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 醉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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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凄美·微光,最后一抹残唐

历史就像一条抛物线,有上升的艰难,顶点的辉煌,也注定有下滑的忧伤。在盛唐的余波荡尽了所有的繁华后,“中兴”的力量犹如回光返照,给晚唐送来了最后一抹微光。然而,一道残阳,再艳丽的光影,也已经日暮西山。所有的温暖、伤感、希望与抱怨,都在这里慢慢消散……

不平之人自有不平之声

****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韬玉《贫女》

这首《贫女诗》因其语意直白、内蕴丰富而历来为人所传诵。诗作开篇就写到,自己是一个贫家女子,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那样能够穿漂亮的绫罗绸缎。如今,我也到了应该出嫁的年纪了,也想托媒人帮我找一户好的人家。可是,现时社会,人们都喜欢达官显贵,谁会欣赏我一个贫家女子的高洁情操呢?谁又能喜欢我这不合时宜的打扮呢?我能够值得骄傲并夸赞的只有一双巧手,也不愿意效仿她们那样将眉毛画得细长。可惜的是,我年年以金线刺绣,绣出一件件美丽的嫁衣,却都是做给别人穿的。而自己,这么多年来,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很明显,这是贫家女感叹爱情的叹息;但字里行间却有流露了诗人的委屈和不甘。贫士怀才,犹如贫女怀德,必然也决定了不愿意与人同流合污的高洁志向。也因如此,才不得不转而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这份不平之气,渐渐郁结在心头,一针一线,自己的心每时每刻也都受着深深的刺痛。

人生长恨,水长东。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遇到不平之事,气愤不过,下笔成诗,自然都是不平之声。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鹤《小松》

杜荀鹤说,松树在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长得非常微小,以至于被埋没在深草之中。而到了现在,才感觉它慢慢长大,长得比蓬蒿还要高。世人不知道它其实是凌云木,只有到了它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才开始夸奖他的高大。杜荀鹤出身寒微,也有人考证说他是杜牧的私生子,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很受器重的“身世”。寒门求考,屡试不第,杜荀鹤空有一腔才华,却不得施展。多年的积怨压在心头,借小松这一意象,抒发内心的愤懑。

数九寒天草木凋落之际,青松依然冒雪而立,显出雄健之姿,不失为岁寒三友之一。陈毅元帅曾作诗咏唱,“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顶风傲雪的骨气与志气,可谓难能可贵。杜荀鹤生于寒门,以小松初年没于荒草自比,可谓恰如其分。在没能顶天立地的时候,任何一颗稻草都不应该受到歧视,这便是杜荀鹤最深切的渴望与表达。

在《士兵突击》这部电视剧中,高城也曾这样描述许三多。他说,没见过那么笨的人,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他都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有一天,猛然抬头,发现他手里抱着的已经是一棵参天大树了!其实,那些高耸入云的苍松翠柏,哪一个不是从微微的小草长起来的呢!左思有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造成有识之士难得报国之门,最重要原因,始终都是地势。这地势,来自杜荀鹤眼里的小松混于杂草,也是秦韬玉笔下那个自怨自艾的贫女。

这个世界上,辉煌者和落魄者都不多,最多的就是走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坎坎坷坷的人。也常常在这些人身上,能够听到不平的怨气。排除人为因素不算,单从个体差异来谈;那些成功的人多是知道“人生太短、叹息太长”的道理:与其慨叹时光如流水,不如干脆取上一瓢饮,其他的等功成名就后,再设法按照自己内心的法则改变这个世界。当然,这也需要机遇的垂青。而那些彻底的失败者,很大一部分的确“技不如人,力不从心”,他们也多半不会抱怨命运的不公平。因为即便机会均等,恐怕自己也不能胜任。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有才智却生不逢时的人,有志气也有怨气。

但江湖人常说,“路不平,需要有人出来踩。”这不平之气,有的只是一时的牢骚,有的却希望用以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世界。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贾岛《剑客》

“郊寒岛瘦”一直以来都是人们的共识。但贾岛的这首《剑客》却一改平日苦吟的传统,于刀光剑气中找到了应有的豪情。他是这样讲的,“我十年来只磨了这一把剑,到如今,刀刃未开,寒风四射,冷若冰霜。今天我将这宝剑取出,敢问天下英雄,谁有不平之事?”诗作虽然短小却十分精炼,而且透着彪悍与狂野,散发着晚唐少有的豪壮!

贾岛早年曾出家,后因诗名大震,颇得世人赏识。结果,还俗后,却屡考不中,可说是“造化弄人”。在剑客这首诗中,贾岛以剑的锋利、剑客的豪情自喻,显示了自己革除利弊的宏大愿望。可惜的是,空有利剑再手,剑胆雄心,却没有报国之门。久而久之,剑气消散,锐气受挫,只能以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来了却余生。虽锤炼有术,但平生未展愁眉,应该也算一大憾事吧!生逢末世,再大的志气也难免化作一团怨气。

老去春光,可叹人生虚功名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这是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杜拉斯小说《情人》的开篇。他将自己对人生和感情的饱满、丰富的体会,都灌注进这段文字中,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

人们一方面欣赏王老翻译水平的高超,另一方面,也在这时光的穿梭中,读到了情人间那份难得的相知。情郎才俊,美女多情,在两个风华正茂的人相爱时,注定少不了你侬我侬的浪漫,说不定,情到浓时,还有许多山盟海誓的约定。假如当年碍于种种理由分手,再相见,有的还可以再续前缘,而有的却只能剩下互相的谴责与抱怨。

当年,罗隐赴考途中,在锺陵县遇到了一位叫云英的妓女。罗隐书生意气,英姿勃发;而云英也青春妙龄,才貌双全。这样的两个人相遇,后面的故事大抵都是类似的风花雪月。但罗隐毕竟只是路过,怀了满腔的志愿要去求取仕途。十二年后,罗隐再次落第,恰好重经锺陵县。人生有时候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他竟然又遇到了当年的云英。十几年来,云英仍然是歌妓,没有机会离开“风尘”之地。美人迟暮,却仍以歌舞为生,让罗隐不胜唏嘘。

不料,云英竟然也有着和他同样的感慨。见面后惊讶地说,“罗秀才怎么你还是布衣?”一句话触动罗隐伤心事。《唐才子传》评价罗隐说“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始终没能将才华发挥出来。今见云英问起,不禁触景伤情,思虑良多。于是,写下一首诗送给云英:

锺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罗隐《赠妓云英》

罗隐说,从那时醉别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重逢的时候,云英虽然依旧舞姿翩翩、体态轻盈,但毕竟已渐趋人老珠黄。可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得到功名,你也没有能够嫁人,想想看,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不如别人吧。在古人眼里,男子求官和女子嫁人一样,都是人生不可忽略的重要经历。一别十载,当年的才俊已然步入中年,而云英也差不多是半老徐娘了。然而,对于人生,如此漫长的十年,他们竟然都“无所收获”。

罗隐写此诗,与其说是讽刺云英,不如说我自我解嘲。带着微笑、泪水,和多年来的坎坷与辛酸。无可奈何花落去,所有的奋斗都化为一场“镜花水月”。梦想如闭合的一条曲线,走了一圈,发现始终在原地踏步。其中的伤感、抑郁、悲愤,都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诉说尽的。罗隐将这样的诗送给云英,既想宽慰云英,也想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

晚唐时期,很多诗人都在诗作中显示了无边的落寞。怀才不遇,自古以来是文人的“通识”,但生于不同的年代,这份伤感和抱怨也截然不同。陈子昂高呼,“天地悠悠,怆然泣下。”李白叹息“长安不见使人愁”,杜甫感慨“长使英雄泪满襟”。但是,不管他们如何沧桑、愤懑,总有广阔的天地作为他们发泄的时空。但是,到了晚唐,罗隐、杜牧等诗人的诗作中,那些忧伤、感怀、失意,都失去了旷达的支撑,能够借以明志的只有琐碎的儿女情长。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杜牧在这首诗的起笔处,就写下了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一个落魄的文人,漂泊四方,走到哪里都不忘喝酒解愁。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舞姿曼妙,撩人动情,风流韵事自然不必细说。然而,人生如梦,也同样如梦初醒。在惊觉十年岁月恍如隔世一梦的时候,感慨、沧桑都悲从中来,令人痛不欲生。杜牧诗文俱佳,才华横溢,又是名门之后,然而平生志向却始终未得舒展。十年的努力,他依然做人幕僚,屈居人下;除了放浪形骸,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更为可悲的是,同样浪迹青楼的柳永,得到了来自妓女们的爱戴,但同样流连风尘的杜牧,却只换来了“青楼薄情人”的名声。柳永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走上仕途,所以能够将一颗赤胆之心完全地放在俗世中,所以他虽然潦倒,但精神上却并不痛苦。而杜牧虽然人在烟花深处,纵情畅饮,但他的心并没有在青楼驻足,总是怀着一展宏图的志向。因此,他既不能安心在青楼里尽情挥霍感情,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深深的自责交织着沉重的失意,纠结在他的心中。

从罗隐、杜牧的感怀诗中,人们似乎可以读出晚唐的凄凉:越来越多的诗人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完成自己的志向。他们甚至只能借助青楼女子的情感与人生,来感慨蹉跎岁月后建功立业的虚妄。如果说盛唐时,李白他们的怀才不遇是“愤怒的咆哮”,那么到了罗隐、杜牧们的晚唐,所有的愤懑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如此默然垂泪,连叹息之声都显得这样轻,幽怨也哀伤!

恨此生,相逢只能在梦中

“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这首《美丽的神话》是电影《神话》的主题曲,至今仍是各大K歌榜上的经典曲目。电影刻画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现代考古学家Jack总是梦到一个清丽脱俗的白衣女子,每每伸手,却变成“触不到的恋人”,夜夜惊醒,徒增惆怅。时空交错中,Jack的前世原来竟是秦代将军蒙毅。他死在叛军之手后,深爱他的朝鲜公主却并不知情,在地下亡陵中不眠不休苦等千年……

如此无望的爱情守候放在如今,人们自然当成“神话”。便利的通讯设施,准确的卫星定位,根本不需要苦等千年。但同样的期盼和守候,放在古代,确是不争的事实。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陇西行》

陈陶的这首诗,开篇气势雄伟,发誓扫平匈奴,所以兵将们都奋不顾身。结果,不幸的是,五千将士惨死在战争中。可怜那些倒在河边的累累白骨,依然是妻子春闺中深深思念的丈夫。诗作从起初的昂扬到转为哀伤,及至最后一句,思念之情如断肠草,令人不忍卒读。在丈夫出门远征的时候,很多妻子都在他们的衣服里绣上象征平安、吉祥的神兽或者花草;还有的女子专门去庙里为丈夫求“平安符”。在她们的心里,这样就可以保佑自己的丈夫早点破敌致胜,平安归来。

然而,战争是那样的残酷,自古以来,刀锋上舔血的战士,没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战死的自是不必多说,很多在战争中受伤的,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也将逃不过死亡的厄运。

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卢纶《逢病军人》

在这首诗中,卢纶将“病军人”的苦、愁、优、痛刻画得入木三分。首先,他写到这个多病的军人,因为走了太远的路,所以没有了继续赶路的口粮。万里的归乡之路,变得更加漫长。在这位军人的心里,“叶落归根,我还没有到家,怎么能死去呢?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出来,虽然已经伤残,但如果回到家里,就可以与亲人团聚了。”

可是,战场上受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行了这么远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根本不知道要死在什么地方。所以,卢纶感叹到,他蓬头垢面,身心俱疲,哪里还能忍受秋天的寒气深入他已然恶化的伤口呢。古城之下,他的叹息如此微弱,也显得那样孤寂。就是这样一个生了病的军人,无依无靠,也很有可能病死他乡,或者饿死他乡。

假如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家人也依然无从知晓。累累白骨,不管是堆在硝烟散尽的河边,还是古城外荒凉的墙根,他们都是年轻的妻子们日夜思念的人。如果人真的是有灵魂的话,就会像《神话》中的蒙毅与公主那样,隔山隔水,前世今生,也要等到团圆的那天。这些苦命的军人,地下有灵,恐怕也能托梦到妻子们的枕边,替她擦干泪水,在梦中相依相伴。

诗人金昌绪曾经写过这样的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诗的大意是:一个年轻的少妇起来后,云鬓花偏径直走到窗前,嗔怒地赶走了清晨中欢快啼叫的黄莺。她责怪它们的叫声惊醒了她的美梦。在梦中,她正走在通往辽西的路上,日夜思念的丈夫马上就可以见到了,所有的相思和喜悦都凝成了一团,结果却不幸被黄莺吵醒。那一串思念的美梦,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盼了多少回月圆,不能相见,便只能期待梦中团圆。连虚幻的美梦都做得不甚齐全,难怪她愤怒地赶走了这些无辜的鸟儿。

很多人都承认,“梦是心中想”,是人在白天无法获得完善时,夜晚的一种心理补偿。这些可怜的少妇,终年不见自己的丈夫,想念、惦念、思念,欲诉无人能懂。只能凭借自己的幻想、猜想,一次次在心中勾画丈夫的形象;也只能一次次低声问自己,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夫戍边关妾在吴,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陈玉兰《寄夫》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陈玉兰的这首《寄夫》描写得正是这种场景。丈夫去戍边了,妻子只能留在家中。西风吹来,寒意弥漫,妻子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远在外面的丈夫。一行书信千行泪,纸短情长,诉不尽的是绵绵的情谊。相思,就这样伴着记忆,陪同生命一起疯长。寄去的除了书信,还有妻子做给丈夫的棉衣。可是,战乱时期的爱情,她没有办法知道丈夫是否受到了寄去的衣服,寒衣来袭,不知道他有没有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御寒衣?一切都是未知的猜测,在春闺的梦里,在无数个相思的深秋或雨季。

战争和爱情一样,都是文学创作的主题。但是,“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气魄在中唐后,已日渐消散,留下的只是杳无音信时的焦虑。独守空房的寂寞,连着无望的期盼与孤独,就这样在女人们的心中汩汩地流淌,凄婉、缠绵、悲伤欲绝。

历史,可以翻案却无法重演

以史为鉴,历来就是人们的期待。人们喜欢从一场场治乱兴衰的经验中,总结出布衣平民安居乐业的理想,凡夫俗子浪迹天涯的快乐,帝王将相的凶残,后宫佳丽的怨妒,朝代更迭的规律。而后世也将历史作为一面光洁的镜子,照出盛衰存亡的评判与遗憾。在这些对历史的反思中,以晚唐时期杜牧的“追问”最具特色: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题乌江亭》

当年乌江亭长劝项羽暂避一时,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可项羽仰天长叹,觉得自己愧对江东父老,终于还是没有冲破自我的桎梏,刎颈身亡。他人生的这最后一出“霸王别姬”,夺去了项羽宝贵的生命,也成就了他一世英名。至此,后世对项羽的评价,便坐实了“英雄豪杰”的美誉。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观念也由此深入人心。连颠沛流离、柔若无骨的李清照都赞其“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但是,面对众口一词的称颂,杜牧在《题乌江亭》中却写下了自己迥然不同的观点。在这首诗中,他提出了一个“成败乃是兵家常事”的道理,并且认为能够“包羞忍耻”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就是这个道理吧。而且他不但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还提出了充足的论据,江东之地藏龙卧虎,少年才俊自然也是人才济济,假如能够忍得一时的“失败”,回江东等待东山再起,说不定卷土重来之时也能成就一代霸业。言外之意,项羽刚愎自用,一再错失良才和机会,甚至在最重要的时候都放弃了最有价值的生命,实在有愧“英雄”之名。

韩信受“胯下之辱”却终成一代名将,司马迁受“宫刑”愤而著《史记》成千古绝唱。而项羽却没能忍得一时的失败,西楚霸王死得这般羞愧,令杜牧不胜唏嘘。在这面历史的明镜中,似乎见证了这样一个真理:但凡才华横溢之人,如能忍辱负重,他日必定有所作为。而能否承担起“羞”与“辱”,也算是评价“英雄”的一个重要指标。且刚且柔,能屈能伸,是令自己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良策。而所谓“宁折不弯”之人,到最后常常都是被生活折断翅膀的人。就像那个“老掉了牙”的故事,牙齿总是先脱落,而舌头却能够以自己的柔韧而更长久地保留在人的嘴里。

自古,诗人们总是喜欢强调极端的感受,觉得至刚至阳,能够“死得光荣,也便生得伟大”;但这些观点在杜牧的这首诗中都得到了纠正。以现代眼光来看杜牧的诗,的确具有许多可供借鉴的精神资源。因为只有看淡成败之事,才能以“进取心做事,平常心做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才能在低谷中寻求绝处逢生的良机。而这良机也常常只是历史的偶然性。所以,探寻历史必然背后的偶然,也便成了杜牧诗的又一大主题。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赤壁》

这首诗的大意是:折断的兵器埋在泥沙中,虽然日子过了这么久,还仍然没有销融。拾起来后,经过仔细的磨洗,可以隐约认出,这才是前朝赤壁大战时的遗物。于是,杜牧不仅感慨,假如当年东风不给周瑜以方便,曹操的铜雀台里恐怕就会深锁二乔了。大乔是孙策的夫人,小乔是周瑜的夫人;二人皆为东吴美女。以她们的命运来反衬战争的结局,有历史兴衰的感慨,也同样影射了战争的含义与指向。

在杜牧看来,历史存在着极大的偶然性,就像诗里提到的“东风”;假如重新编排这场历史大戏,或者假如那一天的东风没有来,那么说不定历史都要被重新改写。战争的输赢常常是“天时地利人和”,尤其在古代战争中,“天时地利”似乎是最重要不过的决定输赢的关键。所以,中国人常喜欢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也暗示了,在历史的很多“必然规律”中,总是有偶然性的因素在起着重要的作用。也因此,杜牧觉得项羽实在不应该自刎,兴衰成败,常常是历史的一次偶然,只有留得住自己,才能留得住反败为胜的机会。

有人说,杜牧这是站在既定的历史结局上,做出的事后评断,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历史经验。毕竟,在当时,没有几个人能够料事如神,知道该如何掌控未来。假如项羽知道自己苟活下去,一定可以再次“称霸江湖”;那么说不定他便不会死。但人生和历史一样,胜败兴衰,没能人做出准确的预测。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也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英雄泪满襟。历史的道路,和人生一样,除非一步步坚实地踩下去,如若不然,没人能对最后的结局了如指掌。

诗人罗隐在《西施》中说,“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在这首诗中,罗隐似乎在告诫人们一个命题:“家国兴亡自有时”。所以,既然一切都是天意使然,吴国人也就不要再怨恨西施误国了。越国君王不喜女色,后来不也同样亡国了吗?家国兴亡自有定数,实在不该埋怨西施。这话听起来也颇为有理。但恐怕杜牧的眼里,西施也该算做是历史偶然中的必然吧,就像赤壁时的东风。出现与否,实在是左右时局的关键。

但是,不管是罗隐为红颜洗脱罪名,还是杜牧对项羽的讽刺与规劝,那些过去了的故事都将无法改变。而人生,也常常和历史一样,不管后人如何评说,如何翻案,都将无法重演。或许,没有草稿的岁月,便是人生和历史的最大遗憾!

无边黑夜,空盼圣贤君

中国古代的几个盛世王朝,几乎都有一个可以复制的成功经验,就是建国初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这样一个泱泱大国里,农业的好坏直接影响着人们的衣食住行。没有良好而又丰富的物质基础,就不会有稳定的政局,更别说长久的统治了。所以,失败的教训其实也同样可以拷贝,比如每当一个朝代气数将尽的时候,就会出现繁重的苛捐杂税,百姓们生活窘困,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过着凄惨的生活。而社会的动荡因子也便由此滋生。

唐代末年,对百姓的盘剥不断加重,人们生活愈发困苦。许多诗人都以此为题,写下一首首同情百姓的泣血诗行。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聂夷中《伤田家》

按理说,春种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在聂夷中所描述的晚唐,这种正常的要求显然已经得不到正常的满足。二月份正是养蚕的季节,五月份正是插秧的时候,哪里有新丝、新谷拿出来卖呢?但是不卖又不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只能将这些还没有成熟的丝和谷低价出售。“杀鸡取卵”和“养鸡生蛋”,谁都知道哪一个更为有利,但时间不等人,那些盘剥的税收,让人只能先顾眼前的燃眉之急了。“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一句,可谓是这首泣血之作的“诗眼”。谁都愿意悠闲地想着未来,但所有的发展都要以眼下的生存为首要。鲁迅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在动荡的社会里,如何能够活下去,就是首要的问题。至于没有了新丝和新谷,来年的生活怎么办,都还是暂时顾及不到的问题。

所以,聂夷中不无悲痛地说,我希望可以得遇明君,他的心像明亮的烛火一样温暖、光明。不要只看到达官显贵的绫罗绸缎、金碧辉煌,而是关心一下那些流离失所、多灾多难的人民。杜甫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社会的贫富分化,已经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时,整个社会的崩溃也就离得不远了。而所谓的“官逼民反”大多也都是这个原因。

有人说聂夷中不先进,不现代,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是种愚忠愚孝的落后观念。但仔细想想,其实忠君并不一定就是“愚蠢”的事情。在封建君主制高度发达的时候,天子就是国家的代言人。能够有幸遇到明君,可以多为百姓谋福祉,对于古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杜甫说“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但是他期待的同样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很多知识分子渴望有贤德的君王,能够启用贤臣,根本的目的是共同治理好天下。他们表面忠的是“君”,但实际上忠的却是“民”。

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投梭女,手织身无衣。

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

于濆《辛苦吟》

于濆说,陇上扶着犁耕地的男儿,天天种地应该吃得饱才对,可是肚子里却常常饥饿难耐。窗户下手如飞梭般织布的女子,至少可以穿得暖才对,可是却身上衣衫单薄,还每每受冻。宋代张俞有《蚕妇》诗说:“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都不是养蚕的人;那些吃香喝辣的,也都不是亲自躬耕的人。这是社会极大的不合理。然而,即便于濆揭示得如此深刻,在他的诗中,仍然表达了对上层社会的希望。他说,希望以后燕赵之地的美女,都变得和嫫母一样丑,这样的话,就不至于“美人一笑值千金”了,国家自然就会慢慢好起来。

诗中的嫫母乃是黄帝的妻子,位列中国四大丑女之首。但是她德行俱佳,智慧无比,不但辅佐黄帝治理天下,还帮助黄帝打败了炎帝,消灭了蚩尤。更有传说,《黄帝内经》也是出自她手。总之,嫫母是一个德艺双馨的女人。于濆在这首诗中用这一比喻来传达希望,其实也没有跳出“红颜祸水”的思维定势。

而所有对女人美丑德行的判断,都是因为出于对圣贤君王的渴望。在古人的意识中,有道明君,不但要“亲贤臣,远小人”,还应该远离美女的诱惑。惟其如此,才能保持纯正的价值判断,不被“妖言”所迷惑。理论上讲,“能干的女人帮夫,幸福的女人旺夫。”这句话的确颇有道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强人,无疑是丈夫事业上的左膀右臂;而一个用心生活,懂得珍惜的女人,也的确常常可以营造家的甜蜜,让丈夫感到温暖和幸福。“家有贤妻,出门不惹横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似乎只适用于普通男子,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国家大事常常是百年基业。在前人无数次的建设和糟蹋后,很多结局早已成为定数,治乱兴衰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更不要说只是“美女或丑女的一次整容”。所以,这些文人的期盼,说穿了都是一种无谓的“空想”。

就像晚唐的宪宗,也曾励精图治一样。虽然后世把那段日子叫做“元和中兴”,但当年盛唐的气象已经再难重现。偶尔的闪亮,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残阳如血,气数已尽的时候,再英明的君主,都不过是日落前的最后一抹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