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下璇机(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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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刑九月将车帏卷起。他动作很慢,似乎小心翼翼。

一人偏身从车中缓缓而出,低垂着头,婉约如临水垂兰。

椎名轸只看到一袭幼杏黄压底、云雀纹盘肩的湖色锦裙身影。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破窟妖女……他情不自禁向栏杆外倾身。

“你很激动?”澹台然眯起眼睛。

椎名轸没空理他。因为,站在车帏前的女子扶着车顶一角缓缓抬头。椎名轸只觉得日光一炫,眨眼再要看清,车上身影如翻云玄鸟,衣袂飘空,大袖展起如五彩凤翅,翩然拔高,落地时,大袖双轮一挥,似流风回雪栖于梧桐之枝,美人折腰。

眼前女子当真不能用笔墨形容。

初春尚寒,她戴着镂空白羽帽,帽侧垂条落蕊,轻盈似要凌空飞去。湖色锦裙幼杏黄为底,肩上绣红翎云雀一只,尾上喙下,双翅微鼓,乍如破衣飞出。

那张脸……

左脸半红,右脸半黄,红脸上以黄墨绘嶙峋诡异花纹,黄脸上以红墨绘鬼爪怪枝,墨中掺了金银粉,一抬头,嶙峋花纹和鬼爪怪枝在阳光下灼灼夺目。

椎名轸轻叹:“饮光窟主,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薰目垂落,折扇背于身后,计冰代自脚尖向上打量椎名轸。

羽色艳丽的鸟,并非孔雀,乃是鹦鹉。

她只见一身鹦鹉色彩的锦衣男子倚在雕栏上,手执细腰酒壶,风吹衣袂,色彩浓烈得令人眼花缭乱。

正因为衣色过于缭乱,容貌倒成了其次。

椎名轸肤白无须,容貌在江湖上亦算上层。而她所谓的“上层”,是指让不少女子趋之若骛的俊美皮相,但仅限于此。若时间长了,他的容貌会在记忆中慢慢淡去,再要细想,脑中已拼不出他的样子。

比之我尊、华流、庸医、友意,甚至伽蓝的三香,椎名轸的皮相实在是让她……无言。

皓颈半垂,她启唇轻声:“迫而视之,鸣环动佩歌扇开;远而望之,连珠合璧星汉回。观阁主其形,真乃状仙人之羽盖,疑佚女之瑶台。”

“我是男人。”椎名轸淡淡指出她赞词的偏颇。

她缓缓拉开折扇,掩面道:“东风寂寞,可怜谁为攀折?”

“我只盼美人转星眸,捧金瓯。”椎名轸上前一步,“若窟主能为我歌扇萦风,便吹散我一池春愁。”

“吾只怕……阁主一枝先折,痛贯肝肠,两眼先枯,哀缠骨髓。”

“嫩柳夭桃时节,若与窟主暗约黄昏,椎名轸此生无憾。”

眼帘滑落,掩去薰目中一点星芒。她笑道:“自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悠悠不见清,人人寿有极。”

椎名轸瞥了澹台然一眼,笑意加深:“能得窟主垂青,澹台公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澹台然听他对冰代言辞轻滑浮浪,已生反感,见他将矛头指向自己,冷道:“你再修一百世也得不来。”

椎名轸被他毫不掩饰的敌意呛住,表情僵了一会儿,极快用微笑遮掩过去。

她不动声色,沿着雕栏慢走几步,随意道:“雾阁观景,果然涤心悦目。吾听闻阁主有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可否一见?”

椎名轸走在她身后,闻言一笑:“今日十五,我可是备了珍肴美酒,窟主提那冷冰冰的剑干什么。”

“阁主不会只是请我来吃饭喝酒吧。”她斜眸飞瞥。

椎名轸摸鼻子:“不知窟主问的是哪一把剑?”

“边马秋声。”

椎名轸面有难色:“不是我舍不得,只是那柄剑锁在北塔里,没三四个时辰也拿不出来。”

“为何?”她驻足回身。

椎名轸道:“雾阁辅塔分南、北两座,北塔就是下面那座。”他指了指正北方林木之中的一座青顶塔楼,“北塔有五层,边马秋声在一层。只是,北塔只能从上往下走才能打开大门,每一层都设有机关,只有闯过五层机关才能拿出边马秋声。”

“阁主不能停了机关?”

“停不了。”椎名轸只说三个字,也不知是机关本身无法关停还是他不愿关闭机关。

她重新拾回步子,不喜不怒。

椎名轸盯着她脸上金光闪闪的鬼爪花纹,勉强笑道:“不是我不肯停下机关,只是那北塔的机关只有在大门打开时才会停下。可要打开大门,必须从上往下破关。向暇生也曾想看边马秋声,第一次,他只破了第五层,第二次,他下到第三层,半年前,他再来破关,也只下到第二层。”

她点头明白,突问:“阁主家中可有姐姐妹妹?”

“没有。”椎名轸不太明白。

“表姐姐表妹妹呢?”

“没有。”

“可惜……”不然就让友意来破他的北塔。暗忖一念,她在心中扼腕。

椎名轸不知她叹息为何,见她对边马秋声心思难断,当下道:“如果窟主真要一赏此剑,不如亲自破关。”

“阁主破过吗?”

“自然。”

“阁主不能为吾破关,取出边马秋声?”

椎名轸盯她半晌,大笑:“我平生有三最,只穿最华丽的衣,只喝最烈的酒,只抱最美的女人,若窟主能让椎名轸惊艳折腰,莫说为窟主取剑,就是边马秋声送给窟主,椎名轸也绝不皱眉。”

她举袖掩面,只露一只炭线浓绘的薰眼,惋惜叹道:“不能让阁主为吾取剑,实乃吾之悲伤。”

“……”

“如此,请阁主带路吧。吾去破、关——”

凄凉中带着失望,悲伤中带着坚韧,如此神情倒让椎名轸脸色三变,摸不清她的意思。

今日邀她到此,本就有试探之意,她提出看剑,他正好顺水推舟,原以为自己言辞不羁,她会调开话题或玩笑过去,没想到被她顺水推舟,把自己衬成了负心薄幸之人。

还有那尾音的调子,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惊讶,抽筋,强笑,最后,椎名轸终于将笑容定在脸上,连道:“好,请窟主和澹台公子随我来。”说完,纵身跃下雾阁。

计冰代和澹台然对视一眼,轻功相随。

北塔外观与寻常塔楼无异,有栏有门,只是,当第一层大门打开时,里面却是一道铁墙。

“边马秋声就在里面。”椎名轸拍着铁墙解释。

计冰代绕着铁墙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原来北塔是双心塔,外塔土木结构,就如人之外衣,内芯却是铁铸之塔,如果说里面没有机关,她倒不信了。

椎名轸道:“内塔有五层,机关各异,依上至下分别是:风多力,依井蝶,雾夕莲,眉间黛,唇上朱。”

“阁主说的是机关名称?”澹台然默记。

“即是机关名,也是塔层名。”椎名轸负手微笑。

“听起来很风花雪月。”澹台然实事求是。

椎名轸点头:“的确很风花……”雪月两个字没说完,计冰代已掠步跃上顶层,澹台然急步追上,将堂堂雾阁之主凉在一边。

……椎名轸盯着空荡荡的前方,风吹动肩上长发,飘起,落下,飘起,落下,一时有些遗忘的悲伤。

“阁主!”塔外侍者匆匆跑近,“韩老板又差人来问了,湘阴新来的那位知府他们要怎么对付?”

椎名轸皱眉:“不是告诉过他,先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官。”是清官,就用对付清官的办法,是浑官,那就投其所好、拉拢掌控。

侍卫又道:“韩老板从京城那边打听到一点事,是关于新上任的知府。”

椎名轸不耐烦道:“红如年的底细吗?韩是斐又从什么人嘴里听到什么传闻了?”

“他也是小心使得万年船。”侍卫低头道:“这百里地界,三会两帮,对阁主总要倚仗几分的。”

三会,乃是三大商会,两帮,则是两大粮帮。雾阁在江湖上名声平平,不过不失,但在这洞庭湘阴地界,却是经济命脉的掌控者,或许没到富可敌国,但粮路进出,温饱食粟,却是安邦定国的第一要义——是故,侍卫才敢说出那番话。

“韩是斐打听到什么?”椎名轸叹叹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

侍卫道:“红如年是翟銮一脉的人。”

“从哪里判断他是翟銮一脉?”

“韩老板说,是翟銮举荐红如年为湘阴知府。”

椎名轸玩味道:“就凭这个?”

“上一任知府是康王的人。现在迁到京师就职,看似降了,实际上升了。”

“韩是斐到底在担心什么?”

侍卫歪头斟酌了一下字句,道:“康王和翟銮向来各成一派,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康王的人走了,翟銮的人来了,这算是谁赢?”

椎名轸的温和实在装不下去,甩袖道:“人还没到,猜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阁主。”

椎名轸:“……”

侍卫:“……”

椎名轸深吸一口气,轻道:“我今天有客,韩是斐再有什么事,也等过了今天再说。”

“可是……”

“帮会的事天天都有,你非要在今天烦我是不是?”椎名轸怒了。考虑到刑九月还在雾阁外守马车,他尽量压低声音,不然,他非要把这侍卫扔进洞庭湖喂鱼。

侍卫知他是真的生气,赶紧告退。

椎名轸又站了一会儿,揉揉脸,念着“风花雪月风花雪月”,然后端着一张自认完美微笑的脸走出北塔,坐到侧边的小亭子里,晃着细腰壶,等计冰代破关出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