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草原的春天,虽然是迟了好些时日,却终究是来了。
几场下得极通透的春雨过后,青翠的草叶,缤纷的野花,不甘寂寞的点亮了整个草原。还有到处捡蘑菇的孩子们的笑声,彻底扫去了冬季笼罩在整个部落上方阴霾的气氛。
因为转场得早,朱理真部的损失并不算很大。牛羊吗?到底每年冬天都是要冻死饿死一批的,今年不过是略多了些罢了。只是可怜那些来不及转场的小部落和散居在外的牧民们,即便是人勉强逃了一条命出来,也大都丢失了全部的牲畜和财产。即将,沦为奴隶。
所以,当草原上最强大的乞颜部落,将征集战士南下劫掠北玄村镇,以求共过此难的召集令传达至草原上各个部落的时候。传令的使者们所看到的,大都是损失惨重的牛羊;所听到的,大都是满是赞同的高呼声。
于是,人人脸上都挂着淡淡喜色的朱理真部,在外人看来,便显得太过特别了一些。
“又要开始了吗?而且竟然是在春季!”紧锁着眉头,站在自家毡帐的门口。朱泪看着高举着乞颜部席日努德可汗王旗的传令官的到来,独自的低喃着。
冬季迁场的决绝和正确,奠定了如今她在部族中的地位。她是朱理真部人人称颂的乌力吉德德玛,朱理真部几乎所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里,都写满了深深的敬畏。
毕竟,现在的她,是长生天派到草原上的使者,是能够与神灵沟通,祈求来福祉的女萨满。
意料之中的,可汗派人来请她过去议事。
轻轻压了压戴在头顶上的毛茸茸的皮帽子,又整理了一下遮脸的面纱。朱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过是看你如何面对罢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帮她挑开了厚厚的门帘。微微点头示意过,朱泪躬身低头进了部落里最大最豪华的可汗敖包。站定,稍稍抬眼环视,可汗依旧坐在中央的位置。大萨满半眯着眼睛坐在他的身边。穿着略显华丽的乞颜使者坐在客人的首位上,面色不愉的阴沉着。
“可汗安,大萨满安。”恭敬的低头行礼,朱泪径自用汉话打着招呼。
“怎么?难道这位可是朱理真部尊贵的客人不曾?”没想到在这里竟能听到如此纯正汉话的乞颜使者诧异的挑起了眉,恶狠狠的盯视着眼前这个将自己包裹得,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眸的女人。
不是奴隶,也不是宠姬,朱理真部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一个流落在草原上的北玄女子?
“呵呵,让客人误会了。”朱理真部可汗哈哈一笑,差过了话题。“这是我部大萨满亲选的传承者,说起咱们草原上的语言来还不太习惯。”
“乌力吉,这可是咱们草原上的勇士,乞颜部的狮子。你们年轻人之间,有空可要好好的多交流交流啊!哈哈哈!”
微微再度躬身为礼,朱泪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顾不上介意来自对面那带着浓浓审视意味的眼神,静静的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春天是刚刚过冬的牲畜们最瘦的时候,也是草原上最为忙碌的季节。牲畜的发情和繁殖都在这时发生,令这草原上短暂的春季,直接决定了一年里部落的牲畜兴旺程度。乞颜部在这片草原上挣扎生存了数百年,又怎会不了解这一点?可如若乞颜部的可汗不是疯子,又怎会将出兵劫掠北玄的时间,定到这个时候提起?
唯一的可能的解释就是,冬天的那场大雪,令一向富饶的乞颜部和依附于它生存的众多小部落损失惨重,甚至已经严重到了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难以为续的地步。
所以,只能冒险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劫掠北玄的边镇之上。
可草原上奉行的是全民皆兵的策略,能打仗的战士直接就是各个帐篷里的青壮年。因此,若是朱理真部答应出兵的话,就势必要影响到春天的牲畜繁殖。可而若是拒绝了乞颜部族的提议,就等于给了他们发动战争的借口。眼红于朱理真部如今牲畜成群,人丁兴旺的人在这片草原上还不知道有多少。
人啊,总是见不得同样遭灾,而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的。
作为草原上的霸主,乞颜部是决不希望看到一个日渐强大的朱理真部崛起的。这场仗,竟是到了不打不行,不出兵亦不行的地步了。
朱泪淡然而疏离的微笑着,端起桌上的奶茶,在面纱下慢慢的抿着。考虑着该如何开口,才能使自己更加名正言顺的远离。
“朱理真部汗,这次的行动绝对是万无一失的。只要有马,我们就能用最快的速度绕过边城,那些毫无防范的村落里有足够我们度过这次天灾的粮食和财富。”双手摁在桌子上,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帐篷里略微显得有些沉默的气氛令负责传令的年轻人沉不住气了。
“呵呵,当然。席日努德汗的旗帜所指,敌人无不望风而逃吗!哈哈哈……”老而奸猾的朱理真可汗打着哈哈,缓和了一下帐篷里紧张的气氛。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响应乞颜部的号召,为部落生存而战虽然义不容辞,可究竟要派多少战士前往,还要仔细斟酌斟酌才是。”
“朱理真部汗说得有道理,只是不知此次出征,人才济济的乞颜部打算出多少精锐啊?”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朱泪紧跟着开口相询,步步紧逼。
你家想要征战,又与他人何干?那些同样刚刚度过寒冬的北玄百姓,又是何其的无辜受难?
“乞颜部将派出两千名强壮的成年战士出征,每人双马。”恶狠狠的盯着蒙着严严面纱,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所谓大萨满继承者。肩负着说客使命的年轻战士一字一句的回答。“这是乞颜部落目前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希望尊敬的朱理真部汗能够理解。”
两千名精锐吗?在这片草原上,若是制造奇袭的话,这倒也足够了。是威胁吗?
“乞颜部果然强盛。”丝毫不动容的,笑眯眯的称赞了一句。朱理真部可汗与大萨满交换了几个眼神,才慢慢微笑道。“乌力吉,你刚从汉人那里回来,比较熟悉他们的情况。毕利格毕竟老了,征战跋涉于身体不利。不如,这次就由你带队如何?”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低低的垂下长长的睫毛,面纱的遮掩下,朱泪苦笑。
她莫名的降落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北玄的一国之君。他收留她,容忍她,重用她,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喜欢她。
于是,她爱上了他。
爱屋及乌也罢,争权夺利也罢。是她献计献策,绞尽脑汁的将草原各部的秋季劫掠拒之于高墙深河之外。是她留书插言,开放边境市集,令双方有了一个能够互惠互利,暂时安全交易的场地。更是她,苦心急虑的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马踏草原!
到如今,是报应吗?老天竟是逼着要她去带队,征战北玄。
“敢不从命,天佑我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领命。朱泪的眼里,已然满是绝望。
没有亲眼看过数千名骑士聚集,上万匹战马齐聚的场景。无论如何,你都想象不到那会是多么庞大的队伍,多么震撼人心的景色!
几乎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情景,朱泪持缰的手竞忍不住在微微的颤抖。
马,数千匹骏马一起奔驰的威势,竟自如斯。马上骑士们的衣饰虽然简陋,却挥舞着手中锋利的弯刀,战意高昂。从草原上个个部落中集结而至的战士们,以各个部落为单位,汇聚成为了这片草原上无坚不摧的庞大洪流。
在这草长莺飞的春,集结南下,目标直指北玄。
“我们的目标是粮食。”简陋的行军帐篷里,戴着象征着萨满权威沉重宝石头饰的朱泪,双目圆睁,丝毫不惧的与眼前的男人对视。
“还有财富。”此次行动的领头人,乞颜部的查干巴拉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女人,淡淡的补充道。
朱理真部这次能够侥幸逃脱白灾的惩罚,就是多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吧?!曾经天降北玄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现在草原上人人传唱的传奇萨满,乌力吉德德玛。
草原虽大,可一位喜欢整日里蒙着面纱,不会说草原话的“福瑞女神”还是太过神秘特别了些。更何况,他父亲所掌控的乞颜部族,即使实力受损,也仍旧是这片草原上最最强大的掌控者。
因为好奇,所以才刚刚见面,他就故意寻机挑飞了她的帽子和面纱,想要看看她是否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绝世美丽得迷倒了两位汉人的王。
面纱下的她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身材不够好。凑在一起,勉强称得上一句还算清秀的评价,却绝对与绝色美女搭不上边。
只是,不同于所有其她的女子。她的表情永远生动而直接,她的腰背永远骄傲的挺直,她的眼中充满了智慧和自信,她的一举一动所散发出的光芒,足以吸引所有人关注的目光!
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开始喜欢,并习惯于在她的眼睛里寻找赞同的光。
“可无谓的杀人只能加剧他们的抵抗!”眨眨眼睛,企图在他的面前掩饰住眼中的情绪。心有不甘的朱泪试图动之以情。“我的任务,是带所有的战士们回家。而不是把他们牺牲在毫无意义的杀戮之中。”
“他们会传出消息。我们还有下一座城镇要打,我善良的小萨满。”虽然看穿了她的小小私心,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用被马鞭和弯刀磨得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若是硬攻,狼烟早就燃起来了,在北玄的宽河高墙之下用骑兵攻城?你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在谋杀,查干巴拉可汗。”动作激烈的昂起头来,避过他粗糙的大手。朱泪尽着最后的努力。
“好吧!”猛地放下手来,乞颜部族的掌控者低头,用满是探究的目光俯视着她的眼。“这次便听你的,我们只要粮食。如你所愿,放弃抵抗者免死。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我神奇美丽的乌力吉德德玛。”
“会比你想象的更好,可汗。”骄傲的扔下战书,朱泪风一般的卷出了帐篷。她要去联系朱理真部落所有的战士,那将是她在这场战争中全部的依仗。
草原春天的清晨还有着微微的寒意,骑在战马上的战士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前的准备。
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一板一眼的履行着身为萨满的职责。朱泪的心却真的迷茫了,那随风飘散的祭言,那平安与胜利归来的祈愿,又究竟是要念给谁?是北玄又或者草原?
不管怎样,此时的她站在祭坛前,额前的宝石折射出耀目的光彩,宛如实质的目光冰冷而坚定。“神的意志由我来传递,此战,必胜!”
“必胜!”
“必胜!”
“……”
“规矩我只说一句,传下去,记住了。”伸手压下震天的呼喊,朱泪对着紧盯着自己的一双双满是信任和期待的眼睛,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的一刀割断了面前用于祭奠雪白羔羊的脖子,发出了带着血腥味道的誓言。
“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者,死。”
从未想过,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从来只主持过不超过十人小型会议的她,竟然有一天能够利用种种威胁、利诱、劝导、抚慰的手段,联络指挥起了由草原上十数个部落组成的联军部队。
从来以安纪守法的良民自居,曾经连杀鸡、宰鱼都不敢的她,居然策划并亲自指挥了一次以粮食为目标的偷袭战斗,而且居然还成功了。
人,终究是健忘的动物。草原的劫掠行动刚刚暂缓了数年,边城的守卫就因近来牧民们豪爽而友善的态度而放松了警惕。
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扮作商队的队伍轻而易举的,就控制了小镇那并不高大厚重的城门。
从未想过攻城之战会如此简单的联军战士们,站在北玄辖下的边镇之中,犹自不敢自信的睁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