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经历来自王朝内部的“八王之乱”和来自狄夷侵犯的“永嘉之乱”两次洗礼后,身居北方的士族文人纷纷南迁,饱经颠沛流离,最终或选择放纵于世外,或选择纵横于世内,过着半点欢喜半点愁的生活。无论命运如何作弄,他们却始终保持着一颗本心,努力为自己的存在毫无保留地释放着才华。
陶渊明采菊 明代陈洪绶绘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晋书·郭璞传》记载过一段奇闻:郭璞南度途经庐江时,看中了庐江太守胡孟康家的婢女。因难以启齿索要,郭璞就暗地作法,夜里在胡宅周围撒上赤小豆。第二天早晨,胡孟康发现数千红衣人包围了他的宅子,胡孟康吓了一跳,连忙走近仔细一看,却发现红衣人突然消失。接连几天都是这样,胡孟康觉得心惊肉跳,连忙把此事对郭璞说了,问他如何是好。
郭璞一听正中下怀,对胡孟康说:“这是让你家的美婢招来的,把她送到东南二十里外卖了吧。卖的时候不要还价,如此你家中的妖孽就除掉了。”胡孟康依言照做,而郭璞早就叫仆人去东南二十里接应,以低廉的价格把婢女买了下来,回家享受艳福去了。
关于郭璞的神鬼传言,在民间有很多玄奇的说法,这个生于两晋交替的人物,不但文学、训诂学为当世一绝,更重要的是,令他闻名朝堂乡野还要多亏了他是道学、术数大师,每日徜徉于玄学幻海当中,状似入尘,飘忽出世。
西晋末年,北方一代的门阀家族和士人群体全作鸟兽散,纷纷逃往南方躲避,郭璞也是避难大军里的一员。虽然处于离患状态,可他的乐趣仍保留在出游上,走遍万水千山,看尽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在四处游历时,偶然间为自己种下了诸多民间传说的果。
一次他来到青溪山,此处是道家的圣地,又辈出隐士,郭璞不由自主地便想到曾隐居在这里的鬼谷子、许由和灵妃三人。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颖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游仙诗十四首》(其三)郭璞
壁立千仞的青溪山,云雾幽游,隐约可见楼阁梁栋。走入阁楼之间,山风穿窗呼啸而过,郭璞询问了路人,知道此处便是鬼谷子的居所。他举目眺望,看到远处是颖水之滨,在那里曾留下了唐尧时期的隐士许由的足迹。尧帝曾经要将自己的帝位禅让给许由,后者拒不接受,甚至用颖水洗耳,表示再不想听到关于功名的“垢事”。郭璞很向往鬼谷子的神秘和许由的洒脱,但他知道自己仅仅能羡慕而已,依然要身不由己地在仕途上踟蹰不前。
不久,他来到青溪泉口,看着汩汩的清泉荡起鱼鳞微波,仿佛看到洛神灵妃踏水而来,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又一转眼,仙子的踪影已经不知去向,失落涌上心头,原来都是自己的想像而已。他真的很想去隐遁修仙,可是在诗的最后一句道出了他无法跳脱尘俗的原因: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修仙和隐遁的路。
对于大多数经历两晋更替时代的人来说,厌弃仕途和富贵生活,真诚地去寻求隐居避世实乃情有可原。驾风而行,一去千里之外,逍遥上下九重天,种种能够上天下地的境界,都是他们非常渴望。郭璞必须要承认自己非常好老庄一套,期望自己可以做到逍遥游的境界,可是他对仕途仍存在眷恋,并且有济世的宏图。是以,完全脱离社会并非他的真实愿望,即便他想得再潇洒,仍必须活得现实。不过,仍有一些人深深地沉迷于道学和玄仙之说里,不遗余力地挥洒着自己的青春,例如孙绰、支遁等道学、玄学研究者。
老庄的道学在两晋时期甚是流行,是文人们思想的救命稻草。以道学思想为核心的诗文有许多种,郭璞是游仙诗的领军人,而在玄言诗方面,孙绰不经意成了佼佼者。玄言诗比游仙诗更加玄乎其神,莫测高深,有些“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奇妙感。在东晋初期以文采极富盛名的孙绰本是佛教徒,但对道家的思想却甚感兴趣,欲罢不能。时代流行玄言诗,他不可能不受此影响,于是刻意写下众多如同偈语和经书般的诗歌,不明所以,可以说他人生中的“败笔”。然而当他在秋风萧瑟的寒景里消磨时光的瞬间,真情终于流露出来,刹那,他那些不知所云的玄言诗尽显光华,下面这首《秋日诗》正是孙绰最精彩的玄言诗之一。
萧瑟仲秋月,飚唳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叶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秋日诗》孙绰
仲秋,天气转凉,凉风萧瑟,天朗云高,百物凋残。倘若身在山中,四时的变化首先会察知一二,对四时的变化或许习以为常;然而住在山外远观山色的人,难免不会悲秋,生出思念,放声长歌,以解心中的思潮。
孙绰行走在山中小路上,稀疏的林间是穿行的冷风,山头凝聚的是一片片浓云;信步在家中庭院里满是露水,繁密的树叶纷纷凋零,化作泥土。不管是在山里还是山外,景象虽然迥然不同,但凋零都是必然的后果。手抚干枯的菌草,孙绰为它生命的短暂而悲伤,抬首再看眼前的苍松,对他不惧秋气寒冷而感到艳羡。秋天是个寂寥的时节,孙绰时常为它欢喜为它愁,可他依然爱在此时出游,因为他可以远离繁闹的集市,远离始终存在不安定因素的官场,怀着淡淡的慕古之心,于濠上闲游。
孙绰以“濠上岂伊遥”的典故为自己的诗收尾。相传,庄子与惠施曾经到濠上(安徽凤阳)游历,二人看到一条游鱼自在地在水中游动,于是讨论鱼是否快乐,最后得出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结论。
在那寒蝉作响的秋日里,孙绰好似冷眼观秋,又似融入其中,一面悲伤,却也一面欢喜,这些情谊在诗中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自古逢秋必伤秋,可在冷秋中竟然还能得到愉悦,只能说子非孙绰,安知他不会为秋天而欢喜呢?孙绰悲秋,因为秋天万物凋谢;而他喜秋,是因为秋天可以帮他净化心中的污垢。
《秋日诗》,虽仍是充满归依道途的含义,可因为有了叫人欢喜叫人愁的秋景的充斥,一瞬间从高高在上的飘忽落进了人间,变得切合现实。它不再如一般的玄理道义诗那般枯燥呆板,而是寄情山水,显得端丽而空灵。在此刻,孙绰几乎已经接近了阮籍“咏怀”的境界,可惜的是,他仍停留在奢求仙道的阶段,不肯像阮籍一样“醒来”。
偏安江左的东晋,清淡之风盛行,写游仙也好,写玄言也好,逃避现实而寻求精神解脱的文人们为了彰显自己思想的特色,大肆挥霍着墨水,绞尽脑汁地创作,与此同时也在不断暴露自己的缺陷,在看似逍遥自得的精神情怀外,有着不能压抑的恋世情结。不过既然他们乐于玄道,子非他们,安知他们不快乐呢?
从容潇洒,来去人生
东晋与前秦的淝水一役,捧红了谢氏一门,令谢阀在晋王朝的土壤里埋入了更深的根,谢安也在谈笑间为自己的人生画上最完美的一笔。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谢安给天下人最难以忘怀的背影。在战事吃紧的一刻,他仍能于山间别墅与友人下棋饮茶,谈笑自如,自问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恐怕除了登上神坛的诸葛亮外,几乎绝种。一个人如果只淡定一次不稀奇,而谢安的一生都在淡定中度过,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闲适悠然,永远是那样不温不火。
自文人名士们追随司马氏避往江左之后,经历了不短的动荡漂泊日子,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年轻一辈的才子藉此机会纷纷现世,渐渐形成了几股学仁志士凝成的团体,其中绍兴文人集团是名士辈出的风雅一组,诸如孙绰、王羲之、支遁都在其列,青年谢安也是其核心成员。在这些密友眼中的,那时年纪轻轻的谢安已经是个潇洒镇定到可怕的人。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兰亭诗二首》(其二)谢安
文人集团里的孙绰和王羲之等人都是好组织众人到处游玩的领头者,他们经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以取乐,会稽山的兰亭就是一处最常去的地方,在这里留下了很多令他们难以忘怀的记忆和诗文。谢安传下来的诗仅有数首,在兰亭中所做的就有两首,上面这首便是其中之一。诗中不难看出谢安的心情非常欢畅,他仰望薄云美景,感受清岚徐来,唇齿间留有酒香,思绪飘若神仙。眼前此刻,万物虽有不同,其实运行的道理一致,所以哪能看出早亡的人与百八岁的彭祖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生死,在谢安心中并无明显的区别。人因为知道它的规律而惧怕,可当把生死本身皆完全忘却的时候,人所剩的自然是淡定和目空一切。诗里的谢安已经完全忽略了生死的含义。抱持着该想法他明显是受到玄学洗礼的超然者,所以他的“胆子”大得出奇,当然不是没有来由,因为他很早领悟了老子万物与一物的关系,自然不惧怕生与死的苦痛。
也许在别人看来,谢安的《兰亭诗》中所言实在托大,一逞口舌之快,孙绰却早习以为常,并且深信谢安就是这样一个“狂妄”的男人。一次,他约谢安去海上泛舟,不料突然起了风浪,一时间波涛汹涌,船被巨浪卷得抛向空中。同伴们大惊失色,想要马上返回,只有谢安站在那里手扶栏杆,吟啸诗文,若无其事,显然游兴正浓到忘乎所以。船夫见他相貌安闲,神色愉悦,便继续向远方划去。但风浪越来越猛烈,舟舸在海浪里不断旋转,眼看就要翻了。众人惊恐大叫,纷纷起身走动,被打扰了雅兴的谢安眉头一皱,淡淡地说:“你们乱成一团,让舟体不稳,谁也别想回去了。”大家没办法,只好提心吊胆地坐下来稳住船身,船夫终于将舟舸划回了岸上。
与泛舟时存亡在即的情况相比,淝水一战安居京城的谢安能从容应对显得再正常不过。但是黄仁宇先生却曾趣说谢安也并不是完全“没情绪”的一个人。前秦苻坚淝水大败后,东晋大胜的捷报送到谢安手中,谢安看完之后面不改色地继续下棋。等棋下完之后拿着文书走进内室,才发现脚上的木屐被他踩断了。原来他太高兴了,迈过门槛时不小心绊断了鞋底,一时并没注意,进屋之后才意识到。如此乐得忘乎所以的谢安反倒令人不觉得他失态了,而是使他看起来更有“人情味”,在他永远保持平静的脸上突然蒙上喜色,是那样天真可爱。
受老庄影响深刻的晋士人,大多都郁郁不得志,寻求问道一途。谢安则恰恰相反,完全将自己放逐在官场里,来去仍如鲲鹏,自由高飞。宫廷官场中的血雨腥风不是凡人能设想出来的景象,除了勾心斗角外,诽谤、阴谋、陷害、暗杀、毒杀,皆是防不胜防。这些谢安时刻都在面对,却总是洒然一笑,完全是高枕无忧的模样。
东晋开过功臣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势弱,桓温专擅朝政,当时谢安刚刚出仕不久。桓温一心要篡权夺位,迫使简文帝让位给他。简文帝在谢安和抚军王坦之的力劝下改写遗诏,立司马曜为皇太子。拥兵于姑孰(今安徽当涂)的桓温闻讯,盛怒之下带兵回师,欲问罪谢、王二人。谢安本是桓温的老部下,桓温对他相当器重,没想到自己曾最信任的人却要反对自己的帝王之路。听闻桓军东进,王坦之早已经腿软,谢安却不紧不慢,示意他稍安勿躁。
桓温入京都宫殿时,文武百官于官道两侧纷纷跪拜,谢安却突然走到登入大殿的台阶前坐下,拦住桓温去路。先若无其事作起《洛生咏》,该咏是当时在洛阳流行的咏叹歌谣。过了半晌,他才对桓温说:“听说过去厉害的诸侯都把守卫的将士放到边境抵御贼寇,明公(指桓温)您进宫会见朝臣时,怎么还把守卫兵马不知在城墙外呢?”此言明目张胆地批评桓温有夺位的举动,瞬间桓温的气势就弱了下去。桓温干笑一声,撤走士卫。此后,接连几日桓温都设宴摆酒,招待谢安,名义上是与谢安叙旧。
桓温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被谢安打发了,他几次暗示朝廷授他“九锡”之位。“九锡”最接近皇位的一个爵位,桓温想当皇帝的心意路人皆知。况且他那时正患重病,很想尝一尝做皇帝的滋味,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朝廷众臣碍于桓温的势力,没办法推脱,只好写了一份册封诏令。谢安看完之后大叫“写得不好”,拿过诏令声称自己要改改措辞。他每天改来改去,拖着拖着就把桓温给拖死了。
桓温死后,谢安坐上了宰相之位,对桓氏家族非但没有打击,反而予以重用。因为他无可比拟的宽广心胸,吸引无数的能人向他靠拢,安公的个人魅力已经到了全国民众视其为偶像的地步。即便如此,熟谙进退之理的谢安一直审慎对待自己的权利,从不曾出现任何逾拒的举动。淝水之战后,达到顶峰的谢氏一门亦在谢安的嘱咐下不敢做出任何贪奢事件。然而即便聪明坦然如谢安,晚年时也未能在谗言下幸免。他可以约束自己不去制造谗言,但却怎样也躲不过别人的故意加诸诽谤,这就是政治。
草草辞官归故里,躲避流言蜚语,无奈又身染重病。再次回到京城养病时,车里的谢安突然想起了桓温——那个亦友亦敌的“老朋友”。
当年桓温归京问罪不成后,二人时常坐下叙旧。看到桓温两鬓斑白,谢安一时感慨,问道:“明公身体无恙?”桓温摇头叹道:“仍是老样子,安石(谢安字)你呢?”谢安拱手说:“总是忆起你我的旧事。”桓温眼眶一红,长叹道:“我争战在外,你报效于内,只能各安天命了。”
一句“各安天命”在耳边突然回响起,躺在马车里温暖褥被上的谢安笑了笑,对侍候他的人说:“明公还在时,我每日总怕受到生命的威胁,一次梦到在他的车中端坐十六里,见到一只白鸡挡在路前。白鸡主酉,如今太岁在酉,大概就是说我当宰相到此为止,刚好十六年,想来是到了我归于天命的时刻了。”
侍人听得伤心,叫他别想太多,谢安却撑起病体,掀帘观望窗外,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数日后,谢公辞世得极为平静。
没有人比他更潇洒地在人世走一遭,能得到的全得到,但他的心并不去占有那些可以一手掌控的东西,这也是他一生永不被俗世羁绊的缘由。与那些不能退、不能进、又不能自我说服人相比较,世人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宽至如斯的地步,原来一个人可以站得如此之高。
兰亭悠悠寄生死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惓,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兰亭集序》王羲之
如果《兰亭集》本身有生命的话,一定会深深的嫉妒,为什么王羲之为它所做的序竟在历史上留下比它自身更华丽的倩影。绝佳的文笔是这篇序享誉的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他出自王羲之手中的鼠须笔,龙飞凤舞、意兴翻腾的字迹,一气呵成的笔法,无不显现书法大家的风范。据说唐太宗拿到这篇书法珍品时爱不释手,装裱之后即挂在床头,每日观赏,临死前还将这世上绝无仅有王氏真迹随他一起进了坟墓,至此《兰亭集序》的墨宝失传。
兰亭停驻了很多文人的回忆,王羲之的那一次最为深刻。所以他写下了上面这篇序记载当时聚会的情景。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的上巳节,应当是下水沐浴的祭祀日,王羲之与一大堆朋友和家人却决定到会稽山的兰亭沐浴山岚,行修禊之礼、饮酒赋诗。一行四十余人,其中包括当世极富盛名的孙绰和谢安等人,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即兴赋诗,王羲之主动承担起负责记载和整理诗的人。
兰亭边有一行人围出的小池塘,将山上流下的泉水汇聚在这里,溪水打旋之后又顺着亭边的小沟弯转离去,形成了曲水的雅致景象。王羲之命跟随的仆人把他的鹅放到池塘里,一边逗弄着爱鹅,一边招呼众人坐下。不知道何人出了个好主意,来到曲水的上游,把一个酒盏搁在荷叶上放入水中。带着酒盏的荷叶顺水而下,围着兰亭打转,在谁那里驻足,谁就要将酒杯拿起来赋诗一首,对不上来便要将杯中酒喝掉。这个主意既能让大家喝到美酒,又能赋文,绝妙有趣,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参加。
天朗气清,风和日立,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陪伴下,即便耳边没有天籁之乐,可是有好友们一起畅言无忌,举杯高歌,已是人生乐事一件,所求不多了。王羲之抚掌微笑,感受着微醺的滋味,在喧闹中生出了对生命意义的感叹。
人与人交往、周旋,大家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挥霍着生命。有的人喜欢把自己的抱负放在屋子里交谈,有的人却喜欢寄托外物,四处游历、喝酒饮食,不羁于世道。虽然每个人的性格、行动都不尽相同,但遇到得意的事情就会忘乎所以,甚至把自己快要老了的事情都给忘了,好比眼前这群人,无论年纪大小,都玩得那么快乐。可是,等到对得到的事物感到厌倦时,因事物变化而心境发生变化时,感慨便会油然而生:以往令自己欢欣的事物已经不再具备鼓舞功效,退化为历史的陈迹,而自身这时才如同从梦境中蓦然醒来一样,发现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不知不觉,由新生转瞬到了面临死亡的一刻。死和生,是人生多么大的事情啊,如何能不为它痛心呢。
莫名的悲怆袭上王羲之心头,想到每次看前人的文章里大谈生死,总不免要唏嘘一番,弄不明白个中道理。认为古人常把生死混为一谈,把长寿和夭折等量,根本是荒谬的论断。可是回过头来又一想,既然他是如此看前人,想必后人看到他在大谈生死问题的诗词之后,也一定会有和他相同的看法。所以,他不再多想,尽力记下今天所有人在兰亭里留下的诗篇。虽然亭里玩乐的众人经历的事情各异,作风也迥然不同,但在同样的情境下触发的情怀,应该相去不远。那么,当后人看到了自己记录的这些诗篇时,也定会与他有同样的慨叹。
沉浸在想象中的王羲之再次加入诗酒的“战团”,喝得一塌糊涂,高叫仆人笔墨伺候,挥毫在茧纸上“刷刷”落笔,行云流水地为尚未成集的诗集奉上一副佳序。众人看罢拍手叫好,尽兴而归。王羲之却在清醒后看着适才所写的《兰亭集序》哑然失笑:酒醉后的自己竟然是悲观的,好像不太符合他的性格啊。
在玄学盛行的时代,王羲之也有自己的信奉,他对道教的天师宗情有独钟。但他不认为生活就要完全的淡然一切,人世不应该被遗忘。在《兰亭集序》里,他虽然心怀山水乐趣,表现出了对老庄的热爱,但他对生活还是深深地眷恋的,否则也不会对“生”与“死”相当看重。
《世说新语》里记载过王、谢的一段有趣的对话。由于是大将军王导的宗亲,王羲之顺利做到右军将军的位置,兼任会稽内史;谢安也已被封为“太傅”,在朝堂上算是一武一文的同僚关系,平时私交甚好。一次,二人携手登冶城,谢安悠然眺望,言明自己很想过着醉卧清淡,无忧无虑的生活。王羲之在一旁道:“听说古时大禹为了处理国事,手脚都生出疖子;周文王处理机要,每天忙到午夜,仍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现在正是国家动乱,边境饱受威胁的时刻,人人都应当想着如何为国家效力,可是举国却忙着清淡生活,与现状背道而驰,荒废政事,实在不合时宜。”谢安知道他讽刺自己和周围好玄学的人,不禁笑了:“别的我是不知道,但是秦王朝两代即亡,难道也是清淡闹得?”王羲之顿时无语。
王羲之和谢安都没有错,而谢安也不是真正在反驳前者,从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他与王羲之想法是相同的。
造化虽然伟大,人在自然中也有他的地位;玄学和老庄可以成为士人的精神粮食,却不可以让它完全左右了人的生活和事业。生死、隐达是生活中无法被遗忘的东西,在《兰亭集序》里,王羲之把聚会的乐事、每个人的情态和思想的波动都记录在案,让它去引发人们的思考,不过他同时也把人生的存在意义传达给了后人。
坦然进退,不用喜惧
“元亮兄,快快出来开门,是延年我来也。”左手提着一壶美酒,右手托着食盒,颜延之(字延年)站在陶渊明(字元亮)的家门口,隔着篱门冲里面的棚屋高声唤道。
“吱”的一声,棚屋的破门应声而开,陶渊明满脸喜色地走出来,嘴上道:“延年兄,好久不见了,想不到今日早早就携美酒来看我,哈哈,甚合老弟心意。”他疾步上去拉开里门,搂着颜延之的肩膀,拉着他来到午后的山脚下,在一个巨松下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两人边吃边喝,叙旧畅谈,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不胜唏嘘。颜延之感到酒意上涌时,陶渊明已经醉得靠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双目微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饮酒二十首》(其十四)
好友颜延之的突然到来令陶渊明欣喜之余,越发感到田园生活的乐趣所在。自他辞官以来心情并不是毫无起伏,也有过不满和怨愤,不过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了。蒙祖上陶侃积德,令他陶氏一门得以在晋室占得一席之地,不过久经年月,沦为没落仕宦在所难免,更何况他陶氏又不是门阀家族。因为家庭衰微,他受外祖父孟嘉的照顾和教育,既喜儒家经典,对玄学和神仙道化也充满兴趣,结果变得跟祖父一样,“行不苟合,年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乱;至于忘怀得意,傍若无人。”(《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每每思及祖父的个性,陶渊明总是会心一笑,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身怀四海志、大济苍生的愿望,更不会在志向被阻之后,坦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爱显达亦爱隐逸,两者都没什么好回避难言的,他可比那些拼命唾弃官场、扬言超然于外的人要想得开。
经历了三代朝野更迭的人是不多见的,东晋南北朝时期却出现了大批这样的人物,陶渊明也算其中之一。晋末安帝在位后期,陶渊明做官没几天就受不了门阀的压榨辞官。桓玄取安帝而代之,建立桓楚前,渊明曾投靠过桓氏,因受不了桓氏的嚣张跋扈再次告辞。等到刘裕杀桓玄建立宋室时,渊明见刘裕是个不错的皇帝,似乎看到了曙光,遂投靠了他。哪知道刘裕排除异己,过激行为又惹渊明不快。这一次陶渊明彻底失望,再不想出仕的事情,带着妻子到浔阳郊外彻底隐居起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二十首》(其五)
隐居的生活自给自足,毫无是非的叨扰,近处是清幽的爱菊,远处是杳杳的南山,头顶滑过的是逍遥的飞鸟,心中存的是自在的归意。在山野里找到的乐趣,只能心领神会,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一切的一切,都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呻吟。为了权力、地位、财富,人们不得不汲汲营营、装腔作势,自己已经装不下去,所以还是乖乖归田园居吧。在这《饮酒》诗里的一字一句,归趣十足。
陶渊明从不否认曾有过追求名利的过去,可是怕为此而变得恬不知耻,速速撤回以免晚节不保。他的坦荡,很多文人恐怕都会自愧不如。
身心在远处,于自然中寻找生命的哲理,令陶渊明怡然自得。他看到门前五棵小柳,顺便给自己起了“五柳先生”的美名,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潜”,取意为隐。不过自己的这副臭破囊却常常搞怪,它怕冷怕饿,馋得要命。每逢灾害,因为田地收成太少,陶渊明便与妻子挨饿受冻,可他又嗜酒如命,经常饿肚外加犯酒瘾。有时候实在奈不住,便去向人讨酒喝,或者借钱吃饭。邻里都知道五柳先生的生活习惯,不但不怪他,倒觉得甚是有趣,主动伸手帮他。
一次,邻家的老翁提酒肉来看他,见他衣衫褴褛,也不梳洗就冲出来见客,不禁为他惋惜,凭他的才情,即便做个隐居者也不应该如此落魄。陶渊明言笑晏晏,指着自己的衣服说,就这身行头才配得上他,快快让他喝酒才是。
极其简陋的生活质量非但没有令陶渊明形容枯槁,也没有令他忧郁成疾,反而完全一副得过且过、乐陶陶的模样。凡是来探望过他的友人,就没有不佩服他的。颜延之曾为公事偶然来到浔阳,知道陶渊明生活特别困窘,于是每日带着酒肉来看他,两人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暑期。颜延之心知这位老朋友离不开酒,在临走时留给陶渊明两万钱,让他喝酒吃饭,陶渊明大乐,把钱全都存到家门口的酒庄里。
然而,对于友人的接济,陶渊明也是有选择的。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来劝他回归朝廷,还带来钱财和美食,他连看都不看,挥袖而走。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做“不为五斗米折腰”。清贫虽苦,人生却丰腴,醉得舒泰;富贵虽甜,人生却孤陋,醒也混沌。完全处在不同境界的人,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多人认为陶渊明不为贫贱而戚戚然,可晚年却到处乞食,不是有失尊严吗?但是乞食的有选择性,正是五柳先生个性最突出的地方,凡被他“乞讨”过的人,皆尊重他的选择,并且高兴地帮助他。
安于陋室,并非陶渊明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他可以去当官赚钱养家,并且可以做得不错。可是如果出现违背良心的事情,他便会抓头郁闷了,最后干脆来到田园中一醉方休。他当然知道酒“害人不浅”,也令自己更加落魄,但他戒不掉这坏习惯。不过,戒不掉便戒不掉,人一定要顺其自然才对。此时的五柳先生一派天真,煞是可爱,也着实令人为他的随性而着迷。
这样纯真自然、清醒又迷糊的陶渊明,深受季羡林先生的喜爱,季羡林还把陶渊明《形影神答诗》里的四句作为晚年的座右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在变化万千的大千宇宙当中,任世界发生了何种变化,心从无喜怒和惊惧。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无需为将来考虑太多。
陶公的一生当中都在遵循着这一信念。他可以为国家社稷泣血修心,也可以毫无眷恋与山水融为一体,两种滋味都经年累月的尝过,人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死亦无什么好说,唯求逐清风归去,偶闻几缕酒香,与大自然继续同在。此种平淡,如山泉沁酒,令后世甘甜如饴。
纵情山水,人间不易得逍遥
“天下有一石,建安诗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余下一斗由自古以来及现在的闻名之人共分。”谢灵运在刘宋王朝屡次将他一贬再贬时,仍然不改心志,自视甚高。通常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狂言,是不自量力;有才学的人狂言,听来总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把谢灵运归为后者,恐怕是在侮辱他的人格,也是在侮辱后世无数效仿他的诗家们的眼光。
成为山水田园诗的鼻祖,是谢灵运不经意间的偶得。最初的纵情山水对他来说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举动,在风轻云淡的山林间他或可找到些许安慰,放宽心境不再思考身世的问题。
出身绝对大家族的谢灵运,自小被祖父谢玄捧在掌心呵护。谢玄因与谢安平前秦有功,在谢安死后,谢家受到朝廷极大的表彰,谢玄理所当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被封为康乐公。谢玄有两子,灵运是其长子谢王奂最小的儿子,本名公义,而“灵运”是成年之后得到的字。
谢灵运出生之后,生得灵秀俊美,聪敏好学,谢玄爱若珍宝,时常感叹自己虽然生了谢王奂这个鲁钝的儿子,但他却给自己生了如此聪慧的孙子。灵运在众星拱月下度过幼年,四岁时谢玄去世,他被送到钱塘杜明法师处修养品性,深受法师博大智慧的感染,对其一生的品行和诗文的修为都有决定性的影响。不久,年仅八岁灵运继承了康乐公的爵位,生活并未因此变得美好,反而是不幸的年轮从世袭爵位一刻开始运转起来。
童年太过顺利的人,成年之后往往多坎坷。灵运自诩才高八斗,在晋廷几乎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文坛上亦倾倒众生,然而南朝宋武帝刘裕取晋而代之后,立刻将谢灵运的爵位削去,将极为散骑常侍。谢家曾是晋王朝数十年安定的支柱,对刘裕而言却是不可信的毒瘤。无法完全拔出,只能使其渐渐萎缩,继而变得无害。谢灵运在毫无准备之下再被降级,最后沦落为永嘉太守。
到永嘉经历了缓慢的失势阵痛,谢灵运终于还是绝望,自此不再理政务,完全寄情山林,四处游玩。写诗作文,成了人生最后一点乐趣。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封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 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登池上楼》
这首《登池上楼》是灵运在永嘉排忧解闷的诗。在朝廷内受到排挤,进退维谷让他的人生充满了忧郁的颜色,心智总是在动摇,于是在某日清晨时早早地起来,登楼眺望。看到远处的薄雾和山峦,心思转瞬神游到了天外。
眼前情景令他想起龙、鸿之姿。沉潜的龙身形是那么幽闲曼妙,高飞的鸿鹄鸣叫是如此旷远幽深。他很想飞到在高空之上,却愧对飞鸿;他想要栖息川谷,却惭对深渊的潜龙。飞鸿和潜龙其实是谢灵运对仕途和归隐的形容。他曾积极地为进仕而修炼德行,苦于智慧拙劣;没有办法之下退隐耕田,却又无法胜任农活。被进退不得弄得思想纠结,他深深地感到疲累。被迫来到偏远的地方做官,又时常身染疾病,只能拥被而卧,面对窗外光秃秃的野林,浑然不知天地四时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被久困的灵运,意识到再浑噩下去就会抹杀自己的灵性,情不自禁地要为自己寻找生活和习作的灵感,于是披衣登池上楼远眺。他看到了崇山峻岭,也聆听到脚下不远处河流水波的叮咚声,原来初春的阳光早已降临,带着残余的冬风将人间的阴冷吹走。不知不觉见,池塘已经生满春草,园中柳条上的鸣禽也变幻种类和叫声。让他想起《采繁祁祁》的豳诗和《春草生兮萋萋》的楚歌,它们都那样使他伤悲和慨叹。原来,世上最难的莫过于离群独居,一个人捱着那漫长的时间,消磨一切的热情。不过,既然有很多古人都能于山水田园当中坚持自己的操守,他也可以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这是他的坚持。
在不能理解自己遭遇的同时,灵运唯有苦中作乐,自我慰藉。继续寻找灵感的旅行,能不能放下,对此刻的他而言暂作后话。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登江中孤屿》
看惯了永嘉江南面的景致,灵运决定去江北走一走,发掘一下新的胜景,果然让他找到了江北面的孤屿岛。于是写下了这首《登江中孤屿》,为他觅到的美景盛赞一翻。有时候,寻觅风景就像探幽一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见岛上有两座奇山,于水上巍峨耸立,在雾气的烘托下浮现层峦叠嶂的异景,令山体媚态横生。白色的浮云在阳光的照映下于澄明的江水中呈现出空明秀美的倒影。
不去思考便不知道美妙,意外发现的山水原来可以美得这样接近仙境,让他想起了昆仑山的仙灵,猛然觉得自己曾经万般在乎的尘缘竟是不知所谓的东西,完全可以放下。刹那的顿悟涌上心头,现在他终于能够领悟,世界上真的存在无惊无喜、心平气和的养生法门。
江屿奇色把灵运孤高的灵魂再次提炼出来,也是他在厌恶仕途之后彻底自我放逐到世外。士人出入无门的结果往往是走上求仙的道路,谢灵运也被逼踏上相同的旅途,他想不释然恐怕也不成。
游历江南、江北之后,谢灵运毅然决然地辞掉永嘉太守的职位,以行动脱离是非,可是刘宋王朝却不肯放过他,非逼他出仕不可。背着宋文帝强加于身的临川内史一职,他铁了心的什么事情都不做,结果便是屡遭弹劾,当地官员竟然还要惩办他。被抓进狱中后,灵运写诗大骂朝廷残暴,还扬言要复国雪耻,无异于找死的行为。也许那时候,他对未来的命运完全绝望,把一生积聚下来的愤怒、痛恨全部爆发出来,继而等待的是死亡的平静。
于断头台处化孤魂,一代文豪流行般滑落。在这个时代,许多人为谢灵运的陨落而痛心,也有人因他的消失而幸灾乐祸。貌似一路下跌的平淡人生,其实有许多人在推波助澜,成为他的助力和阻力,但于谢灵运来说都变得没有意义,因为他可能真的不适合做官,而好似更擅长坐在庭前树下写诗文。虽然他的生命不只拥有自然界的山水,但他最容易做的是将心完本地与自然挂钩,在匠心独具的文章里创造出别人不能企及的胜景和灵韵。因而当他的生命画上休止符时,他在山间水底遗落的梦想始终不断地诱惑着过往的行人,培养了更多像他一样拥有孤高灵魂的骚客。
生命的意义如同一座天平,当有一方高高翘起的时候,另一端必定跌至谷底,这便是现实的公平。
1.谢灵运
2.成也文采,败也文采
误落尘网中,和尚惹是非
人总会有迷茫的时候,如同困坐于黑夜,不知时光的流转,年华消逝。蓦然回首,细数种种的往日的不如意,无法尽言委屈,于是扪心自问:倘若人的灵魂似莲花般纤尘不染,是否就不会有悲怒无奈,如能像莲花般无欲无求,是否就不会有爱恨情仇。佛从不会有这种困惑。
东晋的庐山是佛教的圣地,因慧远大师而闻名。慧远是个极好云游的人,本持着纤尘不染的一颗佛心到处游历,时而普度旁人,时而观望微笑。一日来到庐山脚下,远望山间袅袅紫烟,如同神仙之庐,心中一动,拈花微笑,于是在此定居,弘法布道。晋江州刺史桓伊偶然听到了慧远的禅唱和佛喻,非常欢喜,为他兴修了一座寺庙,起名为东林。至此慧远再没有离开,每日对着庐山光景,心旷神怡。
慧远对庐山有了眷恋,大概是受这里紫气的影响,他认为此处与神仙界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不会出现神圣的奇景。佛祖或许无欲,作为修炼的人却不可避免地要对修炼境界有所追求,慧远的凡心便遗落在了庐山之中。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 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庐山东林杂诗》
慧远为庐山写的诗中首句所讲的“岩吐紫气”情景,后世的李白等人都见过。“日照香炉生紫烟”,山雾与阳光形成的霓虹造成雾气产生薄紫的现象,如同仙人的衣带,引人遐思。慧远深入山中,独行于小径,密林探幽,神思意远,脱离尘嚣,寻找自然同宇宙的玄机。哪里才是九霄云外呢?偶触云门闸开,高山流水,看遗落凡尘的仙山,灵关顿开,神智翻腾而上,冲天幽游,翱翔宇内,心灵自足,终于明白道存何处。
道究竟在哪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心遗落不要紧,最要紧是获得精神境界的提高。一代高僧慧远触景而作诗,其中的玄之又玄猜测不得。但他对庐山的贡献着实强大,因为他在这里布道,使庐山名扬天下,成了佛教教徒集结的一个枢纽。
佛教自汉朝进入中土以来,久历变迁,两晋南北朝是其发展期,时代动荡使其并不太受人待见。晋亡后,宋文帝颇喜欢佛教,一些儒生受这种风气影响,对佛法也开始感兴趣,并且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所以慧远到庐山定居,能得到桓伊的帮助并不稀奇。僧人在民间也很受尊敬,人们对佛家生动活泼的比喻甚是喜爱,谁要是说出一两个佛喻,这人就瞬间变得有内涵了。
儒生在探求佛教的真理时,其实出家人也在回探。宋文帝时期的慧琳和尚既精通佛法,又善儒、道学说,并试图从佛法和儒学当中寻求共同点和可融合之初,甚至出言讥讽了佛家因果轮回的“来生说”,特别受皇帝的欢迎。他这一“唯物”行动,却遭到许多信奉佛教的儒生大骂,说他是个“假和尚”。这其中反对意见最大的就是慧琳和尚曾经的好友颜延之。
最早的争端不是由两人而起,而是儒生间的争论。颜延之虽是儒生但深信佛法,与慧琳同在庐陵王门下,交情笃深。元嘉十二年,颜延之与自然科学家何承天之间开始了在形神生死的问题上“大打出手”。何承天说“有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也就是生死是自然循环。但颜延之却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有轮回和来生,显然手佛教思想的影响极深。后来相继有儒学者站到了颜延之这边,与何承天争论不休,闹得不可开交,把宋文帝都惊呆了。
颜延之本以为慧琳会帮他,哪知道慧琳却反其道而行,竟然对“来生说”表示不屑,认为这种说法太飘渺,还故意写了一篇文章《白黑论》,白指儒、道,黑指佛教。文章里的白学先生和黑学先生互相辩解,骂得趣味横生。很多僧徒看罢,皆讽刺慧琳违背自己的宗教信仰,颜延之也怒斥慧琳,反目成仇。不过,看完文章的文帝却哈哈大笑,对慧琳竖起了拇指。
南朝宋室力捧佛教,并不是让人们多一个信仰,无非是利于其统治罢了,宋文宗在众人争论初期就已经言明。没想到大家越骂越凶,儒生出世,僧人入世,两厢调了位置,真是有趣得紧。
慧琳这么做难道是为了引起皇帝的注意,所以才对自己的信仰有了非议吗?他真像历史评价那样,是个“政治和尚”吗?恐怕不见得。既然颜延之可以窥探佛法的奥义,并且对其深信不疑,甚至与唯物主义大相径庭,那么慧琳也同样可以学习儒、道的学说,对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进行探讨和考证,对自己认定的事情进行反驳或赞同。此刻的颜延之站在他面前反倒变得无理取闹,与儒学的一些观点相悖谬,而慧琳在众家学说的领悟上则更近一层。
佛法道存何处,在每个修行者的心中都不一样,不管是慧远那种在山间神往,还是惠琳这种在世俗里探讨,所得都不尽相同。可是,修行者的凡心如果遗落到山林间,或可偶得宇宙的玄机,但若是落在人世,往往招来的是是非。还是佛祖说得好,一切都是“罪过,罪过”。
1.佛教
2.《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3.慧琳
4.颜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