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风吹落一地松针,清爽的气味直叫人心旷神怡。深深浅浅的翠色中,两匹瘦马拉着一辆马车辚辚而行。车厢里,静默的气氛有些微妙,王俭在上官琉琉与小妈目光交锋的刀剑中如坐针毡,于是佯作打盹,眼不见为净么……
厉罡骑着白马,目似鹰隼,锐利地扫视四周。
大人是巡按,巡按的职责是赴各道巡视,考察吏治。河南之灾已除,启程在所难免。只是为何要选在这样的时候呢?大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呢!
厉罡望了望天空,临晨的树林还有些暗沉沉的,树缝间偶尔透进一丝浅浅的天光。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问题是,他们未必是鸟儿!在这一片阴森森的树林里,也许正有恶鸟等着吃他们这几条早起的虫子呢!
正沉思着,就听到“嘭”地一声炸响!
一地松针震飞开来,漫天针尖,陡然向厉罡周身袭来。
厉罡双脚一蹬,自白马上一飞冲天,腰刀霍霍,密不透风,松针被刀风震得四散飞落。
他人一落马,一道白光泄出——
一黑衣人挥刀直劈他前胸。他举刀,两把钢刀在黑暗的林中狠狠碰撞,迸出火花!
树林突然被震撼了,晨光点点中,数十名恐怖的黑衣人像鹰一样,在竹梢上快速纵跃,如白雾中聚起的乌云,凶神恶煞般向马车杀来。
杀气纵横!
“保护大人!”厉罡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将一名黑衣人斩落马下。
但马车已被惊起,两匹瘦马惊恐地长嘶一声,突然倒地,马车顿时倾倒。
黑衣人的长枪陡然自四面八方插入,一时凝然不动。
只是瞬间,黑衣人仿佛遭受什么重击,向后面扑跌了开去。随着一道银铃般的笑声,马车前面的杆子上,不知何时站了一粉衣丽人,笑得那个张狂,那个碍眼!
“此山是我开,此树乃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几句话噎得那几名黑衣人差点又倒了下去。拜托,这是谁抢谁啊?
“别理这疯婆子!点子在车里!”
“疯婆子?”茹果果大怒,身形一晃,一张俏脸突然在黑衣人面前放大,“你见过这么国色天香举世无双的疯婆子么?”晨光流淌,树影婆娑,她嫣然一笑,像天边的一抹朝霞。那黑衣人忽然痴了。
“仙女!”
“仙女降恶魔!”茹果果长袖舞处,黑衣人纷纷扑跌开去,她身后,上官琉琉背负王俭,自车内疾射而出,遥遥落于厉罡腾出来的白马之上,两人疾驰而去。
茹果果心头一滞,满腔怒气陡然发泄。
“都怪你们!大清早不睡觉,跑来这里看日出啊?”她指如兰花,漫不经心地一拂而过,黑衣人就莫名其妙地被定在了那里,姿势奇形怪状。
“米粒之珠,也敢丢人现眼?”她轻哼了一声,身随念起,衣裙飘飘,真如九天玄女,从树梢之间掠了过去。
“夫人,小心!”厉罡眼厉,大叫一声,双脚在树干上用力一踹,整个人仿佛炮弹一般,向茹果果飞射过去。
两人头顶,一张黑色大网,正迅速压了下来,埋伏在远处的另一群黑衣人,此时才吹着唿哨,呼应联络,暗器如织,密密麻麻地织住了大网。
嗤嗤声不绝于耳,厉罡低低地吼了一声,显然已经负伤。
黑衣人相互交错眼色,借助树枝的强劲反弹力,眨眼功夫已压了过来!
“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重重叠叠的暗器漫天飞舞,一声娇叱,一抹丽影,随着暗器飞散后渐渐清晰,恍惚间,那张结实的应该是立了大功的网,突然四分五裂。
茹果果粉面含威,目光如刀,双掌舞动,曼妙无双。那些暗器仿佛受了她无声的指挥一般,纷纷向黑衣人射去。
“啊——啊——”声中,黑衣人仰面翻倒。
“厉罡,你怎样?”茹果果转身,扶起厉罡,掌心运力,将厉罡身上的暗器悉数震出。
“谢谢夫人!”厉罡挣扎着起身,“卑职无恙。”
“无恙?”茹果果竖起柳眉,“每一枚暗器上都抹有剧毒,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敢说无恙?”
她话音刚落,厉罡又扑通一声,栽倒地上。
茹果果耸肩,叹气,认命地从黑衣人身上搜出解药,为厉罡内服外敷。心里那个悲愤啊,她梅蕊夫人好歹也是皇上亲自封赐,怎么落得个青衣小婢的命?
解药甚是灵验,不一会儿,厉罡缓缓醒转,睁眼看到茹果果,一张刚硬的脸忽然就炽热了起来:“卑职……卑职……”
“行了行了,你少卑职了!”茹果果不耐烦地打断了厉罡,亮晶晶的眸子在厉罡身上扫了一圈,忽然诡异地一笑,“厉罡,你几岁啦?”
厉罡一愣,虽不明白茹果果话里的意思,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卑职三十有八了。”
“比我大好多啊!”茹果果嘀咕,又摆了摆手,“不过没关系,厉罡,厉大哥,你为我挡暗器,我又反过来救了你,咱们也算生死与共了。从此以后,我们兄妹相称!”
“这怎么使得?”厉罡惶恐地又摇头又摆首,仿佛一旦成了茹果果的兄长,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怎么使不得?厉大哥!”茹果果柔柔地唤了一声,“从此以后,茹果果就是大哥的妹子了。大哥可不能任凭小妹被人欺负啊!”
“是……是……妹子!”厉罡神魂俱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妹子,谁若欺负妹子,大哥以命相拼!”
茹果果得意地笑了起来,心里说,你王俭不是要认上官琉琉妹子么?我也认给你看,嘿嘿,厉罡既然是我的大哥,看你王俭这一声舅舅叫还是不叫?
她若是知道此刻王俭在做什么,不但笑不出来,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王俭在山洞里!
山洞很简陋,但却干净。
非但干净,还有些香气!
女儿的幽香,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王俭就躺在这缕缕幽香之中,整个人仿佛都醉了,全身的骨头仿佛已经酥软了。
因为他的怀里,正紧紧地搂着一个千娇百媚柔情似水的美人,最妙的是,那美人浑身上下,寸缕未着。王俭的手掌,正无比享受地在那一片冰肌玉骨上缓缓游走。
茹果果站在洞口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幅春色无边图。
洞口很小,只能容一人钻进来。
厉罡自然将这个机会让给了茹果果。
所以,茹果果一边叫着“王俭”,一边带着恶作剧的微笑钻入洞口。
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洞中的光线时,她的笑容突然僵硬了。
她做了个动作。
茹果果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又使劲揉了揉眼睛:
“难道我眼前出现了幻境?”
“王俭!”茹果果终于反应了过来,“我……我辛辛苦苦为你挡敌,辛辛苦苦地到处找你,你……你……你却……你对不起我!”她气得浑身发抖,爱恨恩仇,忿恨委屈,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以为会泪流满面,但手背擦着脸蛋,却是干干的,一颗泪珠都没有,心里的伤痛,却因为干涸而越发深刻。
“小妈若是肯成全王俭与琉琉,从此天涯陌路,各不相干;小妈若不肯成全,”王俭仰首望着洞顶,腾出的左手忽然自头顶拿过金藤笠,扔向茹果果,“则以此笠装了王俭的人头,带回京城交给皇上!”
“他日你若另娶,则以此物,盛了你的项上人头,八百里加急,给朕送来!”
当时只当是笑话,谁知竟一语成谶!
茹果果呆呆地接了金藤笠,欲哭无泪。
王俭再不开口,只将脸凑近了上官琉琉的肩胛骨,仿佛无比陶醉于那美人香中无法自拔。
茹果果尖叫了一声,冲出洞口,飞身上马,重重一鞭,打在白马背上,那白马吃痛,放开四蹄疾跑,势如奔雷逐电,只听得身后厉罡大叫“妹子、妹子”,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痛如狂,绝望到了极点,也无助到了极点,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知觉也消失了,只觉得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
下巴忽然碰着一物,她茫然低头,却发现正是王俭扔给她的金藤笠。
“小妈若是肯成全王俭,从此天涯陌路,各不相干;小妈若不肯成全,则以此笠装了王俭的人头,带回京城交给皇上!”
京城?
“我要找姨妈去!”这个念头忽然浮现心头,“我要告诉姨妈,她说对了,男人,果然个个寡情薄幸!”
她又是重重一鞭,白马嘶叫,四蹄翻飞,奔腾如电,一人一马,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明知道这样的落荒而逃很没有骨气,但是,她真的很想逃得远远的,远远地避开那人与那事!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自私到只能独享的啊!
王俭呢?
是不是已经醉倒温柔乡?
也许王俭的确想过一醉不醒,但有人不愿意!
厉罡!
“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厉罡面对着王俭,恭敬的脸上出现了不满。
王俭一手搂着上官琉琉的腰,一手摸着上官琉琉的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就像你所看到的,我和琉琉不日就要成婚了。”
上官琉琉惊喜地抬起了头。
厉罡不能置信地盯着他崇拜的大人:“夫人呢?”
“厉罡!”王俭竟然笑了,“当日是你说的:夫人不值得!”
厉罡的脸涨得通红:“卑职目光短浅。但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足以证明夫人……”
“证明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王俭的眼中,流露出怅惘之色,“这世上有什么是真正经得住考验的?我一直信赖的皇上,今日都能弃我如敝屣,何况其他?小妈她之所以这么做,也不过是觉得愧疚,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廉价的报恩和无谓的同情!”他自嘲地一笑,“我只是小妈众多选择中的一个,小妈没有我,照样可以活得潇洒;而琉琉,”他怜惜地望着上官琉琉,“琉琉没有我,却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