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天气灰蒙蒙的,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酷寒彻骨。春节将至,红彤彤的喜气倒是随处可见,庄柔真但愿过了今天之后,他们会有心情来欣赏。
从飞机开始降落,庄柔的手就像长在了以铮手臂上。以铮无奈的叫她放松些,她却道:“不行,从现在开始,这里是我的地盘。”
她瞥他一眼,比他紧张一百倍,“一会儿见到我爸妈,你别说话,让我说就好。”
以铮哭笑不得,看着她满面煞白,如临大敌,坦然之余心中暖慰。
因此,直到两人站到她父母面前,他还是被她紧紧攥着的。
以铮心知庄致远和他妻子叶婉娴不会愿意在家里见他,两人被带到一家豪华酒店中,这时是正午,大概顺道一起吃午饭了。
庄柔显然认为这是场鸿门宴,本来是一心担忧以铮,但第一眼看到妈妈怔忡又苦涩的神色,心情忽然由紧张转难过。妈妈是肯定不会原谅她的。
以铮再如何从容,在真正“故人重逢”的这一刻,还是身形微微一顿,冻在原地。他该打个招呼的,然而只用得体的沉默面对可能的刀剑风雨,维持自己固若金汤的防守。
庄柔拉着他坐在父母对面,不知不觉间完全站在他的一方。
叶婉娴与女儿几个月没见,打量她一番,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她掩饰的偏过头去,听到女儿轻声唤着妈妈。
叶婉娴将发拢至耳后,两手交叠放在脸前,动作与庄柔出奇的相像。母亲抬起眼来,直视女儿,语气轻轻却揉着怒火,“小柔……妈妈以为你会比上次回来还要瘦,没想到,没怎么变。看来你一直很开心,太开心了。好,只要你开心就好,妈妈也开心……”
庄致远握住了妻子的手,一语不发,冷冷盯住对面的两个人。没错,是两个人。
庄柔胸口剧烈起伏着,内疚的痛在那一瞬间释放到全身,泪珠便也掉下来。然而攥着以铮的手,丝毫没有松。
叶婉娴对着女儿伸出手,颤抖,说:“小柔,你过来坐……让妈妈看看你……”
庄柔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一动不动,沉默的与母亲僵持。
庄致远依旧不动声色的静观,见庄柔不放手,愤怒上了额头深深的纹路。
叶婉娴冷笑带泪,“好,好,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吗?
庄柔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赌博。
如果她放开以铮的手,走向父母,就是否定了自己的那句“我爱他”,以及长久以来的所有坚持。爸爸会把她保护起来,然后不择手段的惩罚以铮。
而如果她依旧坐定原地,就是把自己彻底放上了父母的对立面。那样的话,就是彻底背弃家人。爸爸是否也会愤怒到说出,我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庄柔一辈子做过很多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因此遗憾的事。
然而,那一回,她的爱创造了奇迹。
她后退了一步,也同时,前进了一步。
以铮感到庄柔的手在用力,几乎错愕之中,他被她拉着,一起坐到了叶婉娴身边。
两人十指相扣。
她带着他,一起坐到父母身边。
她的恐惧,原来可以如此坚强。
极度紧张之下,庄柔根本没注意以铮心中的排山倒海,也没去看爸妈眼中的转瞬变幻。
她如上了发条一般,开始说话:“妈妈……我一直在想怎么战胜你们,怎么让你们认可我的选择。我、我还准备了好多理由来说服你们,原谅他,原谅我。可现在……现在我不会说了,我不该被原谅,我该受惩罚。回来之前,我拼命回忆妈妈生气伤心时的样子,活了十九年,我看过妈妈所有的伤心样子,有好多种,我想着总会是其中一种,所以每一种都排练一遍。”
她喉头苦涩,泪不断流出,“可你今天的样子,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种。我宁愿自己没有被生出来过,我是天底下最可恶的女儿!别的女儿或许让她们妈妈添了一根白发,我却让自己妈妈添了一种痛苦的样子,这是多少根白发?”
以铮想止住她,然而她指甲隔着衣袖抠的他疼入骨髓。
他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如同打针的过程,他阻止不了,他只能给她力量。
庄柔根本停不下来,“我真希望你们能惩罚我,怎么都行。只要……还让我拉着他的手就行,他的错不比我多一分,我的错也不比他多一分,要惩罚都是两个人一起。我要做你们的女儿,我还想给妈妈添一种快乐的样子作为补偿,所以不要赶我走,就、就这……”
她停住,因为脸颊感到了妈妈的手,并不十分柔软,还有点冰冷。
她抬头,想去触碰那只手,然而她不能放开以铮,一刻都不能放。
妈妈捧着她脸颊的手越来越紧,声音颤抖的几乎控制不住。“小柔……你没添一种痛苦的样子。这一种,你没见过,是在……那段时间中学会的。这个样子,只是想念女儿的样子。这样的你,我不认识了。我的女儿……不见了,我想念她。就是这样。”
庄柔一时迷惑,茫然的不知这是原谅还是惩罚。
妈妈放开了她,错开很远距离。
“现在,我还是没找到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