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 醉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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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悲凉·挽歌挽不住,总是落幕情

在安史之乱后,唐朝也无奈地开始了历史盛极而衰的循环。虽然也有励精图治的努力,灵光乍现的“中兴”,却依然抵不住最后晚唐的那抹凄凉。走过了浪漫的春光,妖娆的夏季,收获了繁华的秋实,终于还是走进了落寞的冬季。人生四季,犹如朝代的起承转合,所有浓烈的悲凉,最后都要被寒冷深深地珍藏,冰封成一页干瘪的书签,夹在翻飞的史书中。

和亲路上,骨肉离散的哀歌

不是每只丑小鸭都能变成白天鹅,就像不是每个公主都能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许多网站的论坛中,后辈对大汉、大唐的批评引人深思:假如盛世王朝足够强大,还何必让公主们远嫁苦寒之地,用和亲的方式,以青春和幸福换取国家的安宁!

在当年盛世乐章的轰鸣中,总有些诗篇会发出不同的变奏,就像阳光普照的世界依然有黑暗的角落。但也正是这些深知人性悲苦的诗作,常常让人从苍茫的云层中发现些彩虹的颜色。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李颀《古从军行》

白天的时候在山上望四方的烽火,晚上在交河边饮马。行军之人,白天以刁斗煮饭,晚上用此来省更。黄沙漫天,漆黑的夜晚,只能听得到巡夜的更声,还有如泣如诉的公主弹着伤心的琵琶声。在军营的外面。万里之内,没有城郭没有人烟,雨雪纷飞,苦寒之地,连着茫茫的大漠。胡雁胡儿的哀鸣和眼泪,就这样双双落下。谁不想回家呢?可玉门被遮,只能轻取性命,和敌人决斗分出你死我活。年年战骨,埋在荒野之外;只为了换“葡萄”种满汉家的庭院。通过李颀的这首诗,人们对汉武帝的穷兵黩武似乎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但很多人似乎都忽略了一句深藏在诗中的落寞,“公主琵琶幽怨多”。

这句简简单单的唐诗描述了汉代公主细君的故事。刘细君本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被汉武帝册封为公主,远嫁到乌孙王国做夫人。史书里记载,说她不但貌美且多才多艺,琴、筝等古乐更是无不精通。唐人《乐府杂录》中就记载:“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青春无敌,才华横溢的公主却被远嫁乌孙国。在那里,语言的不同,习俗的差异,爱情的多少,这些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她是汉朝送来示好的一件“礼物”。

在洪大的家国话语下,没有人能够想到她的幸福,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落寞与伤感。那幽怨日渐积累,郁结在心里,化不开散不去,结果嫁到乌孙国的第二年细君就死了。只留下《汉书·西域传》里她写下的一段悲歌遗世回荡:“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和亲与远嫁,似乎是许多公主难逃的命运。而且很多人统计,越是鼎盛的王朝,和亲的公主就越多,汉朝和唐朝都是如此。江山社稷。国泰民安,在这种伟大并昂扬的主题下,个人的情怀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一边是战死沙场,白骨累累的将军;一边是呜咽幽怨,丧命异邦的公主;这是对时代残酷而又悲怆的祭奠。在这条和亲的路上,留下的不仅有鼓乐喧天远嫁的欢歌,也有那些年轻公主们的泪水、屈辱、魂断故乡的执著。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宜芳公主《虚池驿题屏风》

从此远嫁异邦,不知何时再能回乡,绵绵的远道上,边走边哭,泪湿罗裙。塞外沙漠将磨尽所有的花容月貌,看年华老去,粉黛消残。这思乡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中断,今生有缘,何时还能回望长安!这首诗虽然称不上工巧,但出自一个远嫁公主之手,载着辞家别国的苦楚,所以读来字字心寒。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公主嫁过去大概仅仅过了半年,那些边界的胡人便起兵造反。深陷狼窝,宜芳公主定然做了叛军刀下第一个冤魂。

有的人翻唐诗,究唐史,想要考证出宜芳公主的身世,说她并非“正牌”公主,十有八九只是皇室的旁系。但实际上,宜芳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也许并不重要,一个花季少女带着和平的使命,最后惨死异邦,这本身就是一出深深的悲剧。

在她死后,叛军作乱,会不会有好事者指手画脚,咒骂宜芳公主没能“伺候”好列国的勇士。当朝廷不得不再次派兵,会不会有人想起:同样的古道上,曾有婚车欢天喜地送去了大唐的公主。恐怕没人记得那碾碎在通往和亲路上如花般的女子,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人们只能记住那些热血神勇的将军,没有人会再想起那曾经哀叹的公主,幽怨的琵琶声。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宜芳公主恐怕也曾想过老死他乡吧!可惜她没有王昭君幸运,能够千古留名,恩爱终老。当然也不如蔡文姬,毕竟曹操当年还愿以城池换回一个女子。算起来,从古至今,在这条和亲的路上,辞别父母家园,深味骨肉离散之苦的公主还真不在少数。只可惜,盛世欢歌,掩盖了公主们低低的诉说!

人生与历史的双重拐点

就差那么一步,他便可以名垂千古;可惜就是那么一步,他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被后代指为“昏君”。所以,有人说他很像后来的宋徽宗。宋徽宗文武双全,擅书画,写诗治国都是一等的高手。当年宋朝和刚刚建立的金国订立盟约,共同讨伐辽国,结果金兵在摸清了宋军的底细后,反而攻打宋朝,并将宋徽宗俘虏,在北宋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靖康之耻”这四个字。

有时候,历史非常功利,它对人们的评价仅仅是“胜者王侯败者寇”。假如宋徽宗能够直捣辽国疆土,那必将成就一番大宋朝的宏伟蓝图。遗憾的是,区区建国只有几年,大宋朝根本就没放在眼里的小金国,竟然釜底抽薪,倒戈相击。而很多次,常常是极其微小的因素,最后轻易地改变了历史的格局。一代明君和丧国之君,就这样有了截然不同的评判。宋徽宗如此,唐玄宗又何尝不是!

没有人否认唐玄宗前期的英明神武,他自幼的刚烈,青年的雄心,壮年的励精图治,不但稳固了唐初政局的动荡,还成功地打下了“开元盛世”的战绩。有人说,唐玄宗活得时间太长了,假如他能和其他皇帝一样五、六十岁就驾鹤西去,毫无疑问,盖棺论定的时候,百姓们会含着眼泪送他离开人间,并对他建立的盛世永远心存感恩。无奈的是,他不但“寿比南山”,而且还情意绵绵,深深地爱着他的江山和女人。正如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自古英雄,都是爱江山也爱美人的,但愿意拱手河山的却并不多见。

杜牧写诗说,从长安回望华清宫,茂盛的草木,华美的宫殿,看起来一片花团锦簇。山顶山的宫门一层层地打开,杨贵妃看到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不禁开心地笑了。百姓们还以为这疾驰的驿马送的是紧要的军情,只有杨贵妃知道送来的是自己爱吃的荔枝。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其一)》

唐玄宗为了让杨贵妃吃上新鲜的荔枝,常常令官差快马加鞭、日夜不息地赶路。驿站处,疲惫的人、累死的马,不禁抱憾终生。在唐朝的繁荣下,身为一国之君,他缔造了盛世如莲的美梦,也亲手摧毁了所有的成就。劳民伤财,只为博美人一笑。曾经英武果断,贤明天下的君王,变得如此昏聩。功败垂成常常令人恍如隔世。辉煌时,功业如漫天朝霞,灿如烟花。但是散开,落下,颓败时如黄泥在地,任由评说,还要惨遭践踏。

很多人都说玄宗后期非常昏庸,只要有人进谏“安禄山要谋反”的话,他就将这样的直谏臣子拿下,送给安禄山发落。可想而知,久了也便没有臣子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许在唐玄宗的意识里,不是安禄山会不会起兵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瞧得起一个“胡人”。就那样一个小小的节度使,连文明还不懂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谋反之心呢!我堂堂天朝,给他如此高官厚禄,恐怕他感谢还来不及呢,哪能造反呢;说到底,以往的失败都是由于轻敌,宋徽宗如此,唐玄宗也如此。就这样,盛世王朝的一场空前遭难就此爆发了。

历史学家通常喜欢用“盛衰拐点”形容安史之乱,但其实,这也同样是唐玄宗一生辉煌与黯淡的拐点。在那样的时空里,曾经随着他一起走上顶点的盛世唐朝,随着他的逃亡而落幕,并逐渐地衰弱在未来的岁月里。就连那写过“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歌颂盛世王朝曾经“稻米流白,夜不闭户”的杜甫也深深地叹息,铁蹄践踏后的山河破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春望》

长安沦陷后,国家一片破败,但山河依旧长久地存在。春天虽至,但毫无春色可言,满城荒草,看得人触目惊心。感叹家国沦丧的凄凉,眼泪溅在花上,花也落泪。生离死别令鸟儿都为之悲鸣。战火纷飞,长久不息,一封家书抵得上万两黄金。忧伤令人早生华发,而愁苦令头发越发稀少,甚至连簪子也戴不住了。战火连绵,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园。山河破碎,人如飘絮,此情此景,催人泪下。

然而同样的痛心,又何止杜甫一人。逃难后回到长安的玄宗,被尊为太上皇,在一个个孤枕难眠的日子,梅妃的冷韵幽香,贵妃的丰腴甜香,那些冰雪聪明的女子,柔肠百结的爱情,都在孤独的夜晚缓缓地流淌在心中。尤其是一生的挚爱杨玉环,如果不是那次安史之乱中,实在军心动荡,又如何忍心将她赐死。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当年六世****仓央嘉措,用质朴的语言写下这样的情歌,给后世留下了一段传奇人生。他宁愿放弃****的尊位,也绝不放弃自己心中的爱情。还有曾经轰动世界的爱德华八世,为了与辛普森夫人的婚姻,竟然坚决放弃皇位,而选择做一个普通的温莎公爵。江山与美人,永远都是英雄的双选题;任何一方,都不是每个帝王能够轻易割舍的。

然而,最悲惨的却是玄宗这种,美人已经香消玉殒,“为国捐躯”;但自己的江山仍然没有保住,李唐王朝从“安史之乱”后便走上了下坡路。“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有苦说不出。“平生只流两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不知道玄宗晚年,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感慨!

丧乱,令人痛失家园

听过这首歌后,很多人都纷纷自杀了。1933年的时候,匈牙利作曲家赖热和女友分手,他怀着深深的绝望,写就了那首《忧郁的星期天》。据说,前后有157人因为听了这首曲子而自杀,一时之间,这首曲子被冠为“匈牙利自杀之歌”,很多电台都禁播。当然,这些并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精确的数字,但根据这一故事改编的电影《布达佩斯之恋》(又名《忧郁的星期天》),却在艺术上为其作证。哀婉忧伤的旋律徘徊在二战的硝烟里,影片中很多自杀的人都说,听到这首歌后,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泊荡漾,无所归依。

西方有学者曾说,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种感受就是“归属感”。没有归属感,人就没有安全感,更别说成就感。在这一点上,纵观古今,概莫能外。《诗经·君子于役》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大意就是,“我的丈夫在外服兵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天色已晚,鸡都进窝了,牛羊也下山了。但此时,我的丈夫现在哪里呢?我怎么能不想念她呢?”这个一幅遥远的关于家的图景,夕阳、妻子,牛羊鸡鸭,一切都安置妥当,但炊烟袅袅,却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家,是归途的尽头,也是中国人灵魂最终的依托与归宿。如果失去了这份守候,人世间的一切奋斗都变得毫无意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李白《子夜吴歌之秋歌》

长安一片皎洁的月色下,女子们捣衣的声音缓缓传来。秋风吹来,又是到了给征人送“秋衣”的时候了。什么时候才能平定胡虏的叛乱呢,到时候自己的丈夫也就可以不再远征了吧!月色撩人,也撩拨起这些妇女们的情思。高适《燕歌行》中有诗云,“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一边是征夫空望故乡的愁思,一边是留守妇女肝肠寸断的相思,盛世的太平,流着男人的血,也洒满女人的泪。在这“血泪相合流”的地方,正是一首首望断天涯的哀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兵车行》节选

战车在轰轰地前行,战马在萧萧地悲鸣,出征的人们,佩戴者各自的腰间。爹娘、妻子、儿女都跑过来送别,尘土飞扬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咸阳桥。亲人们牵着士兵们的衣服痛哭不止。哭声一直传到了天上,直冲云霄。这是“诗圣”杜甫描绘的一幅图景,用这哭声、烟尘,写出了冲天的怨气和悲愤。战争,让人们流离失所,拆散了一个个美满的家庭,就像《诗经》中那守望丈夫的女子一般,每一次战争都增加了许多守候的背影。

诗作的后面写了许多士兵,离家的时候还是壮年,但后来的时候已经两鬓斑白。所以,杜甫说,生男孩不好,以后随军打仗难说生死,很多人空留一堆白骨在边境,没有人来收。新鬼喊冤旧鬼烦愁,在雨天里声声悲叫。所以,还是生女孩子好,还可以嫁给旁边的邻居,至少不用去从军打仗。可是,杜甫的诗似乎没有料到另一种悲伤:在一个战争频繁的年代,女孩也一样没有幸福的生活。在连年的征战中,女子只有征夫,而永远没有丈夫。所谓家园,其实早已残缺不堪。很多女子就在这无边的等待中苍老,永远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丈夫回归家园。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曹松《己亥岁二首(其一)》

自安史之乱后,战争开始蔓延到全国。加上唐末开始接连不断的农民起义,所以曹松说,举国的江山都绘入了战图,满目疮痍的时候不要再说什么生民乐于生计的话(樵为打柴,苏为割草,合为“生计”之意)。所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民”说得就是这个道理。颠沛流离,家园离散,哪里还有什么活着的快乐可言。看到人民如此艰难,曹松不免感叹,千万不要说什么封侯拜相的事情,哪一个将军的荣誉不是死伤千万条生命换来的。

曹松的这首诗,揭示了所有战争的实质,“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累累的白骨,似乎还泛着淋淋的血迹。但是这掷地有声的哀嚎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听到。战争,让人们的脚步离开了家园,也让人们的灵魂无所依靠。那些堆积如山的白骨,那些望眼欲穿的思妇,都没办法再迎来人间的团圆。“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豪言壮语似乎还依稀回荡在人们的耳畔,但是没有了完整的家园,还能有什么人生的希望和幸福呢!

天涯沦落,同含悲悯之心

孔子对于大同世界的勾描,代表了很多中国人的生活理想,“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在这样大同的社会中,人们和睦相处,衣食无忧。这一理想看似简单,在古代社会却很难实现。首先是经济水平有限,物质生活达不到高度繁荣;同时又兼有苛捐杂税的盘剥,加上战乱、饥荒,常常是连温饱都困难,更不要妄谈什么幸福生活了。晚唐诗人皮日休就曾经写诗揭露过普通人民的痛苦生活,诗是这样写的: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皮日休《橡媪叹》节选

这首《橡媪叹》是皮日休的代表作,他通过对“橡媪”这一形象的同情,深入地刻画了唐末农民的悲惨生活。诗作从深秋时候一位老妇人上山捡橡子开始写起。这位发黄的老太太,躬身驼背,踩着清晨的霜雾,辛苦了整整一天,才拾了一筐的橡子。拿回去之后,几经暴晒和蒸煮,用以做过冬的粮食。看到此处,可能很多人会以为是收成不好。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皮日休接着描写了丰收的欢快。他说,山下的稻子都熟了,麦穗飘香,香气阵阵扑面而来。仔细的挑选然后再认真舂米,简直是颗颗饱满,粒粒晶莹。可惜,除了交了官税,还要受地方官吏的盘剥,他们用官粮放高利贷借给农民,等农民收获的时候,他们将“官粮”放回农仓,然后从中获取“高额利润”。所以皮日休感慨“橡实诳饥肠”,农民辛辛苦苦忙了一年,结果还要吃橡子这种算不上粮食的东西来充饥。遇到这样捡橡子的老太太,觉得实在可怜,不自觉就留下了眼泪。

李绅的《悯农》诗曾写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春种秋收,四海没有空闲的土地,但是农夫到最后还是被饿死。结合皮日休的诗来看,除了官税,还有官员的盘剥,到处都要收“服务费”、“手续费”,年年月月没有存粮,饥荒的时候还要向官府借债,常常忙了一年还是一无所获,到头来只能捡些野果子糊口。

这就像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终年在山里砍柴、烧炭。满脸都是灰尘,被焰火熏得变了颜色,两鬓霜白,十指却被炭火熏黑。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白居易《卖炭翁》节选

那么,卖炭得到的钱用来干什么呢?也就是勉强买几件衣服,为了糊口的粮食。可怜老人家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冰天雪地里卖炭,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希望天气可以更冷些,因为怕自己的炭掉价不值钱。但是官吏一来,说是奉旨办事,一车千余斤的炭,就被强行拉走,老翁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顿足捶胸,无计可施。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对于可怜的老人来讲,一切还没有结束,没有“身上衣”、“口中食”,他们将如何维持未来的生活!

罗隐有诗云“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蜂》)诗人将辛苦劳作的人们比喻为辛勤的蜜蜂,酿百花成蜜,自己却吃不到一口甘甜。所以,有歌曾唱,“看我这一生,峰回路转,为谁辛苦为谁忙?”宋代梅尧臣曾在《陶者》诗中也曾描述过类似的情景,“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就是说,整天在烧瓦的工人,房屋上面却没有瓦;而十指没有泥点的人,却可以住在富丽堂皇的地方。这是社会的极大不公平,也是普通百姓没办法继续生活的重要原因。而这些深刻的社会灾难,常常会引起诗人们的愤慨。

所谓“黑暗”未必都发生在他们身上,但却让他们非常难过,一方面是他们悲天悯人的情怀所致,另一方面,也源于这些诗人身上流淌着的儒家的博爱精神。就拿大同社会的理想来说,“鳏寡孤独废疾者”都是在人生健康和幸福上,受到坎坷与挫折的人,即便不是弱者,至少也算弱势群体;所以值得同情和帮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弱势群体生存质量的改善,才是人类终极关怀的集中体现,也是社会进步的显著标志。

杜甫写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八月的秋风卷走了他屋上的茅草,屋漏偏逢连夜雨,屋子里雨脚如麻,连床头都没有半点干爽的地方。但是这个时候,他想的不是自己的困难,而是想到了全天下的百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假如全天下的人都温暖如山,只有我一个人受冻,我就是冻死也不觉得惋惜。儒家精神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杜甫似乎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更加极致的状态,连自己穷的时候都想着“天下苍生”!

然而,杜甫的悲鸣毕竟是微弱的,一个人再强大也无法力挽狂澜,尤其是整个大厦都即将倾倒的时候。

冲天杀气,漫透长安

据说,写诗的那一年,他刚刚五岁;也有人说他已经八岁了。那年秋天,父亲和祖父在庭院里咏菊。按照古代文人的审美习惯,字陶渊明后,菊花便成了隐者志洁与高贵的象征;而咏菊也成了诗坛雅士的一种传统。但归根结底,所有的主题都脱不了孤高傲世的精神底色。结果这一天,在父亲和祖父还没有写好菊花诗的时候,他就抢先说了这样一句,“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这句诗的意思是:能够与百花共存,而且被尊为花王,上天自然会赐我为王。赭黄衣是皇帝袍服的代称,象征了无比的权贵。

彼时,他还仅仅是个学龄前儿童,应该和神童骆宾王一样,写些“白毛浮绿水”的句子,不料却吟诵了这样奇怪的诗。父亲生气了,刚要责打他不学无术;反倒是祖父替他解围,说让他再赋一首试试。思忖片刻,他高声吟诵出这样一首七绝: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黄巢《题菊花》

秋风萧瑟中,满院秋菊赏心悦目。可是,在这寒冷的冬天,花蕊渗透着料峭的秋意,冷韵幽香扑面而来,毕竟不是风和日丽的春天,连蝴蝶也都很难过来采摘。如果有一天,我当了号令春天的花神,我定要让菊花和桃花,一起在盎然的春色中绽放。有评论说,这十足体现了诗人打算执掌大权,救百姓于萧杀的秋天中,让他们体会春天温暖的雄心壮志。也有人说,凭什么桃花能在最浪漫的春天开,菊花却要独守寂寞呢!让百花都在一个季节开放,深刻体现了古人朴素的平等观念。然而这些理想,很显然都是后人根据他的英雄事迹分析出来的。在当时,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并无明确的称帝念头。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咏出“若为青帝”的诗句,黄巢在未来岁月“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态势,已然初露端倪。

说来也算一种历史的巧合。似乎不仅黄巢喜欢写诗,历朝历代的政治领袖、神武将军、马上英雄、山寨大哥,都有类似的爱好。像梁山好汉宋江,在喝醉了之后就曾题诗一首《西江月》,说“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言外之意,等我实现了自己的凌云壮志,人们就会知道,我宋江比黄巢还英勇,我的事业才是真的大丈夫所为!这虽然是酒后的疯话,却可以看出,作为农民起义的领袖,宋江不但不是文盲,还是个喜欢舞文弄墨之人。唐末诗人林宽有诗云,“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似乎也正应了这个道理。胜者王侯败者寇,不管能否最终成就霸业,在起兵之时,皆有鸿鹄之志。刘邦、项羽、李世民等都如此,黄巢也一样。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咏菊》

这首《咏菊》,是黄巢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一首诗,也有人称为《不第后赋菊》,说是在黄巢落第后,写此诗表达强烈的反抗精神。但就诗中的气度来看,应该是他人生鼎盛时的作品,也就是他率领数十万起义军围困长安时所作。黄巢在兵围长安之时,胸中止不住的豪情荡漾,想到未来将一鼓作气,以激越、湍急之势冲抵长安,更增添了对胜利的磅礴想象。

九月初九本为中国传统的重阳节,这一天里人们登高、赏菊,与亲人团聚。秋高气爽、心旷神怡,以登高来祝福生活的步步高升。既有节日的喜庆,也有一层成功的寓意。所以,黄巢说,九月初八的时候,当菊花开遍京城时,百花都已经凋落了。只有秋菊的香气,四处弥散冲透长安,而遍地开放的,正是犹如黄金铠甲般的菊花!

此诗最为精妙处在于,虽然题为“咏菊”,但全诗不着一个“菊”字,通过对色彩、气味、状态、场景的描绘,将菊花和起义军的气魄,合二为一,形神兼备,斗志昂扬。而那直逼长安、迫不及待的感情,也随着菊花的浓郁直冲云霄。历来,咏菊者甚众,但多为意境高远,避世消难的象征。唯有黄巢,以不可匹敌之势,改写了菊花的风采,令她在隐士的气质上,增添了战士的豪迈,也由此刷新了“咏菊诗”的主题。

也因为这份别致,张艺谋导演取诗句为名,导演了一出《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历史大戏。王权帝位的血腥残杀,****伦理的精彩博弈,生命的悲歌,历史的长叹,都融在了这部电影中。联想黄巢进兵长安后,吃喝享乐,鱼肉百姓,对权力和女人的占有欲也不断膨胀,这一点倒是和电影的主旨有息息相关之处。而且,电影总会用一个结局闭幕,人生也一样。

关于黄巢的结局,始终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兵败后自尽,也有人说他削发为僧。出家的传说,都来源于那首《自题像》: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黄巢《自题像》

全唐诗一共收录了黄巢三首诗,而这一首的真实性,常常因为他人生扑朔迷离的谢幕,而变得富有争议。那些心如狂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脱掉了铠甲换上了僧衣。从俗世入佛门,看似只是一步之遥,却是从戎马倥偬的波澜壮阔,变身为佛门清修的静如止水。“独立市桥人不识,一灯如豆看多时。”天津桥上,曾经叱咤历史舞台的风云人物,居然没人再认识。独自依着栏杆,看落日余晖,英雄迟暮的岁月,挽不住韶华流逝的悲哀。

其实,在所有的结局与想象中,对黄巢来说,“遁入空门”应该是最好的归宿。《倚天屠龙记》中的金毛狮王谢逊,也曾是两手沾满鲜血的恶魔,但放下屠刀,却修炼成一代高僧。有过金戈铁马的豪壮,纵横江湖的霸气,有过生命炙热的痛与乐、爱与恨,回首已经千疮百孔不堪回首的人生,定会有许多寻常人所不能体会的妙悟。

余晖散尽后,黄巢是否还能记得那些他年青帝的梦想,冲天香气的誓言;又或者也能偶尔怀念起他那灿如金菊的光辉岁月吧!

黄巢起义后,唐王朝勉强维持了二十几年,便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