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忽然传来哭喊声,挽帘抬首张望,见街口转角处的一家豆腐店前,一个男子正对一个年轻妇人大大出手,应是夫妻间的吵架。
世间男女,皆为痴怨。有缘结为夫妻,却又不懂得珍惜。只有待到失去,却是追悔莫及。
“死婆娘!老子不过是赌了点小钱,你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你还想不想活了?!”男子恶形恶状地吼道,接着又是一拳打在妇人的脸上,原本已肿得不成样的脸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缓缓掺出血丝。
妇人嘤嘤啼啼小声哭泣着,“小钱?你都快把这家店这个家给全卖了!还说是小钱!我的那点嫁妆也早给你败光了,这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呀?”
“贱人!就凭你这张丑陋的脸,谁敢要你?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丰厚的嫁妆,老人会娶你?你别作梦了!再吵老子就休了你!”男子手中拿着一个木盒,不想再纠缠下去的他转身想拂袖离去,不料衣袖被妇人攥住。
“我就剩这么点手饰了,求你别拿走赌了,求你……”
男子恶狠狠回头,用力甩开妇人的手,许久见甩不开,他气极随手抄起豆腐摊上的小刀,高举过头便想一刀切断妇人的手。围观的百姓不禁齐齐惊叹,均紧闭上眼不忍看着惨剧发生。
“啊——”
一声惨叫响起,却不是妇人的声音,百姓定晴细看,见那男子左手紧紧抓住右手,张嘴咧牙,显是疼得历害,百姓再往下看,见男子右手腕像是被火烧似的乌黑一片,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流,点点成花。
是谁?这是百姓与妇人的疑问,更是男子此时此刻想要跺成碎片的对象。
挽帘轻步向前,直到男子的身旁才停下步伐,她弯身扶起被吓得软得腿的妇人,“姐姐,你没事吧?”
妇人看着眼前的挽帘,愣愣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看着妇人左脸的红色胎记,挽帘斜睨着男子,“如果嫌弃她,就不该娶她。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好好疼惜她。夫妻情缘,可不是谁都求得来的。”
男子受了重伤却仍不知悔改,重重地啐了一声,满眼鄙夷地瞪着挽帘,“多管闲事的贱人……”
“啪——”
男子刚骂了一句,挽帘想也不想地一掌便呼了过去,打得围观百姓纷纷叫好。这男子不是一次两次打他的妻子了,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刚开始还有邻居街坊劝阻牵和,男子却是不听,还对来劝的人不给好脸色。慢慢地,大家都麻木习惯了,也就都不再管了。
手腕的疼还未散去,脸上又添红肿,男子气愤异常,顾不上手腕的剧痛,蹲下身拾起方才掉落在地的小刀凶狠地往挽帘刺去。
挽帘向左侧一闪,落冥古琴斜抱在怀,右手纤指往琴弦上轻轻一弹,一个尖锐的音符发出。百姓均不约而同纷纷退开十几米之外,妇人也紧紧掩起双耳,而男子的左膝却是莫名地跪倒在地,粗布作成的裤子慢慢掺出一片血色,显是左膝受伤不轻。
“相公!相公!”妇人扶着摇摇欲坠的男子叫唤着,抬首对着挽帘求道:“请姑娘饶恕我家相公吧!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奴家早已认了命。”
“认命?”难道世人皆那么容易认命么?想想也是,就像她自已的命运不认命又能如何呢?“他死不了,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姐姐不必担忧。”
说完,挽帘起身离去,不理会身后的种种议论。
以琴音为利刃,且出手准、快、狠,这就是在吹灯林救他在黑夜中抱他入怀的那位娇柔女子么?隐于人群中的楚上河目送着渐渐消失的倩影。
在江湖上,能以琴音伤人的只有魔乐。
而魔乐,只有一个地方有。
后湖水楼,位于绣香楼后方,一个天然美观水源清净的菱湖。
它共有七层,以翠绿的潇湘竹搭建而成,以塔形的形状层层递进。每一层的八个檐角都挂着小巧的铃铛,随着风的吹动而叮噹作响,清脆悦耳。此时每一层也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倒映在水中与满湖的清莲辅成一幅美丽的画。
水楼面前是一片长方形的空地,同样是以潇湘竹铺成,上面铺着一层红毯。水楼与后湖岸边仅以一条水廊连接,同样铺着华丽的红毯。水廊两侧栏杆每隔一节便有一座莲花状的油灯,白天可作装饰,夜晚可作明灯引路。
虽不是金雕玉彻,却也是美仑美奂。然,如此美景,却无人欣赏。
“怎么还没来啊?”等到不耐烦的公子哥们开始发起怨言。
“就是!那弹琴姑娘还来不来了呀?不来就说一声,怎么让我们一大早就此空等呢?!”即时有人附和。
怨声载道的叫嚣彼起彼落,好一会后,绣香楼的妈妈才一步三遥地走了出来,一张老脸也煞是难看,见眼前少说也有几百人的光景,忙换上笑脸,招呼着:“哎哟!这不都是女儿家嘛!出门总要先梳头化妆换身光鲜亮丽的衣裳嘛!各位大爷公子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众人“切”的一声,均不以为然。
妈妈笑容僵住,满脸的尴尬。连忙快步走至正站在后湖水楼的入口处引劲顾盼的红绸身旁,急道:“红绸,那弹琴姑娘到底来了没有?她要再不来我绣香楼的面子可就一败涂地了!”
早知如此,何必自招麻烦?她早说了,老由着金牡丹任性的性子来,总有一天会出乱子的。心中虽是这么想,但终究她还在绣香楼混口饭吃,只好道:“妈妈也不必心急,要是那弹琴姑娘真不来了,那妈妈便可宣布是那弹琴姑娘怕了我绣香楼金牡丹的艳名,临阵退缩,不战而降了。这样一来,我们绣香楼面子里子都赚足了。”
妈妈立刻欢喜得笑得合不拢嘴,直赞红绸说得有理!
红绸抿嘴轻笑,眼帘渐渐走入一抹白色的身影,是那位公子!红绸心喜,上前拂起丝帕便想往楚上河身上靠,岂料楚上河侧身一晃让她扑了个空,她唇边的笑僵了一会,便又笑开,“公子,您也来啦!”
扑面而来的浓郁香气让楚上河不禁皱起眉头,“琴会可开始了?”
“就开始了,公子请入座吧!”哎哟!连皱眉头都这么俊俏呢!怪不得那日姐妹都被勾了魂,回楼里后还侃侃而谈一整天呢!
楚上河提步入了后湖,直往水楼前一行的贵宾座走去。也不知媚娘是受了什么刺激,三日前突然对绣香楼的琴会起了兴致,早早令人定了这花费不小的贵宾席。
贵宾席共有八个位置,以两两一席隔开,他们的桌正好在左侧第四桌,右侧第四桌刚好是东境城的知府叶正鸣,两边其次下去是一些城里有名的商贾富豪,他们早早便来了。
媚娘也不例外,楚上河到时她早已久候多时。
“上河,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他明明早就出门的,怎么反而比她还晚到呢?媚娘想知道这其间他到底是哪里了?
楚上河优雅落座,并没有回她的话,媚娘也似是习惯了他的冷漠,也知自找无趣,她很快便转移了话题。耳旁是媚娘热络妩媚的声音,他却没有听进几分,脑海充满的是刚才在街上豆腐店前发生的境况。
在人声鼎沸的吵闹声中,在那男子举刀想要刺进妇人的胸膛时,他注意到了,但他没有想要出手救那妇人的打算,就在他举步想要离开前往后湖水楼的时候。一道尖锐的音符划过他的耳畔,他迅速侧过脸,一抹像幽灵的黑色身影就在他晃神之间而过,再定晴时,她已飘至妇人跟前,弯腰扶起妇人,而男子手腕已被割破,血流不止。
魔乐!那是传说中昆仑山徊生殿的琴司才会弹的魔乐!
难道她……
楚上河正思索着心中想法的可能性,突然有乐声奏起,接着是八名妆扮美艳的女子鱼贯而出,随着乐声在水楼空地上纷纷起舞,琴会开始了。
众人瞬间没了抱怨声,有人聚精会神地欣赏起美妙的舞姿,也有人引劲顾盼像是期待着什么。舞女们的舞步渐渐从空地上移到水廊上,四四成行形成两排阿娜多姿地继续舞着,脸上均盈盈而笑。乐声突然嘎止,舞女们止了舞步,缓缓退出水廊。
待人影褪去,水楼空地红毯之上多了一个琴架,琴架上放着一把琴,一双葱嫩细腻的手轻轻落下,如仙乐的琴音响起,如水般柔如月般明。
楚上河往上看去,是一名穿着一身玫红绸裙的女子弹奏着,她低眉专心地弹着琴,唇角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不若她身上艳丽颜色的张扬,反而有种恬静的美。
花魁金牡丹,果然名不虚传,但他也仅止于欣赏。
见楚上河并无惊艳的目光,仍旧默默地喝着小酒配着小菜,媚娘才放下心来陪着他喝酒,并没有去看水楼上的佳人,也无心听那悦耳的琴音。她本就不喜欢这种热闹,要不是想一睹那弹琴姑娘的真面目,她根本不会来。但令她意外地是,这次她顺口邀请他来参加琴台,照平常他定是断口绝拒,却没到他竟然同意了!
为什么呢?他就对那名弹琴姑娘这么感兴趣么?
媚娘沉下脸,酒喝得更猛,显然心情不佳。楚上河只是斜睨一眼,便不再理会。
一曲罢,金牡丹娉娉而起,弯身施了一礼,“金牡丹献丑了!本来今日是我与弹琴姑娘的琴会,但却是天不尽人意,弹琴姑娘想必是不屑与我这风尘女子同台演出吧。”
此话一出,岸边即时议论纷纷,皆是难听至极的话,无非说“金牡丹是风尘女子,弹琴姑娘不屑为之”的话语。妈妈听得鼻孔直喷气,细小的眼直瞪着水楼上的金牡丹,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怪她害自已一张老脸颜面尽失!
嘿嘿笑了两声,妈妈正想把方才在门口处红绸说与她听的那一番话搬出来好抢回颜面,未想话刚到嘴边,事情发生了变化。
一抹身影凌空而至落在水楼的空地上,她黑色的长裙摇曳在地,腰间的软绸黑锦带垂下,不时随着凉风轻送而飘舞。而最迷人的却是她长至腰间的黑发,如黑玉般的光亮透泽诱人心魂,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咖啡色眼瞳,脸上的黑纱巾遮去了她的容貌,却更令人有一种扯去黑纱巾的冲动,好一睹芳容。
挽帘抱琴而立,眸中倒映着一片人海,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惊艳与蠢蠢欲动。她看不懂也不明白,因为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就像是阎王身边的仙女,清冷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