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出了华阁镇,不多时,另一辆马车也跟着出了城。
第一辆车,神羞驾车。刑九月、澹台然和师父老人家在车内围着微惑的小摇床,轮流逗他。刑九月坐在靠车门的位置,面含微笑,手中的剑却随时准备出鞘。
第二辆车,刑九日和孙子子坐在车外,计冰代躺在车内,注视车顶。顶上贴着海兽葡萄纹镜,躺下正好可以照到自己。
孙子子扣门,“小姐,他们还跟在后面。”
她盯着镜中自己,眼睛微微一闭,用力睁开,坐起身:“停车!”
刑九日拉缰绳。孙子子掠上前车,示意神羞靠边停驻。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格外显眼。
澹台然知道有人跟踪,正要掀帘下车,却被刑九月拦住:“你和前辈照顾小窟主。”说完,自己下了车。
孙子子上车,见小微惑睁着大眼四肢舞动,不由一笑。
车外,刑家兄弟一人靠一辆马车,压低暖帽挡去寒风。
澹台然偷偷问孙子子:“冰代和计皎……有什么渊源吗?”
“该知道的时候,小姐自然会告诉你。”孙子子垂下长睫,无意多谈。
“那我们停车是为了……”
“让道。”
让道?澹台然不是很明白,等后方一辆黑木红纹的马车驶过他们却在四五丈外停下时,他大概明白了。
黑木红纹马车在前面停了片刻,不见他们动作,再倒回去不免有点做作矫情。后面车门推开,一人跳下来,关门一拍,马车前行。
那人慢悠悠向他们走来。
他看得明白,是计皎。
“澹台然。”黑衣俊公子站在窗边直呼他的名字,“看来我们路线相同。不如结伴同行。”
他在窗帘后遮遮掩掩:“可是你的车走了……”
“所以要借你们的车载我一程。”计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他为难地瞅瞅满车的人,每个人都在瞪他。他只得委婉地说:“车已经满了……”
“无妨。”计皎微微一笑,“后面那辆很空。”他武功不差,自然听得出车内有几道呼吸声。
此话一出,澹台然如临大敌:这就是计皎的狐狸尾巴啊狐狸尾巴。“不行!”他脱口道。
计皎已经抬足向后方马车走去,当他的“不行”是空气。
澹台然慌忙下车,意欲拦下计皎,刑九月抬剑拦住,示意他静观其变。
计皎轻扣车门,众人以为他会礼貌地问几句,却不料他道:“我上车了。”说着,迳自拉开车门跃上,黑衣飘起了那么一角,风度翩翩得很短暂,还冲站在车边的刑九日微微一笑。
车内无声。
澹台然心如猫抓,不顾刑九月阻止冲到车边,正好听到车内传出她的命令:“走吧。”
刑家兄弟领命驾车。
澹台然从刑九日手中接过缰绳,向前方马车偏头。
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红,周身酸气弥漫,仿佛刚从醋缸里被人捞出来。刑九日念头一闪,爽快的将缰绳递给他,自己上了刑九月的车。
再度起程后,澹台然努力支起耳朵,无奈车内除了呼吸听不到其他声音。
寒风迎面吹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片片绞肉。他不顾脸上寒痛,希望风再大一点再厉一点,把门刮开就最好不过。
车内——
计冰代直视计皎。
计皎回望计冰代。
若不是气氛沉闷,两人倒真有些含情脉脉的样子。
计皎没让沉默保持太久,他取过凳上的折扇,“啪”地响亮弹开,马车也很应景的颠簸了一下。他瞟瞟车门,对计冰代道:“十五年,还是生疏了。”语中隐隐浮了些悲伤。
她不开口。
计皎又问:“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她将大袖扯平放在膝盖上,淡道:“有何不可。”
“爹想让我继承无疆堂。”计皎盯着扇子上的“怀古”,垂下的眼在鼻侧打下两片阴影,描出一缕无奈和寂寥。
“那是你应得的。”
“我发过誓,若不能化解你们的陈年心结,绝不继承无疆堂。”
“那是你的事。”她不咸不甜。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计皎才说完,咚!车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好大的声响。
她笑,计皎抿唇。
“你的事与我何干?”她松了表情,不若方才那般冰冷。
计皎叹气,暂时顾不得车外偷听的人,放轻声道:“到底,他也是我们的爹。”
“错!是你的。”她凉笑,“在我眼里,他就是‘天下无双将,关西第一雄’。”
“平心而论,当年的事你也有错。”计皎声线一紧,“爹这些年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还是担心你、牵挂你,你又何必总记着过去。”
她淡眸一挑,讽意森森:“你是来指责我的,计公子?”
“冰代!”计皎无奈。
“加快马速,追上前面那辆车。”她对着车门说。耳朵贴在车门上的澹台然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片刻功夫,车速明显快走来。她又对计皎道:“我们与计公子不同路,送过这一程,计公子还是坐自己的马车吧。”
赶人赶得这么明显,饶是计皎沉稳大度,也禁不住被一口气呛住,脸色微沉。
车内一时静默,只有车轮骨碌骨碌的声音。
静了半晌,他耐心开口:“爹肯随我来中原,已经有了向你低头的意思,你何苦硬声硬气。”
“我再硬,也硬不过关西第一雄。”
如此冷嘲,计皎眼中终于有了不遮掩的情绪:“外人都说爹是关西第一雄,你我难道不知吗,爹是最护短的人!客栈里你被人言语折辱,爹口称‘我儿’,你以为爹叫的是谁?难道是我不成?我儿我儿……纵然爹当年再有不是,他也是我们的爹!”
她放软身子向后靠,昂头盯着海兽葡萄纹镜。
计皎见她神情疏淡,心头不禁浮起嗔怒,该说的他都说了,还能怎样?胸中豪气突生,他一拍车门:“停车!”不等马车停稳,他已推门跃下。
澹台然在外面将两人的对话听全,心中正惊诧彼此关系。见计皎站在雪道中,一身黑衣顶天立地,浅色俊容隐隐浮有一层薄怒,可称再世潘岳,看杀卫玠,他顿生敬佩。为保险起见,他小声问:“你、你是冰代的……”
“大哥!”计皎看了他一眼,甩袖前行,转眼雪道上只剩一个小黑点,再转眼,人迹无踪。
天黑前终于绕到了洞庭湖南端,照此速度,再赶两天路就能到湘阴。
洞庭一带多山庄,大大小小,各占着风水宝地。
城里有间上上楼。计冰代一行当晚投宿于此。
上上楼后院,刑家兄弟从马车上搬行李时,鼻下两片小胡须的掌柜站在一边问:“还有其他吩咐吗?”
刑九月动作一停,沉思。
“怎么?”刑九日以为自己漏了自家窟主的命令,拼命回忆。
刑九月对掌柜道:“雾阁,林起凤,柳青霜,查查他们的斤两。”
刑九日垂眸。窟主当时已经下了杀令,若不是计父甩刀震慑,那两人势必落个凄惨的结果。
“林起凤,柳青霜。”掌柜跟着念了一遍,笑道:“他们是雾阁下面十三舵的人,前不久得到椎名轸的赏识,调进雾阁当了小管事。”
刑九月凝眉:“怎样赏识?”
掌柜的小胡子翘起来,以八字概括:“出生入死,屡建奇功。”
“没有夸大?”那两人也会屡建奇功?
“夸没夸大我就不知道了。”
“可以让椎名轸更赏识他们吗?”
“这有何难。”掌柜意味深长的笑起来,“赏识之后呢?”
刑九日接下兄弟的话:“赏识之后,两人开始骄傲自满,渐渐觊觎椎名轸的阁主之位,被椎名轸以叛徒之名逐出雾阁,身败名裂。”
“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指着鼻子骂‘无耻’的滋味。”刑九月已经将车上的行李全部搬下来。
“明白。”掌柜笑得更欢。
“九月!”澹台然匆匆跑来,“摇床我来搬。”说完抬了小床往客房跑。刑家兄弟、掌柜目送他跑出一阵烟。没一会儿,烟又飘回来。他向刑家兄弟招招手,等两人走近后低问:“你们知道计皎是冰代的大哥吗?”
刑家兄弟对视一眼,齐道:“现在知道了。”
他继续悄悄声:“那你们知不知道冰代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父女关系这么僵?”
“不知道。”
“子子没告诉你们?”他怀疑地斜视。
刑家兄弟心有灵犀:“小姐想告诉我们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意思很明显:你少在窟主背后三姑六婆。
他垮下肩,还想问,一名伙计急匆匆跑来在掌柜耳边轻声禀告。掌柜听后眉头皱起,转向三人道:“有人想拜会你们家小姐!”
刑九月不问什么人,只问:“在哪里?”
掌柜道:“已到中庭。”
刑家兄弟放下手中行李,持剑跑出。澹台然抱着摇床跟上。
人到中庭,就见一名穿得富有暖感的少年迈过门槛,恭恭敬敬在庭中站住,低头拱手:“在下雾阁信使,求见七破窟饮光窟主。”
“何事?”刑家兄弟从少年身后绕出来。
少年见他们神容相似,又同样清俊冷淡,形似水涧中盛开的蓝白双莲,眼睛一时移不开。视线与刑九日对上时,少年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垂眼道:“阁主让属下先向饮光窟主道歉。林起凤、柳青霜出言不敬,谢饮光窟主不杀之恩。”
刑家兄弟面无表情。
少年续道:“阁主久慕饮光窟主容姿,特命属下前来相邀:元宵佳节,琼灯夜宴,可否与饮光窟主登雾阁,访崇阿,筵北海,共秋水长天,观鱼龙初上!”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红帖。
……
……
“元宵?”二楼房内传来低语,“下个月啊……”
少年喜道:“正是。”
“我听说雾阁阁主只喝最烈的酒。”
“元宵十五,阁主必备好酒恭候饮光窟主驾。”
“好。”计冰代答得干脆。
结果得来太易,少年倒愣住了。刑九月从他手中接过拜帖。
“还有其他事吗?”一道身影出现在窗边,隐隐约约,询问少年。
“没有了……”少年表情迟钝。
“慢走。”窗上剪影微微一侧,“天寒地冻,回家小心。”
“……谢饮光窟主关心。”少年低头掩去神容的触动,匆匆抱拳后原路折回。
房内——
“小姐真要赴约?”子子鼓起脸颊。
她注视镜中自己,微笑:“文雅之事,会会也无妨。”
“我总觉得椎名轸不安好心。”子子还是觉得自家窟主不要赴约为好。
“我和你一起去。”澹台然提着摇床跃上楼。
她不置可否,却笑道:“椎名轸有一柄剑。”
子子眯了眯眼,明白。似乎遥远之前,听说雾阁阁主有一柄好剑,名为“边马秋声”,抽刀断水……那是不可能的。削金断玉,确有其事。
他也明白了。
片刻,掌柜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小姐,诸位,晚饭已经备妥。”
她率先出门,与掌柜并肩走了数步,问:“红大人现在到了哪里?”
掌柜道:“正在做赴任前的交割,初二起程下湘阴。”
又走了几步,她瞥了掌柜一眼,欲说什么,却轻抿绛唇,将话咽了回去。
掌柜察言观色,近一步低声道:“小姐有话,但问无妨。”
“虚语是不是……苛扣你们?”
掌柜一怔,不明白饮光窟主这个推断从何处得来。
“这楼里楼外没什么年味。”
“……属下原本是想等年二十九那天再挂灯笼贴春联。”
“哦。”
“小姐……”
“嗯?”
“我家窟主……没有苛扣我们。”不能让这个成为谣传啊,若是让自家窟主听了,天知道会理解成什么意思。
“那我回去让她苛扣你们一次。”
掌柜咽住,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