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僧人在从他的关房的窗子中望出去。那是和我们所说过的老人,正在宏大的建筑物前面的花园中,祈祷着又默想着的黄昏时候同一的时候。这僧人也是一位年老的人。他的衣服是黑色和白色的。他的眼睛几乎不能看见东西。因为他差不多什么也不能看见,他便在小块的颜色不同的纸上写着,以便可以把它们分辨出来。那关房是可怜的。这僧人一生默看着挂在壁上的某几幅图画,而且因为他是那么地欢喜它们,因为他对于它们所画着的图像感到那么样的虔敬,他所以把它们的框子涂成了绿色,免得他失去了辨别出它们的能力。那僧人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他在他的关房中是什么也没有;他的生活是消磨在著述,说教,给人们好劝告上的。他或许有时候对于他的宗派的扰乱者曾是有点严酷的。他可以做过些大人物,而他却未尝希望做点什么。他的无上的必要,和赛尔房德思相同,是著述。在桌子上,放着一本他所著的书;它的题名是《祈祷和观察之书》。像赛尔房德思一样,这僧人用一种单纯的笔调著作着,明白而自然。而当著作着的时候,他的整个心灵都感动了。神明的情绪!或许把最大的感情放到自己的著作中去的,就只是这两位伟大的作家吧——这位小小的老人和赛尔房德思。被他们的手挥写着,笔迅速地奔驰。他们自己简直不大顾到他们在写着的东西。热烈,兴奋,优雅,柔和,都溢于言表。在最简单的字眼中,他们说着一切东西。那僧人是靠在窗口。没有一个人像他似的曾经把一种那么深切的时间和永恒的感觉给予我们过。外面的田野在暗黑下去了。那位小小的可敬的人,半盲了,倦于岁月和疾病了,不能看见那些开始在黄昏中闪烁的星。他抬起了他的头,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动。用了他的尘世的眼睛,他看见天上没有星;然而他的精神是接近着它的隐然的解脱的。而不久他的灵魂便将翱翔过净火天,在灿烂的星儿的那边,向永恒而去了。
风格
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风格。每一个作家都拥护他的风格。一切风格的拥护是一种个人的自白。风格的问题是在于哪里呢?在用字范围中呢,还是在结构中?用字范围很广的作家们可能有一种刺眼的风格;结构明晰而精确的作家们可能有一种生厌的风格。文字的领域是很广阔的。结构殊异的作家们的用字范围的丰富,可以使他们在风格中同样地可佩。我们便这样地同时欣赏着洛倍和葛维陀。但是那位《祈祷书》的著者,用着在用字范围中的节制,用着一种简单的,日常的用字范围,在把一种精细的敏感给与他的结构上,已获得了成功。作为最后手段的风格,除了作家的对于他的主题的反应之外还有什么呢?风格是一种感觉的东西。《祈祷书》的著者,在他的《修辞论》中,已把他的对于风格美学的见解遗给了我们。他的理想是,要自然。“因此我劝你,”——他说别的东西之外还说——“像一个水手避去暗礁一样地,避去了一切犯着矫饰的最小的嫌疑的不平常的字眼。”在十六世纪,风格的伟大的标准——在实行和理论两方面一是由《祈祷书》的著者作设定了的。多方面又多变化的洛倍·德·维加,在风格上注着力,那和他在戏剧的技巧上注着力的同一的问题,但是他虽则在舞台上作了一个于俗用有利的最后决定,在风格上,他终身也是一个游移者。从自然的和直接的,他会突然跨到“修炼过的”去。好像是站在一架秋千上似地,洛倍的神奇的天才从这一个绝端荡到那一个绝端。那景象是有兴味的,在这位诗人的形形色色的全部著作中,我们是面对着这种幻灯。用着完美的优雅,用着精粹的熟练,从诗句移到诗句,洛倍达到了最微妙的奇想。他突然站住了。他的对于自然的和通俗的东西的感觉警告着他;接着,一支小曲,一些谐谑,一些“修炼过的”,“奇想的”的游戏诗文,便从他的笔端下破出来了。洛倍的著作中最有价值的元素,无疑地是通俗。在他的著作的这一方面,洛倍便是一个模范和一位大师。在风格中最重要的东西是明晰。凡是清晰地想着的人,也明晰地写着。洛倍常常在他的诸喜剧中指示着此事。在《一位国王的最大的美德》中,一个演员说:
说得坏而听得好,
便包含着矛盾。
在另一部喜剧。那可佩的《过桥走,华娜》第一出第六幕中,说起一位拉丁学者:
那知道太阳全为了
它的明亮而受人尊敬的
西班人的固有的天才,
却在晦奥上犯了罪。
西班牙的诸作家的主要的瑕疵,实在就是晦奥。在Lacelestina第一出中,巴尔美诺对那好母亲说:“我并不听着你所说的话,因为在好事情中,实际的是比可能的好,在坏事情中,可能的是比实际的好。所以,康健的是比可以康健的好,病楚的可能性是比真实的病楚好。因此,在恶之中保留着可能的,是比在善之中保留着它好。”于是赛莱丝谛娜喊着:“你是邪恶的!简直不能懂你的话!”赛莱丝谛娜的喊声就是在十六世纪末叶那么早的时候也会被视为奇异的。在十七世纪,它便会被人当作怪诞不经的了。在我们这时候,它简直是十分不可解的了,因为我们已把那对于风格中明晰的观念和鉴赏力那么大大地丢去了。
一种完善的风格的标准是在十六世纪之后,在十七世纪,定了出来。而奇怪的事便是,它是由那纂定《奇想论》的同一个作者所定的。在一六四八年,巴尔达沙尔·格拉相出版了他的《天才的机智和艺术》的最后定本,格拉相的两部爱读的书是《路加诺尔伯爵》和《阿尔法拉楷的古思曼》。格拉相永远不倦地称赞着黄·马努爱尔的书又引用着它;这部书是自然和朴素的一个模范。而且好像他的对于一本是自然的一个标本的书的显明的推崇还不充分似地,格拉相说,“风格是像面包一样地自然,我们永远不会厌倦它。”那么我们将用什么尺度去估量一种风格的自然呢?格拉相亲自对我们说了。自然的风格“是那些在日常事务上,并不深思而话说得很好的人们所用的东西”。念出这条确切的规例来的格拉相,并不是《批评者》的作者那个格拉相,却是一部明晰,自然而朴素的书《圣餐台》的作者的那个格拉相。
西班牙的写实主义
在一个小教堂中,我们寂静地研究贝特罗·德·美拿的一个雕像;在一所寺院中,我们站着默看苏尔巴朗的一幅油画。《祈祷书》创造了一个平静而有力的西班牙写实主义。那使艺术成为“写实的”是——质实的和详细的琐事。在《祈祷书》中,髑髅地的活剧的描写,就用这种特色琐事不断地使我们动了怜悯之心。
《祈祷书》的写实主义是伟大的西班牙写实主义,朗爽,动人,而有力。让我们来拿那一五六六年在沙拉芒加出版的昂德雷思·德·保尔陀拿里斯本的这部书来看一看吧。耶稣是被捉到了。
“留心瞧着他,看见他怎样地沿着这条路走上去;被他的弟子所抛弃了,由他的敌人押解着,跨着急迫的步子,喘着‘加急了的呼吸’,显着改变了的颜色,他的脸儿是因途程的匆促而升了火,发了红。”在髑髅地上,耶稣是快要被剥去长衣了。“因为那长衣是已经粘在那鞭子的伤痕上了,因为血是已经凝结住而粘附在衣服上了,所以在剥他的衣服的时候,他们使着那么大的劲儿把衣服一块儿撕了下来,竟‘重新了’又‘破开了鞭子的伤’。”那些高大而强壮的刽子手,把那十字架高举起来。接着你瞧“他们怎样地把那十字架高举起来;他们怎样地走上前来把它放在一个为了这目的而掘的洞里去,而且,在装牢它的时候,他们怎样地一松手让它砰地落下去;这样‘这圣体的全部会在空中震动了’,伤创会重新裂开了,而苦痛也会格外增加了”。圣处女去寻找那圣子。“听那远远的兵器的声音和民众的骚扰声,他们走进来的时候的嚣嚷声。接着瞧那‘矛和戟的闪耀的铁光’在他们的头上面显露着;跟随着路上的痕迹和血滴——这些已足够把她的儿子的足迹指示给她而向导着她,而不须别的向导了。”那母亲拥抱着那儿子。“那母亲紧抱着那伤裂的身体,她把它着实地紧贴在她的胸头(她是除此以外一点也没有力气了);她把她的脸儿放在那环绕着圣头的荆棘之间;她的颊是贴在他的颊上;‘那母亲的脸儿是染着儿子的血,’而那儿子的脸儿是被母亲的眼泪所沾透了。”
诸大师的著作中的近代艺术——一个弗洛贝尔或是一个贝雷达说——在写实主义中并没有走得更远一点。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二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