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明年开春,无论如何都要弄几条好狗崽回来才行。骑在马上,看着别家车队里前跑后颠,照看羊群的大狗,羡慕不已的朱泪暗暗的下着决心。
有了长生天的关照,这次转场很是顺利。借着乌力吉德德玛的名头和大萨满的影响力,看在她过冬牲畜又很少的份上,有着一把漂亮大胡子的可汗指给她的地方很是不错。
而在随后的日子里,这个冬天草原的第一场雪,也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之中降落。只是似乎比往常下得更晚,却也更大一些。
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风一刮起来,便是极冷的。贵人们能够穿着轻暖的皮裘,躲到烧着牛粪的帐子里面去,喝着滚烫的奶茶和火辣的烈酒御寒。奴隶和牲畜们却不行。
冬季的草场里,给牲畜们储备预留的草料终究有限,又总要先紧着马匹的。于是那些体弱些的羊儿们,便熬不过这寒风了。
对于自家的牛羊,朱泪全然不懂却也不曾指手画脚,只是要寻风、凌山两人商量着处理放牧的事。看若有熬不住了的牲畜,便宰了来吃,暂时吃不完的便冻在外面的雪堆里。
赐奴隶名字,又让奴隶穿上羊皮袍子,吃上羊肉。在一向将奴隶视同牲畜一类的草原贵族眼中,简直就是狼吃草、羊吃狼一般的稀奇和败坏风气。可看在众多奴隶的眼中,乌力吉德德玛的名字却是实实在在的希望。若能做了她的家奴,那简直就是不知前世积了多少德行才修来的福份。
草原消息塞闭,冬季更是如此,除了自家所属的部落,便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听不到外面的喧嚣,时间长了,便也不再去想。只是至今仍不肯有所求的朱理真部可汗和已经满面皱纹的大萨满,倒是时时的遣人前来探望。亲自出使南黎的可汗大公子阿尔斯楞,也因为有着短暂的相处经历,经常的在她毡帐周围出现。可可惜无论什么时候见面,话不肯多说一句,路不肯多走一步的朱泪总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搪塞。
还看不清楚情势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总是要比胡说八道强些吧?不管怎样,终于也算是活下来了。当草原上夜深人、静思绪难平的时候,朱泪总是如此的安慰着自己。
这年草原上的冬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长。
又冻又饿,疯了一般的狼群们慢慢的聚集在一起,夜夜在羊圈外面伺机窥视,那一双双碧绿的狼眼好似一盏盏忽明忽暗的小灯笼,说不出的诡异难防。
来到草原几个月,朱泪只看到过狼的爪印和粪便,却还从未亲眼见到过狼。只是听老牧民们说,不到饿得狠了,狼是不会来骚扰人和家畜的。而狼皮虽好,真正的草原人却是谁都不会去穿用的,人与狼之间,在长生天的注视下,维持着草原上独特的和平与资源共享。
于是渐渐的便放下了心来,夜夜狼嗥犬吠的,听得习惯了,反而睡得更香。
只是这一夜,夹杂着凄厉哭叫的喧闹声却似乎有些太过了。
在山雪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朱泪微皱着眉,细细的侧耳分辨着外面的动静,竟一直就坐到了天亮。
“主子,”天色大亮的时候,整整忙了一夜没睡的寻风进来禀报。“昨个夜里,下夜的奴隶们看管不严,让狼闯进了大公子的羊圈子里,连咬伤带咬死的祸害了好几十只。把管事的气坏了,打完了,正喊着要回禀了主子把昨个守夜的全都扔出去喂狼呢!”
“哦,知道了。”虽然实在无法赞同这里视奴隶如牲畜的社会规则,可如今的朱泪却也不会再傻傻的去挑战它。如今连她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奴隶”,又有何资格去对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呢?
“虽说咱家的位置靠里,可也备不住招狼的不是?这几夜就警醒些吧。”淡淡的,朱泪吩咐着。
人命与羊的命,在这个地方,孰轻孰重,又有谁能够说得清?
狼,饿得狠了呢!朱泪深深的叹息着。
掰着手指,查着日子,可眼看着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偏又下起了雪来。
当朱泪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断断续续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大萨满毡帐的门口,终于燃起了驱逐邪恶,祈求神灵庇佑的香柏。
像得到了什么神秘的信号一般,部落里身体强键的男人们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大萨满的帐子前,准备聆听神灵的指示。
草场上的草根都已经被羊刨出来啃了,牲畜和奴隶们一起,不断的因为冻饿而倒下去。而草原狼群的叫声,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凄厉了。
天,阴沉沉的。
雪,依旧下个不停。
大萨满的毡帐里虽然温暖如春,气氛却沉闷得可怕。
“大萨满?”耐心耗尽的可汗终于发声打破了这难熬的沉默。
“白灾。”大萨满写满了沧桑和风霜的脸上,没有了向来的从容和坚定。“长生天降罪了,这雪,停不下来。”
帐篷里,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乌力吉德德玛,你是从天上来的,这雪下个不停,你说句话。”慢慢的抽着长长的烟袋,可汗大人把目光投向了端坐在火旁,一言不发的朱泪。
我能有什么办法?恨不能遁地消失的朱泪露出无奈的苦笑,她既不是天气预报专家也不是神仙萨满,这草原上的天气问她,她又怎么会知道?只是,若要如此回答的话,恐怕她的下一个去处就是部落里的祭天台了吧?这该死的命运,为何她总是逃不脱。
“这雪没到哪里了?”紧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来,朱泪反问。
“你真有办法?这雪已经没到膝盖了。”大萨满喃喃难懂的祝祷声中,正值壮年的朱理真可汗精神一振,吼声如雷。
“还要看看才知道。”望着紧盯着自己的两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朱泪慢慢的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强自镇定的笑容。即使心里没有半点把握,可看如今的形势,她敢说不行吗?!
掀开厚厚的羊毛门帘,猛烈的北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没膝深的雪地里,整齐站立的,是整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雪大风狂,一个个眉毛睫毛都满是雪白,冷眼看去,仿若一群冰雪的雕塑。
“殿下,现在您可是朱理真部的乌力吉德德玛(福瑞女神),求您施展神威,救救这草原上的生灵吧!”能把求人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除了那个阿尔斯楞,还会有谁!
深深的吸气,却被大风雪呛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抚平了胸口,背负着所有人满是期待的目光,朱泪与可汗和大萨满一起,迎风而立。狂暴的北风吹起了她的狐皮帽子,风雪中,她满头的乌发放肆的飞舞着,带着狂乱的节奏。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片草场周围都有山丘包围,水源丰富,牧草茂盛。若是在平日里,自是过冬的好地方。可如今这大雪不停,风又大,若是再不赶快离开,恐怕……就要被活活的埋在里面。”伸出手去,感受着风的方向,朱泪凭借着一知半解的地理知识,做着恐怖的预言。
“可冬季迁场,是草原大忌。”阿尔斯楞望着没膝深的大雪,面带犹豫的低声解释。
“乌力吉德德玛说得对,再犹豫下去,怕是谁都走不成!阿尔斯楞,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听到狼叫了?”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萨满提高了嗓门,高声的喝问。
“不用说了。”大可汗用低沉的声音宣告了这次部族会议的结束,“遵照乌力吉德德玛的话去做,仁慈的长生天已经为我们指明了道路。”看着被雪花压熄了的香柏树枝,大可汗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决绝。“迁场,全族迁场。”
“大可汗?!”朱泪忍不住的惊呼出声。
“迁场,迁场,迁场!”低沉浑厚的牛角号声吹起,穿着一身正式祭服的大萨满高高举起了敬天的马奶酒。随着仪式的结束,全部落所有的马群都被集中到了一起。被精心挑选出来的骑士们挥动着马鞭,全力约束驱赶着数千匹健马,迎着寒风和暴雪前进。
又冻又饿的牛羊群也被从圈舍里赶了出来,踩着马群踏出的雪道,艰难前行。紧跟在它们后面的,是拖着全部落所有家当的笨重木轮牛车。
“主子,听老人们讲,冬天里迁场可是大不祥啊!”手里拉着弟弟,紧紧跟在朱泪身边艰难跋涉的山雪,忧心忡忡的小声说道。
“迁场,再大不过是个死。不迁场,全族的牲畜都得冻死饿死。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那些在草原上打滚了一辈子的老家伙们,又怎么会不知道?”把毛茸茸的帽子压得再低一点,朱泪忍不住的冷笑。“不过是为了那个冬天半途不迁场,迁场不祥的说道罢了。”
“主子,你是说……?”没念过书,不识字,并不代表她很笨。明白了其中关节的山雪更紧的抓牢了自己年幼弟弟的手,而另一只手则紧拽住了自家的牛车。
“是啊,他们不过是需要有人替他们说出来罢了。”在他们的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比较高级珍贵些的“奴隶”罢了。落寞的笑笑,朱泪抬起头,望向因为大雪而变得雾蒙蒙的远方。
草原上没有山,地势却并非想象中的一马平川。朱理真部族世代相传的冬季草场位处这一片丘陵盆地的底端,牧草繁盛、气候温和。向来是部落过冬的好地方。
可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气里,却毫不留情的转变成了积雪的盆。
向着西北风刮来的方向,丘陵西北面那块迎风不存雪的山坡,眼下,就是部族中所有人的希望所在。
草原之上,本就是没有路的。纵马扬鞭,忘情高歌,是何等的豪情痛快,又怎么会需要路的束缚?
可如今,片刻不敢停留的向前,向前,再向前。目标越来越近,却又仿若遥不可及。牲畜疲累不堪,人,更是个个血红了眼睛。没有前路,退路更是早已断绝,便只有向前。
朱泪终于明白,为什么草原民族会那么的喜欢酒,尤是烈酒了。当盛满了火辣辣烈酒的皮囊从队伍的头传到尾,从男人的手传到女人的嘴,再到孩子的口里。当一股火辣辣的热流顺喉而下,温暖了整个身体的时候,就连她,也忍不住的要呼出一口的酒气,大叫一声痛快。
“都闷着干什么?”伸手摘掉头上碍事的狐皮帽子,手握着酒囊的朱泪大喊。“喝这样的好酒,怎么能不唱歌?”
“寻风!起个头,把号子给我喊起来!”
“主子?”听到喊声的寻风策马转过头来。
“让你唱,你就唱!”睁着一双因为熬夜和烈酒而变得通红的眼睛,朱泪恶狠狠的命令。
“是。”猛地甩了一下马鞭,寻风却是用早已嘶哑的嗓子嘶吼起了对长生天的赞歌。听到声响的凌山紧跟着大吼出声,然后,是山雪,是小山,是部落里所有还能够动弹的老老少少。
三天三夜。
整整走了三天三夜。
当草原初生的朝霞中,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奇迹般的出现了青翠的,微微颤动的草尖时,人却已经迟钝了似的喊不出来。
可早已冻饿得半死的马和羊们,挣脱了一切的束缚,疯了似的嘶叫着,挣扎着扑了上去。于是,当第一声嘶哑的嚎哭声响起了之后,所有的人却都忍不住的扑倒在那雪地上,疯了似的拔开一两尺厚的雪,仿佛要确认似的去看那草原上再普通不过的牧草。
然后,所有的人都在哭,就连那些个平日里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们也在哭,仿佛是要将他们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全都发泄出来似的大声嚎哭。
大萨满跪在地上,赤诚的感谢着长生天的仁慈。到了这,马和羊就能刨开雪吃草,就连不会刨雪的牛,跟在羊群的后面,捡些草也大都能够活下去。而只要大部分牲畜能活,人就能活下去。
朱理真部落就能够活下去。
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狼影,朱理真部的可汗大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狼比人可精着呢,这些长生天的宠儿们,竟是早就过来躲灾了。有了它们的出现,也就预示着,这个严酷的冬天,朱理真部总算是熬过去了。
大雪过后,来年春天,这片草原上的牧草长得一定很好。
而草原上那些因为没有准备或准备不足的小部落,又定会因为失去了所有或绝大部分的牲畜,从而沦落成为急需庇护和帮助的存在。
这次,朱理真部如此轻易的度过了这白灾,正可借此机会吸纳族人,扩大地盘。与乞颜部落分庭相抗。
而这一切,正是由那个大萨满执意带回的女子所带来的。
乌力吉德德玛,她倒是不负此福瑞女神之名。
用一种看待珍宝的眼光打量着,孤独矗立在哭泣祈祷的人群之中,越发显得特立独行的朱泪。朱理真部汗逼人的目光,变得越发深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