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赏眯起眼,迎着灯光望向被她指使爬上爬下的好友。如果说凡九的不正常状态是——天天吃巧克力雪糕,时不时傻笑,神经质地说自己爱上一个男人,不觉得十一中无聊。那么,她的正常状态就是——
“该死的,歆赏,为什么你会选这种青黄不接的地方做实习课地点,闷死我了。”
“文学白痴,我明天上午有一堂课,你快给我写教案啦。”
“没有实验室,没有解剖动物,闻不到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你存心想无聊死我对吧,歆赏?”
呼,这才是她熟悉的陶凡九啊。只是,两个星期前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得凡九恢复正常?
老实承认,她不敢问。
分不清好友究竟是真正地回复到正常状态,抑或只是压抑的表象?如果是后者,她只能说,有人要倒霉了。
凡九是暴力美学的崇尚者,虽然外表上看去冷冰冰,气质上看去凉飕飕,多数时候让人误以为是冰山美人,实际她不冰也不凉,惹毛了她,绝对火力全开。
她学过柔道、跆拳道、空手道、击剑、太级……除了广博的兴趣外,渊源的家教也是她得以自傲的本钱。此外……唉,此外啊,她是Z大生化学院的……嗯,优质生吧,(这点华歆赏自认比不上)很受教授重视的那种。
这一点最重要。
学,以至用。
崇尚暴力,昭告着凡九个性中有本能的噬血因子。
凡九啊,从来就不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初入实验室,面对可爱的小动物,谁不是心软怜悯,凡九没有;初对浸泡在药水里的各类器官,谁不是吐得稀里哗啦,凡九没有,甚至跃跃欲试。
面对生命,她尚且冷酷如此,对人,又能期望她有多少热情?
崇尚美学,表示凡九会将每一件事尽可能做到完美。
这个美学前提却以暴力为基础。在动物实验上,她能做到各个系统完全分离;在人体研究上,她对关节和穴位下过苦功,只要是人,在她眼中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而是一堆由骨髓、神经元和血肉组装成的智人生物(阿门,她们都有这种习惯);而这一切的一切若表现在武学上,她真的会让那个倒霉蛋的骨头变成207块甚至208、209块,不开玩笑。
也许凡九的速度不快,但她够狠,够准。在对方措手不及的呆傻下,速度,自然也就快了。
近期惹到她的人要小心。
华歆赏摸摸脖子,决定顺着友人为上上策,这样危险度会低很多。总之死和尚死道士,就是不要死她华歆赏。
“歆赏,时间到了,还不走啊!”
“呀,来了来了!”吐吐舌头,华歆赏加快脚步。
冥想太久,已到自由时间。
十一月,实习的日子又开始变得无聊。
她似乎有件事情要做,可她忘了。大概,这段时间被那群青黄不接的高中生缠得太紧,害她要做什么都忘了。
她忘了什么……
念头如银鱼在脑海中游过,她想抓住,但每每总会有人打断……
“陶老师、陶老师!啊,还有华老师,奚老师!”嚣张的,变声期粗哑又难听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三人回头,一辆黑色小型摩托车“噗噗噗”吐着黑烟停在马路边。
现在离第一节课仅有五分钟,她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十一中校门至少十分钟路程。身为实习生,迟到几分钟没影响,但身为高中生,骑在摩托车上的两个小子分明就是等迟到。
“老师早。”坐在摩托车后的赵安中未等停稳便跳下。
“老师走这么远吃早餐啊,这儿的虾饺不错。太远了,我载老师回学校吧。”取下黑头盔,曾浩痞笑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
盯着长了三两颗青春痘的男生脸,陶凡九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长吐。
这段时间的课讲什么内容,呵,不记得,上一堂丢一堂。
谭海马的课程进度表早已芳踪无处觅。无心翻课本,歆赏整理的教案也是随意翻过。她似乎没什么为人师表的概念,思绪混乱不负责任,想起解剖就画人体图,想到遗传就画二十三对人类基因……总之,下课铃响她就立即停嘴。
有时看看堂下眨得像星星一样的纯真眼睛,她会很体贴地问一句“我讲的内容,你们明白吗”?通常,沉寂五秒后,会有两声响亮的“明白明白”音波在课室内蔓延开去,那些抬着脖子像吊颈鸡般的学生才会“嗯嗯”点头,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明白。
对于课后来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学生,她应付的时间变多了。比如昨天,两名小女生咿咿呀呀半天,她听明白是问生理期问题后,觉得无聊也是无聊,干脆从头到尾一次过。于是,从生理期讲到男女身体构造的不同,从卵子精子受精分裂讲到胎儿出生,顺便告诉她们初生的婴儿都非常丑……讲完了,身边也围了一圈瞪眼发呆的老师。
自问,对实习的厌恶并未减少,就算因为“曾经”的好心情记得某些学生的姓名……
“快上车啊,老师!”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悲思”,是曾浩。
“我用跑的,不会迟到。”赵安中拍腿。
长长地吐气,陶凡九侧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华歆赏撇嘴,“超载。”
奚空桑摇头,“超重。”
两人相视一笑,歪歪脑袋异口同声:“凡九你坐吧。”言毕,款摆而去。
赵安中怔了怔,将头盔往陶凡九手中一塞,赶紧追上,“华老师、奚老师,等我啊。”
渐行渐远,只剩一人呆呆站在街边。
“上车啊,陶老师,还有三分钟。”
“……”
她讨厌“陶老师”这个称呼。
撕开,咬一口,浓浓的巧克力香味浸满唇齿。
小银鱼在脑海里游来游去,这次,终于让她逮到,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没做。准确些,是迟钝地想起那天她本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
十一月中,阳光散过绿色的叶片,投出斑驳的灰影。一抹孤单的身影立在树下,视线飘荡在远远街边的一扇玻璃门上。
这个时间段,基本上无人租书还书。舔着雪糕,她想。
她被打击了,她想。
这次的打击似乎很严重,她想。
明明可以如以往一样笑嘻嘻冲进去啊,可她……现在的她,做不到。生命大爆炸之后,必然会出现生命大灭绝,她大概进入灭绝阶段了,只因他的一句话。
那天——
高级白领就是高级白领,不撒泼不哭闹,当下摆起傲然的架子要解释。
郁淇奥推开她掀被下床,高温的病体立即得到庄解环担忧,小鸟依人地将他扶回床,两人的手顺其自然地绞在一起。
既然要乘虚而入,虚口当然是越大越好,她很坏心眼地说了句:“就是你眼睛看到的,我在吻他。”
光顾着庄解环,她忽视了郁淇奥的举动,眼睁睁看着她心痒垂涎的人亲吻情敌、安抚情敌,对她却是冷言冷语的四个字。
他说:“请你,出去。”
微有恍惚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沙哑的嗓音夹着不曾有的果断。两人相拥而坐的亲昵成为她眼中一幅刺目的画。
明明、明明……她能说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别发愣啊……脑中的声音叫嚣,可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请你,出去——这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她无虚可入,是吗?
请你,出去——多么礼貌的拒绝,让人难堪。
请你,出去——若是歆赏,只会说“滚蛋吧你”。
请你出去……
远远地,有人在叫她——
“陶老师!”
讨厌的称呼。胸口火气如焰,腾了腾,却无力燎原。
缓缓走到马路边,远眺。街口处,一辆黑色摩托车以怪异的速度向她这个方向驶来。越来越近,近到陶凡九终于明白摩托车的速度为什么如此怪异。
坐在摩托车上,两人四腿在地面划划走,活像是摩托车长了四只脚。
爬爬爬,终于,四足摩托车爬到她面前,停下,喘气。
“对不起,陶老师,没油了。”
没油关她屁事。不予搭理,当然也更不会考虑未成年人骑摩托车是违法的。她要做一件事,绝不让这两个长青春痘的高中生打断。
工读生正在抽查旧书,将破损严重的一一取出记录,郁淇奥仍是坐在柜台后,听见推门声,两人同时望去。
凝重的表情,紧握的双拳,铺天盖地的寒气……工读生咽下口水,只能僵硬着看着女子走向柜台。
陶凡九定立在柜台边,双手慢慢举起,搭上台沿,身子也倾倾倚靠上去——随意的站姿。
“你讨厌我吗?”她突兀开口,清脆的声音中隐隐夹着探究。
无奈叹气,郁淇奥揉揉太阳穴,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率真女孩,“凡……”
“至少,你不喜欢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台面,她顾不得是否有人租书还书,径自道,“我们以前不认识,也不是青梅竹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会排斥很正常。不过没关系,用中和剂就没问题了。淇奥,你有没有养过蚕?”
眼角瞥到陆续增多的租书客,郁淇奥摇头,不知她今日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蚕很好玩,”她轻轻笑了声,“从黑变白,还能从嘴里出丝。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常想,这种软虫子的肚子里是不是全是丝啊?现在当然知道,蚕的肚子里只有一摊黄水,除了一层皮,什么都没有。”
租书客中有人抬头看过来,猛吞口水。
“当它们成茧时,我很好奇,为什么表面滑滑的虫子把自己包起来,居然能长出翅膀。不过……变态的过程真的很有趣呢。”顿了顿,她抬起食指在台面画圈,长长吐一口气,“后来,我又养小蝌蚪,看着一颗颗小黑豆长出两条后腿……淇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读生化?”
动了动腿,重心换脚,她依然自顾自说,当然也就未能看到租书客中竟有人支起了耳朵。
“生化真的很好玩,拆开,再组装,大到物种的不同,小到DNA上的遗传信息,观察它们,就像观察另外一个宇宙。通过基因调配,你可以尝试让果蝇的眼睛长在青蛙头上,让狮子和老虎杂交,狗熊和熊猫配对……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气质的男人。”
突兀的一句,让店内所有人脚下打滑。
俊脸低垂咳了声,郁淇奥耳边泛起一层淡红。
“淇奥,你现在有点了解我了吧?”
他连连点头。
“你喜欢我吗?”
“……”
唉,水眸轻眨,她慢慢站直。
那天掩门离开前,她听到他说“我准备了求婚戒指,别生气”……看来她的心势必要进入冰川时期长眠一段。可……看得到吃不到,她好不甘心,也好可怜葡萄藤下的那只狐狸。
还要再缠下去吗?
好累……
不强求,也不等待他的回答,陶凡九低头走出书店,肩头被人拍了拍。不必回头,她知道那人是歆赏。
抬眼的瞬间,无意扫过玻璃门,她讶了讶,“这么多人租书?”
“嗯!”华歆赏点头,“都是学生啦。”看他们鬼鬼祟祟,不知进行什么秘密勾当;但——不关她的事。“歆赏你怎么来了?”
“我老爸老妈旅游去了,丢我一人自生自灭。陶姨说今天有栗子鸡,当然是去你家蹭、饭。”
“好啊。”
下了公车,走走停停……
叼着棒糖的女子突然叹气,撕开口袋里仅剩的一粒,丢进朋友嘴里。
“咬着。”
“谢谢。”扒扒碎发,陶凡九露齿微笑。
走走停停……五点多的光景,散步的人很多。找了张石板椅坐下,华歆赏揉着肩膀问友人:“凡九,这是你的初恋吧?”
“……”
“初恋总是朦胧美好又富于神秘和纯真色彩的。”
“……文学白痴。”隐隐的咕哝从糖球边挤出。
耸肩,某白痴自认心理强度超好。
深秋时节,六点之后,夜幕降临,风中带来阵阵凉意。
坐着,看着人来狗往,(宠物狗)听着行人间或的喁喁交谈,两人都不说离开。直到一声腹鸣响起,华歆赏开口了——
“凡九,有一种事,叫‘半途而废’。知道吗?”静静的夜里,因饥饿使得这轻喃近乎无力,但,陶凡九听得很清楚。
她吸吸鼻子,揉着眼睛低问:“什么、什么意思?”该死的,她的眼睛好痛!
“中国人既然有这么一个成语,当然就有它的用意。无论是好是坏,中华文字承载的意蕴绝对值得我们借鉴。”脑袋翘了翘,三秒之后才发觉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以肩抵肩,华歆赏哂笑摇头,“凡九,半途而废不见得是坏事啊。爱情是人类在一定年龄阶段下受生物肽催化的反应,你不会不清楚。对郁淇奥,你何不半途而废呢?”
半途而废?
揉眼的手顿住,以掌心拭眼,半晌后,她侧首,对上一双清澈的灰色圆眸。
歆赏的眼睛又大又亮……小小分神的恍惚,陶凡九突然哂笑。眼泪,却随着唇角的飞扬而落下,簌簌如珠。
他不爱她。这是事实,很残酷,非常的不浪漫,挫败得她想见人就解剖。但是,无论她做了什么,又如何?又能如何?
他不爱她,也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谈不上。她笨她痴她傻,说什么换颗心给他,说什么有女朋友也不怕,说什么只要不结婚一切皆有可能,说什么……骗人骗人,全是自欺欺人。
她骗的,哼,是自己。
“半途而废……”沙哑的嗓音轻轻喃吟,手背拭过侧颊,湿湿的。
将手抬高举过眼,月下,一片****随着手臂抬起的倾斜聚出一颗水滴,顺着白臂滚落、滑下。
“对,半途而废。”叹气,华歆赏瞟了她一眼,并未从背包中掏纸巾。眼睛里进了东西,只有用眼泪冲洗干净,人才会舒服。
“感情……也可以?”
“当然可以。”盯着脚尖,华歆赏重重点头,不看友人。沙哑微咽的声音,是凡九最大的忍耐了,她现在的样子,是绝对不会想让她看到的。
“半途而废……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