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杌萃编
25945800000052

第52章 痴编(5)

这年冬天,任达来书,已得一子,他也进了高等学堂。又隔了三年,任通回来,居然保了一个四品衔分省同知。任天然因他年纪太轻,不让他出去禀到。正在家中闲坐,忽接到达怡轩、王梦笙两人来信,说九南铁路告成,梦笙已可卸肩,约他带着如君同到上海小聚几时,再去游那嵩岳,并说两人同住永吉里,房屋甚宽,悬榻以待。任天然甚为高兴。那迟儿断乳之后,因为嫡母喜欢,倒不甚恋他亲娘,也就留在家中。

任天然带了媚芗同到上海,径到梦笙、怡轩的公馆同住。这三位姨太太,久别重见,自然也有一番欢庆。任天然又去拜了那般熟朋友,争着要替他接风。这天却是曹大错请,在杨燕如家,席间还是这些熟人。叫的倌人,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换。书已快完,那无关紧要的也不再去铺叙。管通甫却因文亚仙新近嫁了人,叫的是他侄女儿文媛媛。听见他们叫任大人,他就问道:“任大人,你从那里来的?”任天然道:“我打泰州来的。”那文媛媛不知不觉说了句:“有个任仲彻……”说到这里,一想不好,赶紧缩住。任天然道:“你问他怎的?”文媛媛也不敢响。管通甫道:“哼哼,你这可闯了祸了!你晓得任仲彻是任大人的什么人?”文媛媛低低的问道:“可是他的少爷?”管通甫道:“怎么不是!”文媛媛又问管通甫道:“可要紧的?”任天然就接口道:“怎么不要紧?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不但要打他,还要打你的!”管通甫就拉着文媛媛的手道:“请打,请打!”任天然道:“我这回不打,等到了我家里,再打不迟。”文媛媛听了,说道:“可是真的么?那么我情愿先打了,我可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任天然道:“你怎么肯去?我是个乡下人。”文媛媛道:“我不管,我是定规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了!”王梦笙道:“你娘也不肯。”文媛媛道:“只要王大人说一说,我娘没有不肯的。我找管大人,在我家里请你们几位大人,好王大人,替我说说罢!”嬲着管通甫明天就请。管通甫道:“这才奇怪,你想嫁任二少爷,却叫我请客,我才不冤?我还要吃醋呢!”文媛媛道:“我同你是规规矩矩的,你有什么醋吃?”管通甫道:“那么你同任二少爷是不规矩的了?”文媛媛红了脸要哭,管通甫只得答应了才罢。

第二天,主客到齐,偏偏他娘有事出去,等到坐了半天席,他娘才来。他一见面,就说:“娘,你同王大人说,再一会台面要散了。”他娘说道:“没看见过你这同疯子一样的,要是做了人家的讨人,岂不被人家打死?”就向王梦笙道:“他今天早上就追着我,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同任大人说说罢。”任天然道:“可以是没甚不可,但是同我说有什么用呢?”文媛媛道:“怎么没用?”任天然道:“我答应了,还要我们二少爷愿意,还要他的少奶奶愿意,这件事是要大家愿意才行的。譬如我想讨素芬,我倒愿意,他不愿意也是没法。”花素芬道:“你又扯上我,我几时说过不愿意的?我前回倒同你商量,你说家里有媚芗阿姊,叫我在外头陪陪你,不必定见跟到家里。我暂时不谈的。既然你说我不愿意,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任天然赶紧招陪道:“是我说错,算我不愿意,不怪你。”文媛媛道:“我只要任大人你答应一声,二少爷的事你不要管,那在我。”任天然道:“我就答应,好不好?”文媛媛道:“你要把我点东西做过凭据,我才好同二少爷说呢!”任天然被逼不过,只得说道:“我身边没有,你明儿到我公馆里,再与你罢。但是我家那个姨太太脾气大得很,你可要小心。一个不好,他就要打的。”花素芬道:“不要听他,那媚芗阿姊好得很呢,连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没有。那年过上海,叫我去玩了两三天呢!”文媛媛道:“我也听说,媚芗阿姊最好的!”他娘说道:“你想嫁任二少爷,怎么好叫媚芗阿姊呢?”文媛媛脸一红道:“那么叫阿姨罢。”

席散,王梦笙、达怡轩、任天然回到家里,三位姨太太正在一处谈心。他们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样没甚避忌的,一齐进来。说起文媛媛的事,大家都笑。媚芗道:“我们老爷那一回,带着他二少爷到我家来。第二次到上海,又带着他大少爷到我家来,已经少见的了。这回爽性自家替少爷在堂子里定姨太太,更是上海滩上没有听见过的事。”

次日午后,文媛媛来了。媚芗也甚爱他,谢警文、张宝琴也都说好。媚芗取了一个羊脂玉的双鱼与了他,说:“这是当日任大人与我的,现在送了你罢。”文媛媛欢欣拜受而去。后来任仲彻究竟讨了文媛媛没有,这部书上也就不去叙他。有高兴做续编的人,让他再去叙罢。隔了几天,三人收拾动身,去游嵩岳。上船的这天,三位姨太太都在万年春吃了番菜,在群仙看戏。江志游、冒谷民、曹大错、毕韵花、祝长康、管通甫,在长乐意替他们三位公饯。八点钟入座,浅斟细酌,吃得功夫最久。席间,管通甫说道:“我们逍遥海上,已觉得是地阔天空。然而,尚须终日的忙忙碌碌,做那些无味的事,离不开这个地方。像你们三位,抛却了紫绶绯鱼,做了个闲云野鹤,各携艳侣,到处遨游,真要算地行散仙了!”江志游道:“天下的人心地果能干净,仕、隐皆可裕如。我不受人束缚,人自不能束缚我,此其权原操之在己的。”冒谷民道:“唉!狐鼠凭城,驺麟匿影;燕雀巢幕,鸾鹤高翔。那是自然的道理。不过醉梦者徒知窃位,明哲者专事保身。试问,这四万万同胞,更有何人援手?怎能破除障碍,挣脱藩篱,还我天赋之权,一享人生幸福呢?”王梦笙道:“我们这几个人,既乏长才,又无大志,即使不见机而作,也不过随波逐流,自知无补于世,无益于人,所以才作这个人生计思想的。”冒谷民道:“我也晓得你们几位是一腔热血,满腹牢骚,挥洒无从,隐忧难遣,转把那激烈化为和平,悲歌易为啸傲。斩关撒手,忍泪抽身,以迷花醉月之情,寓醇酒妇人之意。接舆荷蒉,乃天下热肠人;刘锸陶杯,真千古伤心事!”曹大错道:“你想他们既不能踢翻鹦鹉洲,捶碎黄鹤楼,放出那破坏的手段;又不能扫除明镜台,悟彻菩提树,炼就那寂业的胸襟。具此灵性,生此世界,除掉了怡情风月,放浪江湖,更叫他们做些什么事业呢?”毕韵花道:“赤松长逝,青田见疑;射虎不封,骑驴终老;载稽简策,徒益唏嘘;依古已然,于今为烈。我所以秉着这一支秃颖,半笏残膏,只做过花国董狐,酒肠柱史,绝不使那盛衰兴废的事绕我笔端,就是为此。”祝长康道:“天下的事,穷则变,变则通。剥无不复,贞下起元。这是必然之理。你看这地球绕那日轮,岂是容易的事?并没人去用力推移他,也自然会得循环轮转,又何必替古人担忧,为来者设虑?我看只要修得到彭祖高年,总会见得到太平景象的。”管通甫道:“天不早了,他们三位的姨太太在戏馆里等久了。我们也去看看,就好送他们上船罢,今天怕的潮水早。”大家一齐喊拿干稀饭,胡乱吃了点。

走到对过定的包厢里,那戏台上正袍笏雍容、笙歌婉转,唱那《长生乐》呢。看了一出,达怡轩说:“我们早点上船罢。”一齐同到船上,又谈了一会。听见放了两遍气,管通甫、江志游、昌谷民、曹大错、毕韵花、祝长康起身,说了句“顺风,顺风”,“再会,再会”,一齐登岸。

任天然、达怡轩、王梦笙三人在栏杆面前,看他们各自上车。谢警文、顾媚芗、张宝琴,也都出来看着开船。只听得气笛一声,便见那双轮转动,渐渐的离了岸了。转过头来,看那满江灯火,照着这潋滟波光,真如万道金蛇,炫耀夺目。又走了一会,清风徐来,烟波浩淼,各人皆觉得心旷神怡。正是:利锁名缰能解脱,江天海国自宽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