅她:“我儿……”
“你抱!”她一点接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谢谢。他无声吐出两个字,拉起小披风裹住小微惑,这才出了马车。
街对面是杨宅,他抱着儿子敲门,开门的小厮一见他,大叫,调头,飞奔,一气呵成。不多时,杨家二公子急步跑出来,欲拉他入屋,却被他摇头阻止。两人低声交谈,他抱起儿子给杨爵看,一脸为人父的骄傲。
刑家兄弟驾车,厚厚的帽子掩去大半张脸,杨爵忍不住向马车多看了几眼。
“听说……”杨爵艰难地开口,“你娶了魔化的妖女……”
“咦?”他不太明白。
也难怪。自伽蓝一战后,他一直在饮光窟,诸多事情,诸多心念,哪有心思顾及江湖传闻。
杨爵张嘴想说什么,马车车窗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指笋纤长,洁白如温玉,内裙紧袖复扣腕间,轻暖怡人,外罩绵白绸袍,袖大翩翩。
手中捏着一柄折扇,轻敲车窗。
“我走啦!”他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等得不耐烦了。
“澹台!”杨爵叫住他。
他回头微笑:“我以后会抱儿子来你家串门的,账房先生!”
有以后,便不是结束。
杨爵满腹的话就如晴日下的雪堆,消融了。以前觉得江湖武林离他们太远,听听传闻就好,如今,却是似懂非懂,恍惚茫然。
他见澹台然上车,敲打窗框的手立即缩了回去。
车轮缓缓滚动,窗帘再度被人掀开,露出澹台然带笑的脸。他向杨爵的方向摇摇手,放下车帘。
那一瞬间,杨爵看到他身后坐着一人,黛眉妖目,如云体态,似雪精神,不过一个抬眼的动作,何其嚣张,何等猖狂!
惊鸿一瞥,烙入脑海。似曾相识,却又陌生遥远。
车内——
“走了。”她摸摸儿子的脸。还好,暖暖的。
他点头,关上车窗。回头坐好,盯着她和儿子瞧了一会儿,突道:“冰代,我儿在笑!”
她举起小娃儿,视线抬平:“怎样?”
“说明他听得懂我们说话。”
“又如何?”
“说明他很快就会叫爹爹娘亲了。”
她轻轻拔开小娃儿的嘴,叹气抿唇:“无齿小儿!”
他微汗。
马车逶迤,缓缓驶出遥方郡。远离城门后,车速立即加快。
离开,是为了到达。
相遇,却未必都是有缘。
死心塌地换一辈子,何妨不何妨,只有那换的人才知道。
冬雪之后,必然春暖花开,微风在绿条。
吾不八卦别人,只反省自己。借冰代一个习惯:吾当每日三省吾身矣。
每写完一本,吾总会在后记里陈述写作的心境,或所得,或卡稿,或人物,或其他无差别抽筋搞笑事件,就如吾走上写作这条路时给自己的宗旨:言之有物。
写文章,无论什么体,总要承载些“物”之所在。否则,那些所谓的洋洋洒洒,好听一点归为散文,自由体呀,随心所欲呀,各有千秋呀,难听一点也就是……那个什么……不通。
以前,吾总会急吼吼挑明:那哪里哪里,那什么什么,就是故事要表达的什么什么哦。现在,不了。
每日三省吾身,还是有点小作用。宗旨仍在,却未必一定要挑明。因为,读者读到的,永远比作者写到的要多。
吾对镜自省……
窟佛赛在饮光窟主手里划上句号。伽蓝七梦已然去六,那最后一梦,容我梦得时间长一点吧……
一如既往,文完,总有妖力爆炸期,后面的<左编>系列就是。
私以为,左编,即是放在书桌左手边,在闲暇时随手拈来翻一翻读一读的故事或文章。
请原谅吾的妖力爆炸……
“终于到我出场了!”饮光窟主计冰代欢叫一声,提着裙子跑到某针面前:“针导,给多我10分钟,我描个眉。”
某针点头。
10分钟……20分钟……30分钟……
31分钟后——
某针大叫:“冰代?”
“呃——快了快了,我在描唇,针导,再给多我5分钟。”
某针OK。
然后,五分钟过了,某针看着表大叫:“冰代?”
“Wait——Wait——我在勾脸,请再给多我3分钟。”
某针:“……”
三分钟后——
“冰代?”某针摊在椅子上。
“针导,耐心耐心,我正在梳头发,请一定、一定再给多我5分钟。”
某针:“……”
沉默60秒后,怒火冲天,某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怒叫:“给我换主角!”
“等等,等等,针导——”有人拉住某针的衣袖,音质清脆,“再等一下,她很快的。”
某针瞥了一眼,哦,原来是澹台然。眼一转,计上心来,某针友好地拍拍澹台兄的肩:“然兄,我决定让你爱上乱斩,你觉得怎样?让你和七佛伽蓝里的香一斗高下,你觉得怎样?不许反抗,反抗无效,不许上诉,上诉无效,我心意已决。”
所以,故事角色就此定下——
女主角:司空乱斩
男主角1号:定香
男主角2号:澹台然
配角:七破窟人等、伽蓝僧众、武林门派甲乙丙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