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每个人都有点心思。
掌柜怕饮光窟主真的回去让自家窟主苛扣他们,澹台然惦记白天计皎拂袖离开之事,刑家兄弟思量着雾阁阁主邀请之意,子子和神羞则猜测那柄“边马秋声”值不值得窟主亲自赴约。师父老人家很乐呵,抱着吃饱的小微惑甩秋千。小微惑枕在他胳臂上荡来荡去,咯咯直笑。
计冰代走出饭厅,澹台然立即跟上,众人竖起耳朵。
他在她身后蹭了半天,厚着脸皮凑过去:“小时候,你和岳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睨来一眼:“岳父?”
他低头对手指:“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你确定?”
他偷偷看她一眼,突然摇头:“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就不说了吧。我、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
“也不是不能说。”她歪头,嘴角微微勾起,并不见生气或冰冷。
他牵起她的手,含情脉脉:“你还是别说了。”他是真心诚意不想让她回忆不愉快的事,不过听在掌柜、子子、神羞、师父老人家耳中,却成了欲擒故纵。
手背是暖的,因为他的掌心暖。像小火炉,让她贴着不舍放开。
她偏了臻首,如水妖眸认真凝视眼前的男子,让他的影子在眼底徐徐荡漾……
“然哥哥!”她弯眸一笑,曲指如莲花在他下巴上一抬,“若我藏着瞒着不告诉你,你会不会觉得你在我心里不重要?”
他想到饭厅里还坐着一堆人,脸不禁红起来。稍后,琢磨出她话中的意思,又急急摇头:“你不高兴,我何必为难你。”
“说起来——”她收指垂眸,花腔拉起,“唉,一言难尽!只道是、团扇悲歌万古愁……”笑得眼睛都成线了,还万古愁。谁信?
饭厅里竖耳朵的一干人可不信。
她绕回饭厅,扫众人一眼:“今天解释一次,以后你们自己理解,唱一出‘无疆堂怒父驱儿’也不错。”
众人:“……”
一段秘辛,真让她说成了曲折婉转的戏——
“诸位且听: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说的正是吾父一位好友。此人姓温,名人玉,身长七尺,性格憨直,与其名有些差异。温人玉有妻蕊娘,吾唤为蕊姨。蕊姨她温柔娴淑,特别喜欢穿绣雪花纹的衣裙。吾父与温人玉称兄道弟,蕊姨也常到吾家中走动。吾每次见到蕊姨,她总对着吾父的背影叹气。吾以为,她对吾父有了莫名的情愫。一日,吾父宴客,吾得药一包,加入酒中,让吾父与蕊姨饮下,又让他们休息在一张床上……”
“喝!”他吸一口凉气。
她神容不动,继续——
次日,两人醒来,都不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又都怕自己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
温人玉震惊,计父羞怒,知道是一个小女孩的诡计后,长辈们不知如何才好。蕊娘的确仰慕计父,但仅限于对夫婿兄弟的尊敬,如今出了这种事,心上一层纸被戳破,虽然觉得对不起温人玉,对计父却更加倾慕。如此,夫妻之间渐渐有了隔阂。
温人玉心意难平,远走他乡,蕊娘自觉有失妇德,愧对丈夫,愧对计父,入庵出家了。
好好的兄弟,好好的一家人,竟然让小女娃给破败掉。
计父大怒之余,斥责女儿:“睚眦小童!儿时多诡,长将如何?”原本侍女拦着,又怜她年幼,惩她跪祖宗牌,不料她却不认错,还振振有辞:蕊娘仰幕爹爹,谁都看得出来,我顺水推舟有什么错?
此话已让计父心惊,她接下来的话更令人心寒。
她道:一个蕊姨就让兄弟反目,温叔叔和爹果然少了些权术的磨练。
计父心已透凉:幼时不辨正邪,德行险恶,待长大了,羽翼丰硬了,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儿,留不得!
“他……他要杀你?”他紧紧捉住她的手。
她展掌在他胸口轻轻一抚:“无妨。吾父当年确有杀我之心,大哥拦住他,子子陪我逃了出来。”
他焦急:“那他们现在找你岂不是……我们逃吧!”
她不知该气该笑,嗔道:“为什么要逃?”
“你爹……”
“你也觉得我有错?”
他低头片刻,谨慎地开口:“冰代,平心而论,小时候谁没做过荒唐事,就算长大了,也有糊涂不明理的。你那个时候,只算是……懵懂无知。”
她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拿起花腔:“你看那——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敢问小姐那时多大?”刑九月问。
“吾九岁。”
刑九月抿唇:“小姐,属下以为,洞庭湖波虽美,却美不过东海沧浪,岳阳楼名声虽响,却响不过伽蓝古钟。当年事,实属小事。”
七破窟行事,哪一次没有牵扯到人命,哪一次不是连环相扣的局,两相比较,正如洞庭之比东海,的确是小。
他点头赞同刑九月所言,心头五味杂陈,对计父不知是何情绪了。若说刚才还有拜见岳父的喜悦,如今却是矛盾难择。听计皎在车中的一番话,计父似有化解这段宿怨的意思,但冰代九岁离家,必然受了不少苦。思此,他对计父不禁生了些隔阂。
情绪牵动神经,捏她的手不由一紧。
“怎么?”她随口问。
“我有一条命。”
“又如何?”
“给你挡灾。”
她斜视,眸色幽深遥远,忆起逃家后的情境。当时,大哥在破庙找到她和子子,将她们藏在一名下仆家中,希望父亲气过之后就将她们接回去。她却伤心,前几日读书正读到“虎毒不食子”,想到父亲凶狠拿刀劈来的样子,一颗小心也凉透了。她要离开,劝子子回去,反正父亲不会生子子的气。子子最后还是选择了她。
眼光落地,又忆起些往事,她缓缓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天上掉礼物?释摩兰之事,我落崖后被江水冲上岸,醒来时除了头晕,并没有失忆。只是被江水冲糊涂了,漫无目的往前走,走进漆松山,在小坡上滑足跌落,撞到脑袋,掉进溪里,这才……”
失忆……众人齐齐叹气。
他们的饮光窟主啊,就有让你一时喜一时忧的本领。
入夜,飘起雪。
落雪不大,雪花却一片一片,在灯笼下清晰可见。
小微惑精神特别好,怎么哄也不肯睡。无奈,一心向慈父看齐的澹台然只得为他穿上小冬衣,裹得媲美小雪球了才抱出去欣赏夜下雪景,希望新鲜过后能把他哄睡着。
掌柜为他们安排的房间连成一线,为了不打扰师父和刑家兄弟休息,他特意跑到楼下。
上上楼的客院分三块,他们往东院。见四周客房没有亮灯,想来没有客人,他便施施然抱着小微惑四处走动。
倏地,手中一紧。他停下步子,盯着阴影的拐角,蓄势待发。
有人躲在那里,屏住了呼吸。
非奸即盗!
“……不必紧张。”阴影中的人出声,呼吸也放开,不再刻意隐藏。
阴暗中走出一人,浅色俊容在灯笼下半明半晦,正是计皎。他一身黑衣,若非方才乱了呼吸,澹台然一时也发现不了。
是什么让计皎乱了呼吸?
“大舅子……”澹台然脱口一个称呼。
“……”计皎在阴暗中又站了半天,这才慢慢走出来。对澹台然,他称不上讨厌,但也提不起喜欢。
“哈哈……唔嗯——”小微惑在父亲怀中拍手。
他拍拍儿子,警惕地问计皎:“你们也住上上楼?”
计皎不答,却对小微惑目不转睛。
他突然看向计皎身后。一道比计皎略显高大的身影出现,发鬓斑白,气势如虎。
天下无双将,关西第一雄!
“……”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我儿……”计父说了两个字,再无后续。不是他不说,而是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微惑从澹台然怀中伸出小手,扑搭扑搭往他怀里靠,揪住他的衣襟后更是手脚并用往上爬。
澹台然只得靠过去,托着雪球样的小身影,还要顾及他爬得高不高兴。
“唔嗯!唔嗯呵呵!啊啊!唔——叭!”小微惑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成功爬上计父宽阔的肩,小胳臂圈住他的脖子,又拍又打。
澹台然尴尬不已,“那个……前辈……这是我儿子,他小名叫我儿。我娘子取的。”
计父:“……”
“大概……他以为你叫他……”澹台然想扯回儿子,计父突然一眼瞪来,他手抬半空,尴尬得不进不退。
计父抬手轻轻托起小微惑,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拍打,眼角隐隐闪过一道水光。
我儿……
我儿……
我的儿……
“澹台微惑!”轻喝在雪夜中响起,魅色身影缥缈如流云出现在三人眼中。
“冰代……”他暗叫不好。
计冰代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儿子的小屁股,慢慢、清晰地叫道:“澹、台、微、惑!”
许是感到母亲语气中隐藏的不快,小微惑飞快扭头,肥短的小手立即向母亲伸出,眨着大眼“唔嗯唔嗯”的笑。
她抱过儿子转身回房。
“冰代!”计皎忍不住。
她不回身,只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
计皎追上前一步,胸口却按上一只手。他偏头,是父亲。
她重新拾回脚步,拐弯上楼时,偏头向廊边的三人瞟去一眼,蓦笑道:“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拐入楼阶,全无眷恋。
澹台然冲计家父子笑了笑,抬腿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