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秋天与朱理真部族通商的商人们,恐怕都很难不对那个戴着面纱,侃侃而谈的女奸商印象深刻。因为,她生生的拿走了一大块,他们曾经以为已经掉在嘴边的肥肉。
这等谈资,自然只要与三五好友共享便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大肆宣扬。可如今听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震撼。
她还活着,还活着!
除了她,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哪个身在闺阁之中的奇女子,能够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只身在那些走南闯北的行商手里占便宜?
可是,她为何竟又被逼窘迫至此?那些可恶的蛮子,难道抓了她去,还不知足,还要让她挨饿受冻不曾?可是她,她竟然宁肯在草原上吹风吃沙的受苦,也不愿面对行商暴露身份,以其回归北玄吗?
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
毕竟心结难解。
毕竟,终究是他不守承诺私立了王后,是他曾经负了她。
可是为何,还是会觉得心痛如刀割?
还记得那时的她,最是懒散不过的性子,每每看到他刻意送至她面前的金珠宝玉,总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说只要赖在你的身边就好,冻饿不着,要那么多的钱又做什么?
还记得那时的她,曾经在林间赤足而舞,发现自己的突然出现之后,笑言终难逃以色事君王之嫌。却在以为他看不到的转身,黯然泪下。
还记得她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将满朝的文武逼问得哑口无言。
还记得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唱给自己的歌,还记得离别时她那满是凄然的眼神……
还记得自己曾经许诺过要给她一切,却终究连她的人都无法留住。
如今,她不要再做那“护国凤凰天女”殿下了也好,她不愿再劳心费力参与朝廷纷争了也罢。就当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吧,这回,换作他,来倾尽全力的守护她。
“来人啊!把那些草原蛮子全部斩首示众,尸体运到距第一座被劫边镇十里外的草原上再扔。”北玄王魏幽俊美的脸上满是煞气,“告诉他们,与北玄通商可以,若是再想要南下劫掠,这便是榜样。”
查干巴拉·乞颜和他的亲信就此窝囊的死在北玄,他那个病歪歪的老子恐怕要被继承人的问题折磨致死了吧?他那两个成年了的弟弟,可都是虎视眈眈汗位很久了的。
乞颜部一乱,此次劫掠实力丝毫未损的朱理真部的崛起,就变得更加顺其自然了起来。如此,她这个能够趋吉避凶,沟通天意的萨满,当得应该会更稳妥一些才对。
“泪儿,你再忍忍,再等等。本王一定会,一定会救你回来的。”
明亮的月亮高高的悬挂在天上,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的在月夜下的草原上回响,越发的显得悠远而孤寂起来。
马蹄声得得,当一身萨满祭师打扮,被众人众星拱月般护卫在中间的朱泪,终于看清那被堆放在一起,由数百具尸首组成的尸堆的时候。即使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也终于忍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昏倒了事。
北玄王,你这,是在挑衅吗?还是,只是单纯的报复!
“收集一切能烧的东西,为了防止瘟疫,尸体必须全部烧掉。”幽幽从昏迷中转醒的朱泪,顾不得起身,便紧张的命令。
这么多的尸体一次性的堆放在一起,绝对超过了草原所自有的净化能力,而在这个医疗体系极为落后的时空,一旦有传染病爆发开来,那后果,是她所不敢想象的尸横遍野。
瘟疫这个词吓住了所有的人,即便火葬不合草原上的规矩。可能让乌力吉德德玛大萨满如此紧张的瘟疫,又该是如何的可怕!
春季草场上可燃的东西实在不多,但在将羊皮水袋里御寒的烈酒也全都倾倒在了尸堆上之后,熊熊的火焰终于是燃烧了起来。
虽然站在上风处,可是焦糊的味道还是充满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绝对称得上令人作呕。
草原上的男人们站着,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纪念和告别这回归了长生天怀抱的族人们。朱泪面对尸堆跪在地上,用一名合格萨满祭师的赤诚喃喃的祈祷着,祈祷死者顺利的尘归尘,土归土,顺利的回归于仁慈的长生天。也祈祷希望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做噩梦。
只是,逝者已去,不在操心世俗中的琐事。生者,却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的。
骑在颠簸的马背上,踏上归途。朱泪皱着眉头盘算着,不幸中的万幸,从北玄边镇抢来的粮食,已经由各个部落的战士派出代表,用多余的马匹驮了大半回去。即使后面被迫的损失了些许,也无伤大局。这年春天的饥荒,眼看着总算是能熬过去了。
而眼前需要发愁的,是该要如何向所有的人解释,为什么他朱理真部和与朱理真部交好部族的战士一个也没少的都回来了,而乞颜部和依附于乞颜部的千多名好手,却连尸体都被匆匆火葬。
乞颜啊,乞颜,想要不结仇的解决问题,恐怕会是妄想了呢!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言呢?这个如何解释的问题,还是留给老奸巨猾的朱理真部汗和毕利格大萨满去烦恼吧!
“什么?查干巴拉·乞颜死了!”如果说朱理真部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只是惊讶而已的话,那么对于早已抱病放权,不理事的乞颜可汗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就是天灾一样的可怕。
“什么?你说什么?查干巴拉,我乞颜家的查干巴拉死了?”枯瘦的手掌伸出了被子来,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手老皱得仅剩下了骨头和一张皮,让人看着忍不住的有些害怕。
“是的,尊敬的乞颜可汗,为了防止瘟疫的流传。尸体已经被火葬了。”前来报丧的使者站在病榻前,恭敬的半躬着身子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是英勇的战死在战场上的吗?”似乎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老可汗努力喘息着询问。
“是率众投降之后,被北玄王下令杀死示众的。”虽然略微犹豫了一下,可想到自己的使命,使者还是将有可能刺激到老人的话说完。
“作孽啊!”老可汗无力的拍打着床板,浑浊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爸还是节哀吧,率众投降,就是北玄王放他活着回来,也不过是我们乞颜家族的耻辱罢了。”说话的,是一直站在旁边,简直掩不住满脸喜气的他的二儿子,满都拉图·乞颜。
“听说大哥他是因为不肯听从领队的乌力吉德德玛萨满的劝告,执意前行,才做出如此蠢事的。到最后不但自己被俘,还连累了许多战士。光今天,就往好几个附近的部落里送了丧仪呢!”眼神冷漠,一脸算计的,是乞颜可汗的小儿子,特木尔?乞颜。
“我还没死呢,在这个帐篷里,还轮不到你们来说话的时候。都出去,都给我出去。”老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听起来也不过是像病羊在呻吟罢了。
早已成年的两个异母兄弟对视一眼,似乎有火花在空气中碰撞,却终究都没有说话,只是撩开了帐子,一左一右的去了。
“让贵客看笑话了。”老人很没有精神的岔开了话题。
“怎么会?乞颜家的千里驹都长大成人了呢!啊哈哈!”无聊的干笑了几声,使者也忙着告辞离开帐篷了。
“长生天啊,难道你要抛弃我乞颜家族了吗?”躺在空无一人的毡帐里,老人睁大了眼睛,无言的发问。
“老乞颜死了?那乞颜家的汗位由谁来接任?”坐在春末夏初温度最是适宜的毡帐里,用银碗喝着酥油茶,朱理真可汗漫不经心似的发问。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几乎对抗了一辈子的老对手啊,就这么突然的去了。
“他家的老二满都拉图·乞颜和老三特木尔·乞颜都成年了,按理说都有继承权。偏偏老可汗走得急,也没有留下具体的话来。有了丧事,我也不好多呆。不过看情景,乞颜家这次恐怕是得分家了。”派去乞颜家报信的使者抿着醇香的酥油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
“分家?都是世世代代在草原上讨生活的人,谁又会不知道草原上分则衰,合则兴的道理。乞颜家,这次是真的要没落了啊。”朱理真可汗忍不住的摇头叹息道。
只是,叹息归叹息。部族的利益还是要放在首位来考虑的。
想到这,朱理真可汗打起了精神开口,“乞颜家的女孩,可有合适的人选?”这选儿媳妇吗,自然是大事。定要选个身体强壮,能生育,嫁妆要够多,条件也要合适的才行。
“满都拉图同母的妹妹赛罕今年就满十六了,生得很是高挑健美,把那身袍子撑得鼓鼓的。特木尔没有同母妹妹,乞颜家的二女今年才十四,名叫乌日娜的,看起来倒也乖巧。可惜母族的出身不算太好。”
“嗯,准备大彩礼,等那边稳当下来了,让阿尔斯楞随你一起再去乞颜家订亲。今年共祭敖包的时候,就让他把赛罕娶回来吧。”
“好,那我就做了这桩大媒了。哈哈哈!”
帐篷外,正在刷马的阿尔斯楞狠狠的打了个冷战,忍不住挠了挠头皮,最近也没有得罪谁啊?
阿尔斯楞·朱理真就要大婚了。结婚的对象,是乞颜家族分家后的满都拉图可汗同母的妹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虽然心里实在并不怎么认同如此明显的政治联姻,可在表情上,朱泪还是给了这个曾经出使南黎,并将她带至草原上的青年以足够的安慰。很小心和开心的说了好些吉祥话,并承诺会在敖包祭典上,亲自为他和他的新娘祝福。
传说中的敖包相会啊!
“山雪,祭敖包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