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第九遍听见话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冯椿懊恼地摔上电话。她放弃!
“搞什么!”她再度拿起依莲留下的电话号码,一长串的数字后用铅笔写着大大的SOS字样,“是谁说这个紧急电话永远有效呀。害我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当日,在苏纪槐用巫术试图迷惑她之后,她立刻用最后的意志进行了强烈的反击。
“我要充分的自由和完全的退路。”她老实不客气地要求。
“可以。”狡猾的丫头,还没开始就想打退堂鼓吗?
“为什么那么爽快?”她皱起眉头,这男人未免太不假思索了。
“我的诚意呀。”只要她肯加入,他就可以将她永远留住。
“不行,我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吧?”考虑就意味着变卦的可能,就意味着他可能要从头再来,就好像超市的保险柜,一道密码只能开一次门,再次关闭就得重新计算。
“你不需要心意不定的员工吧。”
“也好。”还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坚持吧,她也不像是喜欢摆高姿态的人。
于是,苏纪槐离开了冯椿,留给她独立思考的空间。而他也马不停蹄地赶向他的下一个工作场所。
为什么她会想要找依莲商量呢?因为依莲是少数知道她的过去的人,也是她惟一还愿意联系的人。依莲说话够狠,往往可以出其不意地击中人的内心深处。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意愿究竟是怎样的。或者说这疲惫的心灵能否再次经历那华美世界的情感跌宕呢?总是在各种材质间流连忘返,疯狂地压榨自己的灵感,在喧闹的后台来回奔波……
那时,每个人都在尖叫,每个人都在为梦想而努力,即使焦虑与疲惫也甘之如饴。啊,光是想想看,心就开始发烫了。她有时也对自己说,也许、也许可以重来。但是,这决定下得如此艰难,喜欢和坚持是两回事,尤其是要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候。
苏纪槐是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伙伴还需要时间去判断,但给不给他机会却要立刻就下决定。也许,给他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怎么样?”苏纪槐坐在她的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今天穿着黑色窄身套装,白衬衣宽宽松松地披在身上,显得身形更加修长。这男人倒是有一套穿衣哲学。
“考虑得如何?”他为自己倒杯茶,放在鼻尖轻轻地嗅着。
冯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找出什么。
“你在看什么?对我今天的装束有意见吗?”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唔,还是很不错的。
是的,她在看,透过他的装束了解他的个性。是什么使他如此信心十足?丰厚的家世,完美的外表,业内顶尖的学历,或者与生俱来?
“你知道吗?你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会让人产生遐想。一想到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就觉得自己是脱光了站在你面前的模特。”他交握双臂慢慢向她靠近,唇间吐露着煽情的句子,无非是想逗她开口,但她依然静默。
说吧,说吧。她倒是希望他再说些令人讨厌的话,这样她可以轻易地把他归到纨绔子弟一边,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要求。
他似乎明白了,端正了身子,用平和的、朋友式的眼神看着她,“椿,我非常明白你不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心情。但是机会是你自己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这男人如果认真起来,每一句话都能打动她。她不想再中了苏纪槐的魔法。
“适当的休息可以帮助你创造新的奇迹,但是沉寂得太久,就会与时尚脱节。它们变得太快了,不是吗?”
是的,他的话令她恐慌,这个世界的确日新月异。他的话令她迫切地想答应下来,说明她还是希望可以再来一次的。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应承了。
“我想你是没有考虑好。”苏纪槐正好选择这时站了起来,错过了她的答案,“我期待一个全力以赴的人,我近期会再来。”
冯椿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店里,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自己确实松了一口气,他若再逼得紧一点,她就会答应了吧。
但是,他没有。这是否是一种细心的体贴呢?无论如何,她很感激他。
该死!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嘛。苏纪槐离开小店,买了一包烟,径自从自己的车边走过。
今天,不想开车。
他直走到大街上去。很久没有边走路边抽烟了,这是他遇到心烦的事时的标准行为。
他觉得自己抓住了冯椿,又因为一念之仁让她溜了。这就好像抓着好料子,却不敢大刀阔斧地裁剪,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凯瑟琳学院教会他服装界的一切,甚至教会他如何识别优秀的人才。他也仔细研究过冯椿的性格,所以他推想过,经过三年的休整,冯椿应该会满怀激情地接受他的邀请的。但结果却是,她处处防备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不断考验他的耐心!
他知道这不能完全怪冯椿。在他了解冯椿实力的同时,他也并未显示任何实力。因为苏纪槐就是不希望冯椿凭着一些过去的东西,对他产生好感。在冯椿面前,他应该是一个新的人,而无须依靠任何华丽的外表、显赫的背景,就只是一个干事业的青年而已。
说不定啊,真如当初同学们说的那样,他是着了魔——在小小的黎巴嫩。不过是服装界的二流阵线,却被巫女用雨水和布料浸染了他的心灵,使他改变初衷,像夸父一样苦苦追寻。终于,太阳出现了,但未必愿意将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椿姐,你很傻呀。人家捧着你去做服装设计师耶!你居然还推三阻四的。”小爽跟在冯椿后面咋咋呼呼地,从柜台外转到柜台里,从楼上跟到楼下。她就是无法相信,居然有人傻到推掉这种大好机会。
“那里不只是光鲜的。”冯椿一边忙着店里的事情,一边抽空开导无知的小女生。说来她们只差三岁,但冯椿的阅历却比小爽丰富十倍。
“是呀,就好像娱乐圈一样乱糟糟的。不过,那也很有趣呀。想想看,可以见到很多俊男美女呀。”模特的世界耶,无论男女都又高又美,又有美丽的衣服穿。只是想想,她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冯椿的注意力显然已不在小爽的身上。洗着杯子,她心里也在犹豫不定。苏纪槐说的近期是什么时候呢?他会不会就此作罢?那也好呀。她赌气似的想,这正好说明他心意不诚。
不过,为什么要刁难他呢?不想做的话,一开始回绝就好了,也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结果呀,还是自己“尘缘未了”,想试又没有胆量。
说来苏纪槐也是个理想主义的疯子,就为了三年前的一场秀,居然就认定她为设计师。如果他只是纨绔子弟,想赶时髦倒也说得通。可人家是凯瑟琳的高材生,是真正的实业家呀。终归一句话,她摇摇头,他真是疯了!
“你说谁疯了?”一片阴影突然笼罩在她的上空,男人特有的迷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疯子!”她忽然抬头,差点撞伤他的下巴。哎呀,祸从口出了。
“小心呀。”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随即狐疑地瞪着她,“你在骂我?”
“没、没有啊。”她若无其事地眨眨眼睛,抽空用手在身后比个叉叉。没听清楚就好,打死也不说。
“真的吗?”那为什么他的耳朵会很痒呢?
“没有,没有。”她笑呵呵地摇手,快乐的感觉像气泡一样从心底升起,不由自主地显现在脸上。太好了,他又来了,她没有看错人呢。
“不要笑了。”他觉得非常无奈。“喂,”像是对熟稔的老朋友一样,他趴在她的柜台上,问,“考虑得怎么样呀?”他现在就要听到她的答案,结束这场战役。
“苏纪槐,”她首次叫他的名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衣服‘说’了些什么?”她的双手埋在肥皂水里,苏纪槐的回答将决定她要不要把手拿起来去做别的事情。
“它们说:‘请把我穿起来,我想被华丽地招展,我想覆盖冰冷的肌肤,我想让心灵温暖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应答,这正是他三年前就从她的衣服上“听见”的答案。
“好呀。”嗯,蛮感动的。她慢慢地伸出沾满肥皂泡的手,递到苏纪槐面前,“我,加入。”
肥皂泡顺着她的指尖滴下,她的手渐渐露出原本的光泽。肥皂泡反射了太阳的光芒,一刹那间,她的手闪闪发光,好像一轮温暖的小太阳。
苏纪槐的笑容显得十分自信,宽大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握住他期待已久的阳光。
在冯椿所居住的老社区里,人们从六点钟开始锻炼,然后在冯椿的点心店里吃喝闲谈,等到十点以后,才回家做事。时间像是比别处来得多,人也活得更加悠闲自在。当然,这也是因为社区的居民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不需要去赶班车的缘故
可是今天,一大早就有一辆拉风的赛车停在了“椿之家”的门口,原来从今天起,小店可爱的老板娘将正式成为上班族的一员,朝九晚五的痛苦生活从现在开始。
“嘀——”当苏纪槐第三次按下喇叭时,冯椿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敲敲车窗。
“你会吵到我的邻居。”虽然老人家都很早起,但喇叭声仍然大煞风景。
“小姐,你今天上班耶。”苏纪槐降下车窗,很想对她来个职前教育。他早就考虑到冯椿没有在公司上班的经验,所以他特地提前来接她,以免她迟到错过早餐会议。
“你应该早点答应我,不用急得穿着睡衣跑出来——”他的说教被迫打住,因为他看见的是一位陌生的小姐。
“你按了第一声喇叭后,我已经在下楼。是你太心急了。”冯椿泰然自若地站在他面前,据理力争。
“不错嘛!”他忍不住吹一声口哨,惹来她一个白眼。
瞧瞧,一件价格不菲的套装穿在她身上得体大方,丝毫不显刻板。一条栗色的缎带将她的黑发拢成髻,松松地垂在颈背上,又添一番风雅。职业淡妆使她显得略微成熟,再配上香奈尔的公文包。哇,冯椿的新造型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唔,”借着顺风一闻,他大加赞赏,“范思哲的V/S。”她擦的香水,是以清新的花香味为主的新款。“我猜猜看,白柠檬、肉桂、桔子花、香草、桔梗!”
“这是新品耶,你也知道得那么清楚?”她绕到另一边,坐在副驾驶位上。
“了解时尚是服装公司总裁的责任。”他咧嘴一笑,走喽。
“这些植物的花香是相互矛盾的:跳动的白柠檬香、桔子花香、肉桂香和细腻的香草花香和桔梗香,但搭配起来又那么统一和谐、完美且不失个性。”
“很贵的个性呀,我要报公账喔。”不知为什么,得到他的赏识的确是一件令人觉得愉快的事情。
“当然了。”他再度打量她一番,“嗯,果然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做事,首先要看起来专业,这样才能博得大家的信任呀。”
“看你这身打扮,我就已经信心大增了。”
八点三十分,车子停在市中心的一座大楼前。
“请吧,冯设计师。”
“好呀。”她举目仰望,这里就是她将来工作的地方吗?苏氏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夹道吹来,气势凌厉逼人,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这就是依莲所说的最讨厌的地方吧。
“来,深呼吸,感受一下气氛。苏氏的服装公司在大厦的七楼。”他兴冲冲地拉她进大厅、上电梯,迫不及待地要向她展现自己的王国。
“是你比较激动吧?”这男人有时候看上去像个孩子,有时候又会变成那么危险的男人。这可能是苏家男性的共同点吧。
“真的。我很激动。”他坦言相告,“我希望你喜欢它,继而愉快地在此工作。”
“放心吧。”她低下头,其实对她来说,哪儿都是一样的。现在,她还不想让任何人或服装以外的事在她心里变得与众不同。
“叮咚。”电梯停了,两人刚踏上七楼,就听见有人在暴躁地吼叫。
“不是这个样子呀!你!面料弄错了!剪刀别乱放!”
只见走廊上堆满布料,员工们来来回回地忙碌着,飘零的纸张漫天飞舞,一个大纸团迎面掷来,正中冯椿的鼻梁。
“这种垃圾,扔掉!”显然扔出垃圾的人毫不察觉。
“不要紧吧。”苏纪槐看见她捂住眼睛,立刻紧张地问。
“多特别的欢迎方式呀。”她喃喃自语。这种气氛熟悉得让人目眩。
“嗨,阿纪,你总算出现了。”那个轰隆隆的声音滚滚而来,一只毛手打在苏纪槐肩上,“你小子居然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我,嗯?我们俩到底谁开公司呀!”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络腮胡子的高个子外国人,中文说得挺好的。
“我来介绍,冯椿,新来的设计师。亚力,首席设计师。”
“不对吧!”亚力的粗眉毛立刻揪成了团团,“Excuse me,”他顺手把苏纪槐拖到一边,“你明明是想邀请她当首席的。”
“她不会肯的。我也不想把那么可爱的女性放到那么众矢之的的位置上。”苏纪槐保持耐心地微笑着。
“该死!再这样下去,我的服装店会关门大吉的。”大胡子不满地申诉,难道他就活该当炮灰吗?“对不起,”冯椿径自走到他们身边,“老板和设计师有的是时间讨论,可不可以先把我的工作室指示出来。”她开始想工作了,真是值得高兴的好现象。
“好,我们来……”苏纪槐上前一步准备带她去熟悉环境,却被亚力抢了先。
“阿纪呀,那边有批布料等你去过目。冯小姐,请这边走。”
“亚力?”他用很有威严的眼神向属下质疑。
“老板没有泡妞的特权。”好个一板一眼的老外。
“我警告你,别说些有的没的。”苏纪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拿他没办法。
“你有什么事怕小姐知道呢?”他龇牙咧嘴地笑笑,然后将可怜的老板抛在脑后。
“冯、椿、小姐,我喜欢中国话,不过你的发音有点难。以后我叫你‘冯’可以吗?”
“可以。而且你的中文说得很好。”他们现在站在一间据说将是她办公室的房间里。这里环境相当不错,干净整洁,与室外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桌椅齐全,办公设备先进,还有一面漂亮的落地窗。她随意地打开电脑,里面已经装好所有设计可能用到的软件程式。他,为她考虑得很周到。
“文具盒里,有书写笔和颜料。”亚力依在门边,似乎在观察她。
“谢谢。”苏纪槐真是用心良苦呀。
“该谢的人是阿纪,天知道他有多想你来当设计师。”她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女人嘛。
“我可不是来抢你饭碗的。”她不想树敌,也搞不懂苏纪槐的策略。他们两人看起来关系不错,苏纪槐是不可能踢走亚力的。
“求求你快点抢走吧。”亚力却夸张地大叫了起来。
“为什么?”是他淡薄名利吗?
“因为我只是个被霸道的同学拉来帮忙的可怜虫。”亚力一脸苦相。想当初,自己毕业后踌躇满志地在巴黎开店,好不容易才闯下些天地,结果苏纪槐这个家伙跑来跟他说,“你呀,来帮我的忙吧。”然后就把他拖过重洋,来这里做了可怜的打工仔。
“我以为是有人要誓死追随我,抱着我的裤管跟着回来的呢。”苏纪槐的脑袋突然搁在亚力脖子上,笑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真有你的,居然敢在背后说老板坏话!”
“我不过是让冯熟悉一下办公室文化嘛。”亚力冲她挤挤眼睛。
“是呀。”她顺势接过话茬,“你说要开会的,现在吗?”
“嗯,走吧。”苏纪槐悻悻然地撇撇嘴,让亚力走在前面。当冯椿走到他身边时,才语气酸酸地轻声说,“用眼睛看,别只是听别人讲。”
她好奇地问:“你对于想要的人才都是这么直接霸道吗?”她不好意思说他野蛮。
“我一向以真诚打动人。”
“如果有人不为你所动呢?”
“有吗?”他立刻反问。
“自大!”
这个人自大不是没有理由。在异常简洁明了的会议之后,冯椿得出了一个结论:跟着他干,要么成功,要么死路一条。他要求每个员工都清楚地明白他的理念、配合他的高速作业,抓住目标,全力以赴;一旦失败,就从头再来,永不放弃。意志力稍差的人,很容易在这样的压力下疯掉。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坐在这里,每个人的眼里都饱含着渴望成功的火焰。在这样的环境下,是不允许三心两意、随便退缩的,作为公司上层的设计师尤其容易受到众人的质疑。这些想法使她紧张,她对自己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苏纪槐已经将合同和钢笔放在她面前,他说:“你看一下,可以的话,在这里签字。”
她觉得这几句话很冷酷,像一个陷阱。她看向他目光坚毅的眼睛,那里面有她平静不起波澜的面容。于是她明白,自己对这份工作没有害怕退缩的意思,她的犹豫是因为这个男人。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一种麻痹感就会从眼睛传到全身,指尖会涌上激动的血液,会使她做出意想不到的动作,会使她背叛很久以前为自己划下的界限。这使她心中警铃大作,她对自己说:站起来,冯椿!你站起来,离开这里,回到为你这个疲惫的女人安排的小圈子里去,你站起来……
“啪啪啪——”她听见了众人的掌声,原来她已经签字了。来不及了,万劫不复的开始。
会议结束,当所有人鱼贯而出后,她被苏纪槐留了下来。
“我觉得你心不在焉的。”坐在光滑的会议桌上,苏纪槐悠闲地转动手中的圆珠笔。
“答应你,全力以赴。”她开始动手整理自己的文件夹。
“那好。发布会定在十月第一个星期,会不会有点赶?”
“你刚才已经宣布了。”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这样对大家说的吗?“我也同意了呀。”这时才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见吗?
“嗯。”他突然握住她的双手,放在胸前。
“干吗?”她明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独到的意思。
他叹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纤纤十指,“我想,一定有许多衣服的精灵等着被释放出来。不要让它们等太久,好吗?”他细细把玩她的手指,说着很感性的句子。
“你在帮我制造灵感吗?”她抽回手,抱起厚厚的文件夹,“放心吧,我不会让发表会落空,那也是我的再出发仪式呀。”
“好极了。”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心头的空寂却挥之不去。只有握着她的手,他才能确定,这个女孩真的站在他身旁,不是他在梦里寻她千百度的设计师,而是有血有肉的可爱女子,这令他生出一种渴望,那种来自心灵的饥饿。
“对了,我没有看见modeliste(打板师),请你带我去见见好吗?”对于没有看见在服装公司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她非常疑惑不解。
“啊哈,你会有专属的打板师。”他显然想蒙混过关。
“专属?”这不合常理,虽然每个设计师都会有少数特定的合作对象,但是她又不是首席,为何会有此殊荣?
“嗯哼。不过,你现在不能见他,要等到第一场发布会之后。”
“这不可能,我需要和他沟通。”苏纪槐在开玩笑吗?设计师与打板师需要进行相互理念的交换、对于材质的再讨论,设计师必须对打板师的意见和建议十分重视。因为打板师的工作就是把设计师的构想实物化。这个过程中有许多再设计的任务,因此,两者必须配合默契才能做出好作品、好产品。
“沟通可以通过我。你可以见到制作班底的其他人,你也可以亲自甄选模特或招纳想要的人员。”他会尽量放宽权限以作为补偿。
“你在开玩笑?”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道说,你这里所有的打板师都不愿来帮新人吗?”她不得不生疑,大公司的事实在很难说得准。
“不是。只是……“
“那么我要见打板师。”她坚持,他不知道打板师对她很重要吗?她需要一个人来约束她过分的想象力,她不想再失败。这里与黎巴嫩的小作坊形式不同,她不可能任性地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很抱歉,只有这点不能通融。”
她足足看了他半分钟,见他无意更改决定,便说:“那么我自己来打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办公室。
“砰!”好响亮的摔门声,她生气了。
“怎么了?”亚力从另一边探出头来,“第一天就吵架了?”
“是呀。”苏纪槐无奈地耸耸肩,“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将是她的打板师。”没道理将她的衣服让给别人打板,但又想对她有所保留。
“那你理亏。”亚力说话不留余地。
“我怕她想太多。”对于冯椿,他有太多的不确定。
“苏纪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想想当初苏纪槐拉他的那股蛮劲,他根本不相信苏纪槐也有犹豫的时候,“你是不是担心自己无法将她的衣服做到最好?”
“也许。”他只是苦笑。
“哦。”这个老实的家伙。亚力无言以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苏纪槐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拿出当日冯椿随手画出的礼服草稿,用心揣摩起来。他要把这件衣服做出来,他要让它美丽地招展。
也许对冯椿来说,他只不过是由看客变成了老板,他只是喜欢服装、喜欢她设计的服装,才下决心请她。但是,她无从知道,三年前那场秀甚至于改变了苏纪槐的人生轨道——当他站在雨中,被那些大胆新奇的设想、美丽的颜色深深打动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她需要一个更好的打板师。
怎么,这样不够好吗?
在当时的他看来,那些已是极至,决不逊色于名家里手。
可以更好的。
老人说了很多关于那个令他惊叹的设计师的事,然后在秀结束前悄悄离去。他当时似懂非懂,又没有见到设计师,只好满怀遗憾地离开了黎巴嫩。但在回到凯瑟琳后,他毫不犹豫地改学打板,只因为他想做那个能使她的衣服更好的人。现在他累积了丰富的经验,有了足够的资本,所以他邀请了冯椿。他没有理由迟疑,他不应该停顿,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总经理,冯小姐进来了。”话音刚落,冯椿已径自推开门走到他的面前。
“亚力说你是打板师。”她讲话向来直来直往。
“多嘴!”他忍不住要诅咒那只外国乌鸦。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越来越搞不懂这男人的心思,“我总会知道的。开诚布公对大家的工作有好处。”他干吗要故弄玄虚。
“你不生气?”他对她的镇静表示惊讶。
“会也开了,约也签了,我不能反悔的。不是吗?”可是要改变策略。
“我令你骑虎难下?”他要的不是这种强迫性的合作,他努力地探寻她真实的表情,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冯椿非常冷静,她点点自己的脑袋,“放心吧。重要的是,脑子开始动了。”
他错愣于她说这话时焕发出来的强烈自信。没等他反应过来,冯椿已经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好了,讨论到此结束,我要提前下班。”
“等等!”他跟着追出去,“我的真诚打动你了?”
“自大!”她的嘴角翘起漂亮的弧线,步伐变得轻快。
“告诉我,这次是哪句话打动了你?”他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像个小孩子一样刨根问底。
“如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计算过的,那有什么意思?”冯椿反问,并按下了电梯,“行为举止令人费解并不是你的专利。”
“你不探求我有所隐瞒的原因吗?”他跟着进了电梯。
“亚力说,因为你害怕与我正面冲突。”
“我今早还跟你说过要多看、不要光听别人说。”尤其是不要听别的男人说!这会令他……
“亚力说出了部分事实,不像某人躲躲闪闪。”她一箭射中要害,苏纪槐哑口无言。
“这个叛徒!”他狠狠地骂道。事情脱轨了,这令他很不愉快,“喂,”他不屈不挠地跟着她出电梯,“才十点多,你就敢当着老板面旷工吗?”
“我刚才说过了。”再说哪个设计师会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里的。
“去哪?”他摆明了要跟到底。
“麻烦你送我回家。”有个免费车夫没什么不好,她索性先坐进他的车子,把安全带系好。
“你不打算盘掉那间店铺。”他发动车子,这句话用了肯定句。
“不。”她还要靠小店养老。
“你才说过会全力以赴的。”她真的没有上班的经验,在老板面前完全不知“忌讳”二字。
“唔,在小店安在的前提下。”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他。
“冯椿!”苏纪槐气得在车里大吼,这女人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的事业。
“哎呀呀,两个字的名字喊起来就是没有震撼力呀。”她装模作样地掏掏耳朵,不慌不忙地在他耳边大叫,“苏!纪!槐!”
他要昏倒!
等到开车来到“椿之家”门前,他的问题又来了。
“你就这么敞开大门唱空城计?”
“你没看见‘CLOSED’吗?”她将一块不起眼的木牌翻到他眼前。
“是呀。后面还有一行小字。”他眯起眼睛,逐字念出,“欢迎来坐坐,欢迎谁?小偷吗?”
“这里是老社区,来往都是近邻,安全得很。”都市人的心真是险恶。看,她的桃花源里满目都是熟客。
“小椿呀,你回来了。”
“嘿,陈伯,你好。”
“小椿呀,今天好漂亮哦。”
“吴妈妈,你好。”
“第一天上班好玩吗?”
每一个人都送上一句问候,每一个人她都能叫出名字,并报以微笑。苏纪槐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与邻里间交换感情。他想,住在这里和住在保全森严的高楼大厦里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漂泊太久的冯椿来说,这里无疑是个好地方。这里的人群像一个小小的池塘,有温暖的气息,远胜过冰冷的鱼缸。在这里,她快乐优游、怡然自得。就是这家店、这些人,在三年中慢慢治好了她的伤心失望吧。
“椿姐,你终于回来了。”小爽激动地从料理台后跳了出来。
“当老板娘好玩吗?”她笑吟吟地问。
“好棒喔!”今天她当家。
“那你拿什么招呼客人?”苏纪槐开始左顾右盼,他想吃蛋糕。
“本小姐特别酿造的白开水一碗。”小爽大言不惭。
“好啦好啦,”老人家发话了,“都一早上了,水也喝饱了。小椿啦,弄点午饭来吃吧。”
“那,我们来烧烤好了。”大家一拍即合,立刻开始忙着搬器具、备材料,忙得不亦乐乎。苏纪槐也不能免俗,被当做最青壮的劳动力来使唤。他不得不脱下昂贵的西装,还弄了满身的炭粉和烟灰。好容易大家都生好了火开始烧烤,但他已经累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好玩吗?”一直忙着准备食材的冯椿这时才有空对他说句风凉话。
“下次记得提醒我,再也不要陪老人家烧烤了。”因为这样只会被人用年龄欺压。
“还是吃点东西吧,因为收拾的时候还要拜托你的。”她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令他顿时毛骨悚然。她倒是很开心地背着手走到人群中去享受美食了。
“女人在恶作剧的时候,一点也不可爱。”他走在小店门前的台阶上,喃喃抱怨着。不过,此刻享受着午后的阳光,看着冯椿平和快乐的脸,实在无法因为自己被耍而懊恼不已;相反的,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可能是因为又了解她多一点。
他的头搁在膝盖上,看着她和每个人交谈、分享食物、低头、微笑……她好像在接手机,然后表情突然变了,站到离人群较远的地方,她在看哪里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他的情绪不知不觉被她牵动。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让她出现那种期待欣喜的表情?是谁?是谁?
“喂?”正在边吃边玩的时候,冯椿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擦擦油腻的手指,毫无预警地按下通话键。她看见远处的苏纪槐蹲在台阶上看她,像傻瓜一样,她心里一笑,声音里也含了笑。
“椿。”对方的声音很轻,讯号也不好,但她却立刻意识到这是她亲爱的朋友的来电。她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依莲,”她惊喜地呼喊,“你在哪?”为了听得更清楚,她站到了街角的电线杆下,远远望去,好像和一旁喧闹的人群划出了一道界限。这个景象突然使在远处观望的苏纪槐非常不安,他想跟上去看一看,但却又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绅士该做的事。何况就他和冯椿目前的关系来说,那实在是件无聊的事。于是他继续呆在台阶上,但是坐立不安。
冯椿讲着自己的电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那双关切的眼睛。
“我找不到你,”她说话的方式宛如朋友就在眼前,“你在哪?我猜猜看,埃及、还是撒哈拉、或者刚果?”在她的想象中,依莲一定是在结束一段流浪、回到文明城市后,偶然地发现了她的电话。
“在你对面。”依莲的声音低低的,甚少起伏。
“是吗?”冯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社区外面的街道很是宽阔,对面的人影模糊不清,“为什么不来?”心里有点惆怅,她大概明白依莲的心思的。
“苏家的小狼在你那里。”只有这句话还有些赌气的味道。
“你不肯见苏家的人,也不肯见我了。”认识依莲不过是三五年前的事情,但她却认定了她是一辈子的朋友呀。
“路上,撞鬼,碰到大灰狼,我知道了。”这就是依莲的说话方式,永远只说自己听得懂的缩略语。这世上,也只有少数人听得懂她说话,冯椿就是其中之一。
她明白了,依莲在旅行的路上碰到了苏家老大,从他那里知道她进了苏氏服装公司,埋怨她帮自己讨厌的人。“依莲,我想过要征求你的意见,不过我还是自己决定了。”唔,这就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了。
依莲不说话,但冯椿知道她听着。
“我想重新开始,在国内我无法单独作业。我不是裁缝,也没有完美的缝纫技巧。我是设计师,苏家的人只是恰好出现而已。当然,我觉得苏纪槐能看懂我的衣服。”
依莲不说话。
“他是打板师,我希望可以合作愉快。我不会再将一切托付给别人了,我要自己来,我总能在现实和理想中找到平衡的。”她在说心里话,从事情开始后,第一次对自己坦白。她一口气说下去,“依莲,我无法放弃。我喜欢这事业,不再努力一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她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结,好像被系了缆绳的船,无论驶出多远,总有归航的一天。服装设计是她的航道,她无法回避。
“那就去吧。在苏家也没有关系,加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电话断了。
她很感动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湿漉漉的。求救电话真的有用呀。依莲不是特地打电话回来了吗?不是对她说“加油”吗?
冯椿站在那里,看着信号慢慢消失,手机屏幕暗下去。这里不过是个中转站,明天她的朋友又将流浪到哪里?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呀,苏纪槐试图将视线转到别处,心理不平衡地嘀咕着。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时间讲电话,而不尽快去画她的设计稿,不去弄点东西犒劳他这个苦力,不来陪他说话……
该死!他忿忿地转个方向,干吗要她来陪,难道他还会缺少讲话的人吗?哼哼,只要他想,只要他微笑,要多少女孩子就有多少女孩子……
混蛋!他的头沉重地低下了。女人真是电信事业最大的贡献者,她们打电话时总有那么多话可说。重要的是,这些话为什么不对他说?!
等一下,苏纪槐!他问自己,你脑子坏了吗?你想听一个女人唠叨吗?你已经在这个女人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了,你好不容易把她拐进公司,难道现在还要搅进她的私事里去吗?可怜的苏纪槐,你一定是累了、饿了,才导致心力交瘁。好了,让冯椿和她的电话见鬼去吧。他迅速抬起头,一鼓作气站起来。
“你去哪?”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苏纪槐迅速转头向下看——冯椿坐在那里,似乎被他的行动吓到了。
“活动一下手脚。”真的坐久了,腿都麻了。他重新坐下来。
“蛋糕和烤肉。”她将盛满食物的碟子递到他面前,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吃不完可以打包吧。”他毫不客气地将食物全部端过来。哎,苏纪槐呀,你就是那种即使缩在角落里,也无法让人将你忘记的出众角色呀。
“唔,味道不错。”
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为苏家小狼吗?冯椿想起依莲下的定义。光看他的吃相的话,相信大多数女人都会把他当做可爱的小狗的。这话可真有点坏心眼了。
“电话谁打来的?”他装做理所当然地问到。
“依莲。”她答得倒也顺口。等等,她干吗要告诉他?!
“哈,那个总在流浪的疯婆子。”是她呀,那就不用追究了。快转移话题吧。
“什么疯婆子?!她不过是个被你们苏家追得到处跑的可怜女人。”冯椿果然上当,立刻抢着为朋友辩护。
“小姐,你弄清楚,只有我大哥在追她,而且我不想谈他们两个。”他不要为那对笨蛋浪费口舌。“有你这种冷漠的小叔,难怪依莲无法在苏家呆下去。”她为好友忿忿不平。
“我可没招惹她。她要是肯呆在家里,没人敢动她一根汗毛。”除非那人想被他家老大打死,“她不想做我们苏家的女主人,这不是我的错。”说来,他和依莲的关系原先还是不错的。
“是吗?那她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当然知道这不关苏纪槐的事,但话说到这分上,那就非争个输赢不可。
“我敢打赌,那女人一定长了八只脚,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不甘心受到冯椿的无理指责,却笨到将话题扯得更远,“流浪是她的习性,谁也拿她没办法!”该死,这是一次失败的转换话题。
“你!”冯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男人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虽然,女人也一样),“亏依莲还帮你说好话来着。”
“哈,不可能。”依莲已经将对大哥的厌恶转化为对整个苏家的厌恶,他是被株连的倒霉蛋。
“是吗?”冯椿冷笑,“那我就不必对你说谢谢了。”她意气用事地夺过苏纪槐手中的碟子。
“等一下,什么意思?”他拉住欲起身的冯椿,他还没吃完呢。
“依莲对我说在哪没关系。”她非常激动,气得满脸通红。她讨厌苏纪槐的大男子主义,他不会明白有些人、有些话对她多么重要。
“她说加油!”
一秒,两秒……
“噗嗤。”苏纪槐笑了,他觉得冯椿有时真的很可爱。他先是漏气似的扑哧一笑,接着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冯椿也跟着晃动。
“苏纪槐!”她咬牙切齿,这男人居然用如此恶劣的方式表达他的轻蔑!她气得浑身发抖。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一定以为他们双双触电了。
“对不起,对不起。”哎哟,他笑得太过分了。他抽出一只手夺过她手中的碟子,然后扶住她的腰,半强迫性地使她站起来,“来,我们进去说。”他可不想再让那些老爷爷老奶奶看戏了。但不知道,他的动作在旁人看来仿佛情人一般亲昵。
“你嘲笑我的友谊?”她是那么的生气,乌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愤怒使她忽略了身旁的一切,以至于被带进了店里仍不自知。
“我没有。”他将碟子丢在台子上,开始解释,“我为自己的失态道歉。我只是想依莲要是在场,听见你如此维护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想想看,那个表情平淡、总想躲开人群的女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忽略了友谊对她造成的巨大影响。
“那么你是嘲笑我的激动?”她冷冷地问。天啊,他的想象力真丰富,她可想象不出,但是她不能笑,一笑就会让苏纪槐将这个话题轻松带过。
“没有。”他含笑摇头,依着台子看着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真的有二十三岁吗?她真的是从小在国外那种人际复杂的服装界长大的吗?
“究竟是什么物质使得一个词语就能将你打动?而且如此偶然,完全不能掌握?”更令他好奇的是,依莲是如何不假思索打动她,就凭一句加油吗?他真想掌握这种本领呀。
“你不用说得这么好听。”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去。说不定这家伙只是想讽刺她的单纯。哼,瞧着吧,她也不是那么单“蠢”的!“你最好说真话,我虽然不太懂自己的心理构造,不过我起码知道依莲说的是真话。”
“真话?”他撇着头玩味着这两个字,用着玩世不恭的口气说,“适龄二十三岁的测谎仪,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没有说真话呢?”
“我相信自己的心灵。苏纪槐,你只说了一半的真话。”她说话的样子像个巫婆,她的眼睛像波西米亚女郎的魔眼。
“是吗?哪一半?”他的脸降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气流轻轻地吻着她的脸。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能期望别人知道?”她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乌黑的眼睛里像有波浪一漾一漾似的。
“猜不出吗?你这个半调子的小巫女。”他用脚勾过高脚凳,坐上去,两手拢在胸前,“我可是能猜得出你的真心话来。”
“是吗?巫师大人。”她学着他的阴阳怪气,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签了约,心里却一直打着鼓。你在想,这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他真知道我的秘密吗?他能帮我什么?你忐忑不安,像只受惊的小鸟,需要有人供你倾吐心声。”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他?!
“依莲,”他提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丝无奈——这两只小鸟总是互相安慰吗?“她满足了你的需要,她是你的好朋友,又积极地鼓励你。你很感动,想对我说谢谢?谢谢我给你这个机会。说呀!”该死,他不需要!
冯椿的眼皮一跳,这男人说中了一些事实。不能让他这么说下去,她要逆转这种糟糕的被动状况。
谢天谢地,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正当苏纪槐想喘一口气时,冯椿开口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想缓和气氛还是想将气氛弄得更僵?”他不该把那许多的个人情绪带进来的,那只会令她想逃。
“哈,”他笑着将领带扯下来,“有酒吗?”
“茶。”好极了,她也猜中了他的心思,他正要慢慢地温顺下来。这时候,连咖啡也不会给他喝,那只会使他更加亢奋。
“谢谢。”当清香甘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他觉得好多了,“好茶。这会儿,倒是你比我冷静了。”这次,的确是冯椿令他的情绪缓和了。
“我先发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临界点,不熟悉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冒犯。这样想来,她和苏纪槐不过是因为一些彼此共同的利益才坐到一起的合作伙伴,还陌生着呢。
“男人应该更负责任,是吗?”他不是最理性的人,他可以保持笑容,但也喜欢发脾气。
“要雇用我这样犹豫不决的员工,会承受很大的压力吧。”
“跟工作的事情无关!”他大手一挥。
“喝茶。”她及时再倒上一杯。今天他们谈得够多了。
“你放心好了,今天不会了。”他的笑容有点羞涩,可爱得要命。不过,他还是接受她的建议,喝下那杯茶,“这次是雀舌。”
“人说‘五代看吃穿’,真是没错。”他的味觉没话说,可见家庭熏陶浓厚。反观她,倒是个喜欢传统文化的半调子。毕竟她回到国内只有三年呢。
“女孩子真是奇怪,前一刻还像个小孩子,现在却变成了会照顾人的小母亲了。”她真细心体贴。
“是吗?乖儿子。”是他自己把便宜送到眼前,她不占白不占。
“啊,母亲,让我在你温暖的膝盖上休息一下吧。”他作势要躺到她的膝盖上。
“滚开,臭小子,没看见大人正忙着吗?”她假装斟茶,跳下椅子避开了。
“你要逃跑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哎呀呀,谁家的小孩在说梦话呀。”她用力地擦桌子。
“我不明白。”他的手拍在她的手旁,“如果我们已经触及到了心灵,为什么不谈下去摊开来。你不是想听我的真话吗?”
“你先把自己的真话假话分清楚吧。”她嬉皮笑脸,不肯承认。她不能承认,这太快了,而且承认就意味着两人的羁绊没完没了,不再只是工作上的单纯联系……
“如果我说我分得清,如果我说我愿意对你说呢?”他问得认真,如果她肯听,他愿意说的。
“别说,我现在不听。不,我不听。”诚然,他的话时而隐讳、时而露骨,但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对于那分情,她还是能听得出的。
所以,她拒绝了。
“苏纪槐,现在弄乱我的心思对你没好处。”她也有些慌乱,试图理出思路来,却暴露了她自己。但有好处的,这对治疗他中的魔法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交给你一件设计稿呢。”她试图轻松地笑。
她倒是很理智呢。他的心里凉凉的,全冷静下来了。
“你只是想要一个理想的称职的设计师,对吗?”她惶惶地看着他,受不了他沉默的凝视,她略略提高了音量,好像在发抖呢。
的确,他一开始时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他不敢这样说了。苏纪槐听着、想着、笑着,他只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没有想到工作,只有她的样子呀。
“那些不是理由。”他淡淡地说,“好女孩,不要说那些话来搪塞我。”算了,算了,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呢。
“呼。”她低头,笑了。他是个好男人,自己也要拿出好女人的风范来,“苏纪槐,”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直呼他的名字,“我是谁呢?”她歪着头,轻轻地问。那模样邪邪的,煞是动人。
“冯椿。”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呼唤情人的名字。
“错。”她婉转一笑,神采飞扬,“请记住,我的名字叫——女人。”
“明白了。”他庄重点头,眼光与她的相遇。
两人异口同声:“女人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然后店子里爆出一阵笑声。他们暂时达成了协议——将一切定位在社交男女上,大家都不必交出心来。
“那么,”苏纪槐恢复了轻松优雅的风范,“在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加快步伐,放心大胆地前进了。”他说的是公事,同时也意味着——他不会放弃去追求他的梦想
“放心,踩着高跟鞋我也可以走得很快。”她忽略了他话中的深意,充满自信地回答。
依莲的话似乎还在户外悠悠回响,从现在起,冯椿和苏纪槐都要加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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