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久,你来南黎不过才第二个夏季而已。不如我们一起去荷苑好了?那里清净,雨中划舟赏荷,又该是何等的风雅快活。”在这深宫之中,他虽身为君王,却也被层层叠叠的规矩牢牢束缚着,被嫡母王太后牢牢的看顾着,连多行一步路都不可能。
直到她,北玄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一身火红的款款而来,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他的整个视线里。
就在向来严肃庄严的大殿上,他看着她哭,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不是那种他所熟悉的,争宠的嫔妃们在他眼前一贯含幽带怨的落泪,梨花带雨的泪流,生怕花掉了精心描绘妆容、破坏了温婉形象的哭。而是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伤心欲绝,哭得绝望而伤心。
于是,突然之间,他就觉得,她是在连他的份一起哭出来了,当着这天下人的面。然后,他又看着她笑,羞涩的笑,淡然的笑,还有那种,他从未在其她女子身上见过的,豪爽得可以露出牙齿的开怀的大笑。
于是,他的笔下,除了梅兰竹菊,就总会不期然的多了一个,永远一身火红却会有很多种表情的她,来自北玄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
“不了。”轻轻的摇摇头,朱泪带着几分疏离的微笑,望着眼前这个满脸企盼的少年。“我听说北玄的使者就快要到洛水了,正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宫去见上一面,也好稍解思乡之情。”
“这个,你去和母后说吧!”失望的少年头也不回的跑进雨中,连累得一大群的侍卫、侍女们惊呼着追了出去。
你与那李煜一样,都不该生在人间帝王家啊!低低的在心底叹息一声,朱泪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烟雨朦胧中的远方。
远在相隔千里之遥的幽水城里,他,还好吗?
高大魁梧的身材逼得人不得不仰望,被阳光和海风磨冽得黝黑发亮的脸上,一道从额头划到嘴角的伤疤彻底的破坏了他的容貌,也为他凭空增添了几分凶厉。
不紧不慢的品着茶,越来越具有上位者气质的朱泪,带着一贯的微笑打量着眼前这个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
那种眼神,是惊讶吗?惊讶早已名满天下的她竟是如此的平凡。
他的眼神太过直爽,让人一眼就看得到他的心思,甚至不必费心去探究。这样的男子,应该是拔刀纵马逍遥于江湖间的侠者,而不是像她一样,担负着卑躬屈膝使命的臣子啊。
她长得不够漂亮。只第一眼,金荼锲就毫不犹豫的给出了定论。
他早就该想到的,自己就长着一张祸国殃民脸蛋的男子,又怎会为了区区女色而沉迷?
可那张充其量也只称得上是清秀的脸上,却有着和孟廉倌那只狐狸一样的黑亮眼眸和淡然笑容。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张足以让很多人露出或厌恶或恐惧表情的脸,也毫不动容。
“微臣金荼锲参见护国凤凰天女殿下。”小心的,他单膝跪了下去。只因为那不动声色的微笑,就已经让他全身的汗毛全都警觉的竖了起来,时刻防备着突如其来的危险。
“大人多礼了。”微微伸手虚扶,朱泪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身边永远不动声色,安静侍立于两旁的侍女们。这些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啊,又有几个能够真心的信任?
“大人一路护送贡礼而来,不敢稍有懈怠,定然错过了无数的南黎美景。却不知这世上还有着‘洛水繁华甲天下’之说。今日既然太后娘娘体恤本宫的思乡之情,特准大人进宫叩见。不如就让本宫带大人参观一下这南黎独有的满塘清荷,待它日回到北玄,也好有个谈资。”
“臣谢殿下赏赐。”金荼锲叩首站立,保持着半步落后的距离。
若非外臣要进入那南黎后宫,面见护国凤凰天女殿下实在不易。改举孝廉制为科举制的大事,又一日也离孟廉倌那只圆滑狐狸不可,王上也不会非得要他来担这个差事。
按礼本应居于国宾馆的北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却一直都被安置于南黎王的后宫之中。虽然名义上是陪着王太后同住祈福,可同为男子,那南黎王黎子卫的心思,天下间,又有谁人不知?
毕竟美人易得,“祥瑞”才是难求。
昔日朝堂之上,她掷金冠之举、斥朝臣之言,一路传至军中,真真令人热血沸腾,几恨不能立时战死以报家国。却也让她凤凰天女之名,加上护国二字,名扬天下。
竟令有人言,“天赐凤凰祥瑞,得之者可安天下矣。”
他虽武夫,不信鬼神之语,却也知这“天下”二字之重。
可若不信,只依她区区一弱女子之言,竟真的令那取之不尽的碧蓝海水,不断的化做雪白的晶莹……
“将军一路行来,有何观感?”弃岸登舟,甩开离得过近的侍女们,低头折下一朵雪白的莲花掩面,朱泪微声轻笑。
“南黎繁华之景,远胜我北玄。只是民风过于柔弱而重利,不似我北玄儿郎豪爽。若为攻守之争,这城中的军队,怕是不堪一击。”挺胸、抬头,带着为将者的骄傲。
“将军自从军而抵御蛮族劫掠十余载,想必定然了解他们的作战方式了?”素手轻弄叶,朱泪微笑。
“那是自然。草原蛮子们劫掠的手段,我北玄军中那些善骑射的军士,早已心里有数得紧。”小舟在湖中飘飘荡荡的前行,可以独面蛮族大军而面不改色的金荼锲,却忍不住的伸手牢牢抓住船舷,这船若不小心翻了,他可是不会游泳的旱鸭子。
“将军既知知己知彼,百战不败的道理,又何必轻视南黎重利之风呢?将军不要忘了,南黎上下虽重文轻武,却也同样占据着长江天险。洛水水网如织,我北玄军士独重于骑射,不习水战者多之,若今日在水与之一战,将军以为胜负几何?”
轻敌是要不得的,尤其是他这为将者的轻敌之语。她可还等着那双碧眸的主人来接她过江呢!
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越过答案,金荼锲伸出大手挠了挠头皮,黝黑的皮肤露出一丝可疑的红艳。“呃,这个,荼锲受教了。只是,请殿下不要这么文绉绉的说话怎样,金荼锲是个只懂得冲锋陷阵的粗人,被廉倌那小子硬逼着背下来的词已经要用完了!”
难得的露出一个开心而真心的笑容,朱泪笑着点头。“在这南黎宫里待久了,难得我说话也变得文雅起来了呢!
将军此次回返不妨慢行,多多留意各处的地形民风。南黎织业繁盛,也可派人多多留意,将新制的织布机带回宫中交与匠人仿制。又或有能耐寒的高产作物,还请将军多加留意,带予我北玄。”
“呵呵,这些个事情,王上有派专人负责,我回去把殿下的话转告要他们留意也就是了。只是孟廉倌那狐狸,那日曾说“凤凰天女殿下”虽身为女子,却也是天下无双的国士之才,比我这个莽汉武夫要强上千百倍不止,我还不信。今日一见,他倒是难得的说了句实话。”
“金将军太过奖了,有将军这样忠心的将士守卫疆土,百姓们才能安居,王上才能安眠。如今北玄国力渐强,我在这南黎宫中,也就活得更好过一些。”
被人视作国士又如何?国士无双的荣耀,非她所求。她想要的,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幸福而已。轻叹一声,朱泪慢慢的别过头去。
“请殿下放心。殿下是天赐于我北玄的护国天女,无论如何,终究有一日是要回归北玄的。”金荼锲语气坚定的保证,却终也忍不住的偷偷低下头去,不愿让她看到他眼中的复杂。
送走了凤凰天女殿下,王上即以缩减宫中开支为名,遣散出了宫中许多从未宠幸过的嫔妃宫女。再加上因父兄亲眷获罪,受牵连而逐出后宫的贵人们,一时后宫清冷。
月前,王上大婚。立了手握户部,掌管北玄钱粮命脉的李家女儿为后。身为丞相的孟廉倌私下却下了严令,所有出使南黎的官员不得透露半点消息出去,违令者以谋反罪名论处。
今日见了她这自请与国为质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就算他金荼锲是瞎子也终于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如今,他竟一点也不敢去想,北玄王立后这种宣告天下的大事。又能够,又能够瞒她多久?
“天女殿下,今晚黎王陛下亲自设宴为金将军饯行,刚刚还特地打发人过来,说要殿下务必出席呢!”轻手轻脚的撩开层层叠叠的纱帐,贴身侍奉的侍女轻声呼唤着。
“知道了,这就扶我起身吧!先让她们拿些点心过来,我垫垫肚子再沐浴。”懒洋洋的打了个哈嚏,毫无形象可言的伸着懒腰,朱泪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抖擞精神开始准备。
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与人为质又如何?只要名义上她仍是北玄国高高在上的护国“凤凰天女”殿下就好。她不焦虑、不哭泣。因为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何况,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一入宫门深似海。
幸好,她虽不是腹黑而精于算计之人,却也绝不是什么没见过人心险恶的单纯丫头。从家乡的学院、职场,到初至此处的北玄后宫、朝堂,何处不需拼搏,又有何处不争斗?
只是,这“宫斗”的时光太过充实,令她几乎没有精力去关注时光的飞逝,更没有空闲去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疑惑。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偶尔在半睡半醒之间悄然的想起,想起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想起那冰冷却媚惑的容颜。想起,他唇间的温暖,悄悄掠过眼中的温柔以及离别时,那惨然一笑的风情……
然后,就觉得,这南黎深宫的孤单与寂寞,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因为有着希望……
转眼间,在这南黎的深宫里也过了一年有余,该懂的、该做的,她早已轻驾熟路。更何况,南黎年少的王,那个有着纯净眼眸的黎子卫对她很是照顾,一切吃穿用度,几与王后相仿。
不过,既是太后亲至的宫廷宴会,又是以为北玄使者饯行的名目举行。她,又怎能得了轻闲?
正式的换上火红色北玄来使新带来的北玄宫廷礼服,因为仍旧固执的不肯佩戴金玉,便只好让已然长及腰间的黑发柔柔的披散而下,仍用一条火红的缎带扎住发尾。
她的自信,她的骄傲,让她周身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来,即便与那些满身珠翠的贵妇相对,亦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