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要我么?”没有答案,她扯动讽刺的笑容,“你不会要我是不是?是啊,就算是到了阎王殿,见到了黑白无常,他们也没有我恐怖吧?这鬼魅般的残貌没有吓到公子,就是公子的恩赐了。我怎么会变得贪心了呢?我怎么会……”
翻过她的身子,指尖沾上她晶莹的泪珠,古人说美人总是哭得梨花带雨,美得让人怜惜。可她呢,触及那骇人的割痕他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就碰疼她,泪滑过深粉色的割痕如流溪透澈。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曾经让他吓昏过去的割痕在此时看来,就像是琴弦声声拔动着他的心。
没有梨花带雨的美丽,却让他痛入心扉。拔开遮住她眉眼的刘海,额际的冷汗随着不寻常的潮红滑下,“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要你。”
烛光在瞬间熄灭,芙蓉帐暖度春宵。
夜行魅,月隐夕。
小桥垂柳扶苏,人影微凉。一方独立,白衣胜雪,寂寞撩起青丝飞扬,墨眸微转,竟是灯火栏栅处。秋明逍渐渐踏上小桥,桥下溪水潺潺而流,映出水中月涟漪连连,独舟孤泛清溪,形只影单。小桥上有两人,可谁不是形只影单?谁又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楚上河倚栏轻立,半眯着眼吹着夜风。月已斜,五更快过了,怜儿应还没醒吧?“师父约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你我今生的师徒情份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上河可曾想过,冤冤相报何时了?”秋明逍站在另一边石彻的桥栏,黑暮下不时垂柳晃动,闪过他低垂敛下的眸。
楚上河看不清也猜不透他的情绪,“师父怎么了?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在怜儿墓前你曾问过我,师父可有后悔的事?”说到此处,秋明逍忽地咳咳了起来,接到楚上河黑瞳中的疑惑,他轻叹,“老了,这几日染了风寒偶有咳嗽,没事的。”
怪不得楚上河听着他声音怪怪的,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师父重提此事,可是有答案了?”
秋明逍想笑,可他却发现自已居然笑不出来。也对,过了今夕便是来世了,还有什么可笑的?“血债血偿,老夫还你一命。”
五指蓦地收起紧握成拳,楚上河心一阵一阵地痛。血债血偿,曾经他也以为只要这样就好了,一切也会随之结束。然而,当过去的三年里想起怜儿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行,她的嘱咐纠缠,一幕幕一连连都让他揪心地痛。当重见挽帘,他才知道原来他会笑,只是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去笑。
“怎么?在怜儿墓前你不是还想取了老夫的命么?怎么现在退却了?”秋明逍似是故意,故意撩起火烧了残原。
某一条神经似是在一瞬间绷断,右掌的无力感让他懊恼,可他却没有后悔之意。正如师父所说的,后悔有用么?杀了便是杀了,救了便是救了。他会让秋明逍血债血偿,也会守护着挽帘一生一世。“师父到底意欲何为?”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步你父亲的后尘。”秋明逍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缓的余地。
“住口!”楚上河大吼,秋明逍讥诮的旧事重提正中他的旧伤,漠视它的剧痛与鲜血淋漓,他居然还没有动手,自持力冷静得让自已感到讶异,是因为自始至终他脑海中的那一抹娇影么?“怜儿她……”
“怜儿已经死了。”平静地述说着,秋明逍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说……”
“没有如果!”再次打断,秋明逍已不再耽搁,即时向只有几步之遥的楚上河出掌,“若想报仇就趁现在!”
楚上河险险闪过,师父这一掌速度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几乎以为自已便要死在这一掌之下。然,这一掌却是华而不实,是师父老了么?还是未尽全力?
未想太多,侧身闪过掌峰之际迅速抽出秋明逍腰间的短匕,以利刃代替掌力。秋明逍唇角微微扬起,楚上河再看去时已无踪,而是一脸快意恩仇的冷情。是错觉,一定是错觉。这短匕绝对不可能故意为他而备的,绝对不可能!
当匕首刺入秋明逍胸膛心脏时,楚上河感到手上的温热顺势滴下,一点一点地流淌在小桥上,掺进粗糙的石缝中,随即无影无踪,似是贪恋着这突来的血腥。
一招一式,一错一闪,没有花俏,没有对恃,一切只在一瞬间,迅速得让人料想不到,一代枭雄就在这寂静的夜里就这么死在一刀之下。
“你约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楚上河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手刃杀父仇人,他应当高兴才是。可他没有,全身的血管似是被堵成一团,难受得让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明逍满口腥味,苍白的发丝扬起染了血红,低眸看着胸前短匕,“泠雾说,只要把这柄匕首插入负心郎的心脏,我就可以解脱了。那么,师兄是不是也可以解脱了?”
晴天霹雳!脑际轰隆作响,似是本能地接住眼前如柳絮飘下的身子,一头银丝被扯下飞落在地,即时一头如瀑的乌丝飘起,四面飞舞。
楚上河盯着精致的短匕,心里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不愿相信。慢慢地移至怀里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之上,抬起手轻轻地撕下这张假冒的脸,一张细眉盈目如圆月般的脸重见月光。手在颤动,她的容颜还似昨夜,只是潮红不再,满是腥味的血染红了她死灰如土的容颜。
在黑白的天地间,瞬间染出妖艳的红,触目惊心。
“怜儿?”
“真好,终于又听到师兄喊我怜儿了,真好……”在他的黑瞳中看到自已的脸,她抚上自已的脸颊,“真的很恐怖是不是?”
“不……”
“下雨了么?”指尖沾起滴落脸颊上的湿意,她疑惑地问着,天还没完全亮,她看不清他背着光的脸,“师兄,下雨了么?”
“为什么?”又一滴落下,在她脸上晕开,沾上她嘴角的血一同滑落,“怜儿!怜儿……为什么……”
“怜儿不喜欢下雨天。”在三年前天壁峰峰顶的那天,也是下雨天,“怜儿希望在师兄的天地间永远只有晴空与阳光,怜儿不喜欢下雨天。”
“好,师兄答应你。”紧紧地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这一刀他多希望是插在自已的心脏上,让她解脱。
“师兄早就知道挽帘便是怜儿,”就如同她早就知道师兄想杀了父亲,可无论是早知还是晚知她都无力改变什么,“一命抵一命,这是怜儿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努力抬手伸到他的脸庞,细细地抹去他脸上的雨,“爹已经尝到失去至亲的痛苦了,师兄不要告诉爹,怜儿早就三年前死了,死在那些自命不凡自视清高的武林正派手里了。爹已经给怜儿报了仇,师兄也报了仇,一切……一切都结束了……”
慢慢地闭上眼,她有些累了,真的累了。
“师兄,把香囊扔掉吧……”
“师兄,忘了怜儿吧……”
“师兄,你的发什么时候才要绾起啊……”
“师兄,你可曾爱过你的小师妹……”
终曲
春光无限,满园飞花。
公子伊人,双宿双栖。
她非美人,笑厣是水而非毒。他亦非英雄,剑出鞘斩不断理还乱。
决别一曲,弹尽事世忧愁。
爱恨情仇,孰是孰非,谁又能道得清说得明?
恩怨过往,俱付一曲,哪阻得一番儿女情长?
长相思,长厮守,谱得一生爱恋,一世盟约。
小桥上,月夜。楚上河席地而坐,膝上仍摆着琴。一曲唱罢,指停在琴弦上缓缓抚过,最后停在刻着“落冥”二字的地方,细细地看着,看得入了神,如入定老僧。
“哎,听说没,”妇人说得神秘兮兮,眼睛左瞟右瞄确定没什么人之后,才自以为小声地说道,“镇上小桥边又闹鬼了!”
另一妇人神情自若,颇为了然,“我还以为什么呢!这有什么新鲜的。自从七年前小桥上死了一个姑娘,自此七年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小桥那里总会闹上几日鬼。”
妇人叹了口气,似是可惜,“真可怜了那位姑娘,怎么年纪轻轻地就死于非命了呢?”
“我看最可怜的还是那位抱着她的男子,听说抱着她的尸体整整三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另一妇人接着往下说,“我还听说那男子长得可俊了!功夫也不低,就连官府听闻有命案去料理的时候都无法靠近呢!直接被打下桥下小溪了。”
“是啊,后来都没人敢管了,不过三日后那男子与那姑娘都消失了……”
闹鬼么?他倒真的希望闹鬼。起身下了小桥,抱着落冥古琴缓缓轻步,向小桥不远处的村舍走去。他要等,等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七年前,就在这里,就在这小桥上,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双臂紧紧地抱着断了气的怜儿,木然地整整呆了三日。如果没有意外,他也许会一直呆下去,一直呆下去,直到他自已也倒下那一刻为止,但没有。
第四日,当他莫名昏迷后醒来,只余寒风在他的怀里回荡,空空的双臂中没有他最珍视的宝贝。他慌乱地寻着,焦急地找着,走遍大江南北,走遍中原塞外,走遍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整整找了七年。
不知不觉,他已渐渐走远,回身挑望,小桥旁的垂柳拂起飘荡,淡淡的光辉映得溪水闪闪发亮。今夜是个不错的夜,月光很美,小桥很美,连这拂柳的夜风也温柔得让人心醉。
“伊人提红火,独过彼岸,望浊世清流,无一罗马大道。碎步轻踏,下了彼岸,挑身回首,烟雾弥漫,人影丛生。唯叹树影婆娑,炎炎如昔。”远远地,她提着灯笼,轻轻念道,声音悦耳好听。
在黑幕中,红火映得妖娆,低眸看着小桥的溪水,清澈纯净,照出她的脸,模模糊糊竟是看不清脸上的割痕了,“真的淡许多了。”
轻声呢喃,很是满意现今的容貌,她笑着提起手中的灯笼,着迷地盯着红彤彤的火入了神,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她碎步轻踏下了小桥,却不是来时路。手中的灯笼忽而往桥上一丢,红红的火袅袅上升,熊熊地烧着,直到只余一缕细细的白烟。
灭了,她也该走了。
步过街穿过巷,她缓缓轻步,不急不缓,似是月下散步,似是走马观花。她忽而停下回身,一双眼咕噜咕噜地转,没有人么?不对呀,应该有人的。
不再张望,她回身继续走着,却还未迈出一步,就被眼前的白影吓了一大跳,她蹙起眉,眸里有着怪罪,“难道公子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他缓缓上前,光辉照在脸上映出他的容貌。英眉利眼,薄唇高鼻,白皙的肤色与浓黑的乌发有如天地间黑白两个极端。很俊很斯文秀气的长相,她在心中默默地给他下了个定论。只是那长发……
“公子的发……”记忆中似乎有什么被她遗忘了,她努力地想要抓紧那缕线,它却顽皮地跑给她追。是什么呢?她拍了拍脑门,似乎如此便能想起来了。
“七年前,我的发便绾起了。”是她!是怜儿!看着往昔熟悉的容貌,楚上河抱着落冥古琴的五指慢慢收紧。明明很激动,明明狂喜万分,他却不敢妄动半分,他怕吓跑了好不容易等来的惊喜,他怕一眨眼她又消失不见。
虽然有点莫名奇妙,看着他绾起的发竟不知不觉想要靠近些,而她也这么做了,举起手就要挽起他不小心散下额际的发,忽来的薄荷香气让她止住回了神,疑惑地盯着自已的手,半晌还是搁下了,转眸落在他怀中的琴上,“你那琴……小心些,可别刮坏了。”
“淡了,变成浅浅的粉色了。”已没有原来的狰狞骇人,他轻轻抚上她的脸,“是谷女泠雾医好的么?”
他指腹的冰凉让她浑身一凛,却没有退开半步。这人真奇怪,她也奇怪,居然一点也不想避开,“你认识泠雾?”
他摇首,“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泠雾?又是怎么知道我脸上的割痕是泠雾医好的?”除了徊生殿的人外,没有谁会知道的,他却是如何得知的?
他笑了,笑得极为好看,所以她也笑了,他一直都是这么好看吧。
“怜儿告诉我的。”掏出怀里的香囊,上面还有血迹斑斑,“怜儿让我扔掉它,可我怎么舍得扔?”
她看着白色香囊上的粉莲,“脏了,是应该仍掉了。”
“怜儿还让我忘了她。”
“你忘了么?”
“没有。”
“你真不听话。”但不关她的事,“我要走了。”越过他身旁,她继续走着她的路。
“你不想知道她是谁么?”转身见她无意停下步伐,黑色的衣裙飘起与乌发融化在夜色中,鼻间仍残留着她身上的药香,“她是我的小师妹。”
小师妹?她的步伐蓦地嘎止,歪着头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不确定地抓住脑际中那残留的断线,“你可曾爱过你的小师妹?”
好安静,静得让她害怕,心不禁卟通卟通跳动着,好快,好快。敛下眼帘,扇动着长长的睫毛,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可是不能掉,不能掉下来。
“爱。”
只一个字,只一个答案,就让坚定的防守崩溃,即时她的眼泪如掉线的珍珠啪啪地往下掉。灿烂一笑,她轻快地回身,“师兄爱小师妹怜儿。”
他张开双臂,看着雀跃的她莞尔一笑,“师兄爱小师妹怜儿,楚上河也爱琴司挽帘。”
再也没有犹豫,她飞快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抱着,贪婪地吸着那熟悉的薄荷香气,灿笑如花,温和美丽。他双臂紧紧搂她入怀,小心翼翼地护着最珍贵的人儿,闭上眼泪流下滴落她的发,他勾唇而笑,清俊似莲。
“你唱的曲子真好听,词也不错。”她在他怀里轻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而我非美人,你亦非英雄。”
“自然也是绝配。”他接下她的话,落了结语。
有的人,经历半生,才寻得真爱。
有的人,走完一生,终究是空。
而无疑,虽寻寻觅觅了十年,但终究他与她,还是幸运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