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 醉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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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激昂·壮志如波澜荡胸

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朝代的更迭、家国的变迁、兴衰的慨叹,澎湃着激情,也掺杂着感伤。在意气风发的唐朝,渴望与希望并存。然而,期待越大,失意越多;得意和落拓都变得如此强烈。怀才不遇,竟然成了盛世唐朝最为尴尬的“理想”。好在,行路虽难,却始终有人顿挫着激情,一步步坚实地走下去。所以,那个时代永远不曾绝望!

怀古,目光与志向的交融

登高远眺似乎是古人的一种情怀。“目之所及,心之所致”,沧海桑田的变迁,万里河山的壮美,人与自然的交融,身世之感、家国之叹、兴衰之变,都能令诗人荡气回肠,感慨无限。而曹操的《观沧海》,似乎也开创了登高的传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一代枭雄将胸襟的伟岸、志向的高远、恢弘的气度都容纳在波澜壮阔的沧海之中,洗去了秋天的萧瑟,代之以苍茫和沉郁。此时的“登高”,已经不仅是一种行动,而是一种态度、姿势和情怀。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当陈子昂登上幽州台,他的目光便穿过历史的隧道,直抵燕国。当年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才纳贤,令天下臣服。而今,陈子昂孤独地立在台上,却再也看不到贤王。回望前尘,张看身后,再也没有一位那样贤明的君王来效仿此法了。天悠悠之高远,地悠悠之壮阔,与漫长的历史长河比起来,我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人生无奈、独自哀伤,我只能在此怀古伤今,暗自垂泪!听起来,陈子昂应该是孤独的,千百年的寂寥都在他的笔下荡漾,但实际上,陈子昂的“怆然泣下”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忧伤,反而给人以苍茫天地,建功立业的豪情。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这样评价此诗,“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陈子昂生活在初唐时期,天下初定,万事更新,一切都处在激烈的变化中,含着历史层层断裂的悲痛,也有着对新生的渴望与追逐。所以,他没有辛弃疾那种“儒冠误身,英雄无路”的叹息,也没有张孝祥那种“匣剑空蠹,一事无成”的愁苦。相反,在他的诗中,始终贯穿着报国的激情。所以,即便悲伤、孤独,也都显示出格局的大气与开放。这不仅是陈子昂的特色,似乎也是许多唐代诗人登高时的感触。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雀楼》

这首诗的大意是:傍晚的夕阳依偎着西山,已经沉沉落下,滔滔黄河也汹涌着奔如海洋。如果想把千里山河的美景更好地吸入眼中,那就要登上更高一层楼,才能够看到。此诗历来被认为是“登高”诗中的绝唱,更有评论说堪称“独步千古”。王之涣为后世留下的诗篇并不多,但仅此一首,却足以令他千古留名。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必须登到更高处;也唯有登高,才能望远,看到更辽阔的景色。这是观赏风光的道理,也是人生意境的哲思。王安石有诗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当胸怀和气度都达到一定的境界,才会有高远的目光。“站得高,看得远”也正是这个道理。而古人登高,不仅登山,也登楼、登台,一切可以令自己目光更开阔,胸襟更豁达的地方,都要去攀登。这似乎是登高的魅力,也是诗人们积极奋进的一种情怀。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生活在盛唐时期,安天下、济苍生始终是他的人生理想。当他登上金陵凤凰台,登高怀古、感时伤世的情绪便油然而生。凤凰台上的凤凰已经飞走了,只有空空的凤凰台看着江水东流。当年华丽的吴国宫殿,连同它的花草,一并被埋在幽静荒僻的小路上。而晋代的达官显贵也已经没入黄土,化为一座座坟丘。远处的三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青天之外,白鹭洲将长江分割成两道。天上的浮云随风荡漾有时会遮住太阳,而望不到长安就会令我感到忧愁。对浮云蔽日的焦虑,正是对帝王的忠心;而对国都长安的担忧,也是对国家前途的思考。李白一生仗剑天涯,寄情山水,浪漫豪放,仿佛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但这首凤凰台上的感慨似乎印证了李白志在报国的豪情。

无论是陈子昂的悲怆,还是李白的豪情,唐人登高怀古的时候,似乎都有一种辽远的胸怀,高远的目光。他们不拘于一台一楼一山的景物,而是将深刻的历史感,悲壮的现实感都融汇在景物里,贯穿在诗篇中。一方面,唐代辽阔的疆域,给诗人们放眼山河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而唐代风气的大气、刚健和明朗,也令诗人们壮志在胸,意气风发。登高,已经不单纯是一项写诗做赋的乐事,更升华成一种思想的萃取和提炼,一次精神和情操的攀越。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见还。

李白《登太白峰》

李白本字太白,此番又费力攀登,终于登顶太白峰,又听太白金星对他说话,为他打开通天的途径。这一连串瑰丽的想象,似乎正是李白抑郁不得志的一种抒怀。伸手便可以触到月亮,但似乎再往前走便没有山了。林则徐说,“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但是,李白似乎已经登到了峰顶,仿佛体会了“峰顶绝顶,两首空空”的伤感。可即便如此,李白似乎也并不死心,回望武功山,不知道这一别,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一种失望、落寞与惆怅,徒然涌上心头。这种出入翰林中微妙、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实在耐人寻味。

其实,许多唐代诗人都和李白、陈子昂相似:一面抱怨世风日下,一面却对政治的清明、国运的亨通寄予深切的希望。因此,他们笔下的时代悲歌,常常没有愁苦与绝望,反而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生于盛唐,历史的好戏刚刚开场,登高远望的诗人们,除了感慨时代沧桑,更多的还是内心不断涌起的,对未来的期望!

行路难行,仍要行

石康的小说《奋斗》被改编成电视剧后,受到年轻人的追捧,被奉为“80后的精神圣经”,讲述的是刚刚从学校毕业,迫不及待闯荡社会的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恋爱、结婚,不断化解理想与现实的对抗,寻找社会的位置,追求人生的价值。在他们身上,有鲜明的时代印记,那就是“奋斗”:为事业、为理想、为爱情,为人生,坚持不懈地奋斗。他们是大学生,但却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出国、创业,他们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同样可以获得幸福的人生。这是多元文化社会给年轻人的无穷机遇。服装界、建筑界,这些只是年轻人追求现代生活的一个缩影,广阔天地,各行各业都可以创造奇迹。古人说“行行出状元”就是这个道理。

但最有意思的是,这句话虽然是古人所说,但在古代,似乎给读书人预留的人生职位却并不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代知识分子读书后,似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仕途”,只有“当官”,才能报效祖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像李白那样清高的人,其实骨子里也都是渴望为国为民效力,干一番事业的。李白和很多人的区别在于,他并不在乎高官厚禄,他在乎的是国家的昌盛和人民的幸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时候,他就会真的去做隐士了,不会再期望自己做官或者安享富贵。可是,这个愿望却很难实现。

李白隐居的时候想的是“济世安民”,可是在皇帝的眼里,他只是太平岁月的一个点缀。皇帝召见李白,并不是用他的才学来安邦定国,而只是用他来写诗。李白的诗可以用来称赞杨贵妃的美貌,大唐王朝的盛世,顺便歌颂一下皇帝的英明神武;除此之外,他在皇帝的眼中,没什么大用。所以李白很失望,在自己的诗歌里反复表达自己的失意。写了一组《行路难》。路,指的就是自己的前途,行路难,就是很难找到自 己的前途,觉得理想没希望实现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行路难(其一)》

金樽、玉盘盛来美酒佳肴,面对朋友们的好意,我应该“一饮三百杯”才对,但不知道何故,我却停下杯筷,胸中郁闷令我喝不下也吃不下,拔剑四下环望,心中一片茫然。想度黄河,结果冰川阻塞;想登太行,不料大雪封山。这两句似乎正应了诗的题目“行路之难”。垂钓、乘舟都是在等待贤君降临,到时便可以东山再起,一展宏图伟愿。世路难行仍要不断努力,这么多的道路,我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

但是,李白毕竟是“诗仙”,他为尘世的追求而沮丧,也同样可以令人看到不屈不挠的振奋。所以,他说,总会有乘风破浪的一天,高挂云帆,畅游沧海,直抵心中的彼岸。这就是李白的追求、昂扬与自信,不管世事如何艰难,总有长风破浪的乐观,在任何失意的时候都能在结尾给人以光明、鼓舞和力量。这是李白的特色,也是盛世唐朝赐给他特有的精神。同样是人生坎坷,世路难行,南朝的鲍照留给后人的却是唯诺不敢言的《拟行路难》。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鲍照说,就像水放在平地上一样,任由东西南北恣意流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怎么能行也愁坐也叹呢。举杯喝酒聊以自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忍气吞声不敢多言罢了。鲍照笔下的日子,愁尽苦来,如水置平原,无踪无影,喝酒的时候并不能解忧,反而觉得人如草木,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其惶惶不可终日的“为难之意”栩栩如生。

鲍照生活在南北朝时期,隐士们都躲在山野之外,政局动荡,战争频发,满眼乱象。所以,鲍照兴奋不起来,他郁闷、感伤,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在《拟行路难》的最后,他说,除非像草木石头一样变成自然的一分子,“敢怒不敢言”的日子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这是行路之难,这路不仅是前途,还有普通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所以,行路难,就等于“生活的艰辛”。这一切都与李白笔下的“前途渺茫”有着不同的感受和追求。

李白也有“渡黄河,登太行”的志向,虽然达不到,但不至于流离失所,而鲍照就完全没有这份气定神闲,更没有乘风破浪的自信与乐观。很多评论家说这是李白胜于鲍照的地方,却很少有人在意这是时代精神在他们各自心底留下的烙印。生在天朝大国,一个旷世才子最大的冤屈恐怕也只能是暂不得志,出此之外,便是满肚子的豪气冲天!所以,盛唐不仅仅是唐朝的一个历史阶段,也是扎根在每一位诗人心中的气度和精神。拥有这份阔达与自信的,除了李白,还有杜甫。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这首《望岳》是目前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也是杜甫诗歌中最为昂扬奋进的一首。当杜甫登上泰山,他用拟人的手法写大自然“钟情”于泰山,所以造就了他的美丽与灵秀。泰山高耸入云,向阳向阴只是一般之隔,却恍如晨昏之别。只有登上这山,才能够一览众山的渺小!人们常以杜甫之诗沉郁顿挫,却不料老杜也有如此豪迈的气魄、浪漫的情怀。盛世唐朝,在他的诗里,原来也同样可歌可泣。“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不但被刻为泰山的石碑,屹立千古,也随着杜甫的青春、唐朝的豪迈永垂不朽。

生逢盛世,无论有着怎样的抱怨,其实都不足信,李白说“行路难”,但又做了第二首,依然在抱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不平之气喷薄而出,又做了第三首“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可是,李白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李白的世界里,世路难行,仍要不断努力;人生漫漫,仍将上下求索!这就是李白留给后世宝贵的精神——“失意却并不失志”,不管前路如何坎坷曲折,都要用青春的热情浇铸人生的丰碑。

盛世的尴尬是“理想”

萧伯纳说,“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的人都是运筹帷幄、主动找寻自己想要的环境。要是遍寻不获,他们就自己创造一个。”这句话实实在在地鼓励了很多现代人。在自由、开放并高扬个性的时代,这句话无疑有着深刻的变革思想和开创精神。但这句话放在古代,却是行不通的。古人所称赞的贤臣,是不管君王如何窝囊,如何落魄,都要陪在他身边的臣子。这些人,不离不弃,如屈原、如孔明。他们不管自己怎么委屈,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后世一面称颂他们的忠贞,也一面惋惜他们的才华。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蜀相》

到哪儿去找武侯诸葛亮的祠堂呢?只有到城外柏树森森的地方去找。柏森森既庄严肃穆,也静谧、凄凉。台阶上,碧草深深,只有黄鹂在树上兀自鸣叫。当年,刘备三顾茅庐请先生出山,为苍生济世定天下三分,作为开国元老,承业先臣,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忠肝义胆。可惜的是,出师尚未成功却病死军中,以至后世英雄每每提起,都替他悲哀,涕泪满衣襟。杜甫写此诗的时候,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在江山社稷风雨飘摇的时候,杜甫想起了曾经披肝沥胆的蜀相,他当年的功勋已经被历史所磨灭,荒草丛生,柏树阴森,还有谁能在意丞相的祠堂呢?换句话说,还有几个人记得宰相的功劳呢。

最后两句尤其感人。宋代爱国将领宗泽因无法杀敌报国,收复失地,愤懑成积,临终时不断吟诵这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足见杜甫这首诗感人之深,影响之远。在这类咏古诗中,诗人们常常选取符合自己人生理想的古代人物来歌颂,在称颂他们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和心声,在慨叹他们命途多舛,生不逢时之际,也抒发了自己对现世的情怀。所以,后人在吟诵这些篇章的时候,不仅想起诸葛亮,也感叹起杜甫;会产生双重的悲伤和同情,也会对前后两个时代有清晰的比较和深刻的印证。

除了诸葛亮以外,唐代诗人还喜欢吟咏的历史人物,就是昭君。昭君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在汉元帝的时候被选进宫里。但那个时候皇帝一般不直接召见后宫佳丽,而是让画师给美女们画像,凭画像上的模样评判美丑,决定宠幸与否。结果昭君觉得自己很漂亮,没有给画师行贿,被画师画得很丑,进宫几年始终都没机会见到皇上。正赶上有一次匈奴单于来朝拜汉朝,元帝为了显示邦交友好,就选了五名宫女嫁给他。昭君觉得自己几年都没见过皇上一面,一起之气就主动报名远嫁匈奴,做和亲的“使者”。

按着当时的礼节,在昭君临走的时候,要接受汉天子的赐宴。结果昭君一出场,真是“靓绝天下”,汉元帝当时就后悔了:这么漂亮的美女,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虽然心里舍不得给,但一言既出也没法收回,只能忍痛割爱。所以,昭君后来还是被嫁给了单于,并死在了匈奴。而后世大多称赞她大义凛然,将中原文化带到了匈奴,并将和平与安定还给了汉朝。但对于昭君本人来说,怀才不遇的岁月却是人生的大不幸。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

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李白《王昭君》

面对昭君的远嫁,李白不禁感叹:长安附近,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明妃的身上,一步走上这玉门关,从此天涯路远,再也不能回来了。汉代的月亮依然从东海升起,但是明妃西嫁,却永远没有回来的日子。燕支山常年严寒,只有雪花可以多做花朵,美貌的昭君渐渐憔悴在胡地的风沙中。活着的时候,昭君没有黄金送给画师,结果死后,只能留下一堆青冢令人叹息。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昭君天生丽质却没能被天子赏识,就如肝胆相照的志士却找不到可以舍生取义的知己。“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的美貌被时光埋没,和男人才华的不得施展,都是各自的不幸。于是,李白在昭君的身世中看到了自己的悲哀,他吟咏昭君的痛苦,也深深地感叹自己的失望。“怀才不遇”似乎是杜甫、李白等唐代诗人的集体性“症状”。就像宋代所有的词人差不多都陷入谈情说爱一样,唐代诗人几乎都有种抑郁症,就是“不得志”。

但是,纵观唐代历史,从唐朝开国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唐朝的发展可谓是顺风顺水。杜甫有诗说,“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见国运亨通,人们衣食无忧。而科举考试的大力推广,也令寒门出身的才俊有了走上仕途的机会。尤其是对文艺的重视,更是提到了历代所没有的高度;上至皇权,下至百姓都对唐代诗人尊敬有度,礼遇有佳。可是,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李白杜甫这些唐朝顶级诗人,居然还会觉得怀才不遇,实在令人费解。假如非要对此事做一科学界定,恐怕是和诗人们敏感的心理特质有关。

有人说,“诗人是时代的晴雨表。”当盛世的时候,他们居安思危总是慨叹“未雨绸缪”,乱世的时候,他们更是伤今怀古,期待“雨后天晴”的彩虹。所以,有时候。壮志难酬的渴望并不是因为真的生逢乱世、怀才不遇,而是他们对自己人生的期待无法实现。故而常常借古讽今,用前人的故事来比喻自己的不得志。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贾生》

李商隐说汉文帝到处求贤才,而贾谊的才气更是无人能及。可惜,文帝半夜不眠,所问的并非天下苍生的大事,而只是些乱离怪神的奇谈。所以,李商隐感慨贾谊的才华不能施展,也哀叹自己的志向无法实现!但是,无法否认的是,汉文帝时期,经济发展迅速,社会比较安定,甚至出现了封建社会辉煌的盛世“文景之治”。可见,国家并无忧患,皇帝也并不昏庸,只是在诗人们的眼中,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命运都应该比现在更好才对。也许正是这份希望与失望的落差,才让他们在理想与现实间难以平衡吧。唯一能够获得突破的便是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

而一个人,能够期待大鹏展翅,渴望更多建功立业的空间,应该对时代与自我,都还是满怀期望的吧!

一草一木都关志士心声

“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虽然只是寻常的莲花,周敦颐却在寻常之处看出不寻常,“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简单几句便把莲花的高洁、遗世独立的个性,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和雍容富贵的牡丹相比,莲的清幽、雅致更见细水长流的君子之风。所以,周敦颐不但称赞莲花高洁的志向,还将自己对生命的独特体验融化在其中,既有莲的清香,也表达了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节操。这种手法是古人历来所推崇的。

岁寒三友“松、竹、梅”是人们纯净灵魂的代表,“蜡炬成灰”总是被用来形容无私奉献,“落叶归根”也是对故乡深情的一种怀恋。在自然中,一花一草一木,都关乎人的感情。与自然惺惺相惜、呼吸与共的心灵,总能找到那些发自肺腑的声音。哪一朵花替你绽放了心中的情怀,哪一声虫叫唱出了你的忧伤与惆怅,只要愿意去用心体会,总可以找到与自己身心合一的共鸣。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在狱咏蝉》

这是初唐诗人骆宾王的一首名作。写作此诗的时候,骆宾王因得罪武则天,所以将他收监,故而名为《在狱咏蝉》。秋蝉声声,骆宾王在监狱里听得阵阵心寒,一个“客”字意味深长。他觉得自己本不属于此,却被关在牢中,所以他把自己当成客人。如此的心境,哪里经得住蝉鸣呢?你看秋蝉黑色的羽翼,而我已经白发苍苍。人无两度少年时,这种对比,实在令人心生伤感。

汉时卓文君因司马相如移情别恋,写下“愿得一心人,白发不相离”的诗句。骆宾王在此借用“白头”二字,写出了不足四十岁既鬓发花白的忧虑,也写出了为情所伤的惨痛,可谓一语双关,平添不少韵味。露水很重的时候,蝉翼淋水,没办法振翅高飞;风声呼啸,它再大的鸣叫也容易被淹没。所以,骆宾王不禁对蝉感叹,浊世昏昏,无人相信你的高洁,除了向我之外,还有谁能够知道你的心意呢?这句话似在对蝉低语,又仿佛安慰自己。蝉的心事没人知道,难道他的志向就有人明白吗?由蝉到人,因功力深厚,诗作结尾丝毫不见漂浮之意,反而顿挫有力,沉思哀婉。

骆宾王写作此诗后不久便被释放。但他继续反对武则天当政,而且写下著名的《伐武曌檄》,号召天下人群起讨伐武则天。武则天看过他的文章后,不但不怒,反而大赞其文采斐然,并感叹他确为人才,甚至有宰相之能。可惜的是,他投靠叛军,兵败身亡。也有传说他逃到山里隐居,九十岁大寿而终。但不管传说有多少种,他生前的时候并没有得到重用。

郭沫若曾盛赞武则天的统治,“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却不料失掉了骆宾王这样的贤才,是女皇的遗憾,也是骆宾王的悲哀。假如骆宾王能够以宽容的眼光来看待女子当政,那么唐代的朝野总会给他留有一席之地,不会只有狱中小蝉听他低吟浅唱。

不仅是骆宾王,似乎文人们都喜欢以咏“蝉”来自比高洁,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所以,古人说“餐风饮露”既有蝉的清高,也有做人的风骨。在唐诗中,咏蝉诗年代最早的一首,就是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蝉》

“緌”是古人帽带下垂,结在下颌的部分,类似于蝉的触须。垂緌是官宦、显赫的一种身份象征,与蝉饮“清露”似乎略有矛盾,既贵且清的人和事也并不多见。所以,虞世南说,蝉长长的鸣叫从梧桐树里飘出来,很响亮。这是什么道理呢?只要身居高位,并不需要借秋风吹送,声音也自然可以传得很远。这恰恰解释了“清”与“贵”的关系。“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一个人志存高远、心地清洁,其人格魅力显著,自然不需要靠权势、地位才能给自己树立声望。

唐太宗经常称赞虞世南的“五绝”,认为他“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等方面均是上品。从这首《蝉》中,似乎可以读出虞世南的自信与从容。同列为唐人“咏蝉三绝”之一,骆宾王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一种不得志的抱怨;而“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却显示了虞世南淡定的气质、自省的精神。所以,古人咏树、咏柳、咏春,甚至咏蝉,咏梅,其真实意图都不是单单描写纯色的自然,而是把自己的感情夹杂在情景之中,借大自然的山川万物来抒发自己的情趣与志向。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元稹《菊花》

菊花,没有牡丹的华丽,兰花的名贵,却常常以迎风傲雪之姿态,深得文人的喜爱。诗人从比喻入手,将菊花与陶渊明的气质迅速对接。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静谧的菊花是陶渊明隐逸生活的象征,也是他躲避尘世烦恼的栖息之所。元稹说,绕着这个院子走了很久,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我还是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并不是我偏爱菊花,而是因为一旦菊花凋谢,自然界也便没有别的花好欣赏了。只此一句,就点出了元稹偏爱菊花的原因。

菊花通常是百花中最后凋落的一种,历尽风霜,许多温室里的花朵都早早凋谢,却唯有菊花,可以迎风傲雪,守候最后的绚烂。也因此,在百花凋零的季节,人们便会偏爱得天独厚依然绽放的菊花,欢唱她的风骨,也颂扬她的坚贞。而元稹在这后凋的菊花中,参悟到的不仅是自然的哲理,还有人生的操守和坚持。在古人的眼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每一刹那都可以感悟到自然给予生命的启迪。蝉的高洁,花的雅致,都随着岁月的微波轻轻荡漾,弥漫在人们的心头,世代相传,久久不曾散去。或许,这便是古今中外的人们,所共同追求的理想吧!

城池随风飘逝,山河依旧

看一个人的实力要看他的对手,看一个人的底牌要看他的朋友。那么,看一个朝代的盛衰,看的就应该是人们身上的意气、志气和骨气。“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仅指每个朝代都有代表性的文体,还指在各种诗词歌赋下,埋藏的时代特色与气息。诗经的古朴,楚辞的华丽,汉赋的气象万千,宋词的妩媚婉约,都打着时代深深的烙印。而唐诗,也因为广阔的襟怀和气度,书写着自己的风采。在这些诗人的笔下,山川秀美是恒久不变的主题,但建在草木山石之上的都城,却年年月月都发生着自己的变化。

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

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

王建《上阳宫》

王建的这首《上阳宫》描写了上阳宫的景色,和宫中奢华的生活。他说上阳宫的花木好像从来都不曾经历过秋天,草木繁茂永远藏着勃勃生机。洛水从宫中穿过,四散分流到各处。雕栏玉砌的楼阁上,有宫女在欢笑;萧管齐奏的声音婉转地飘到了宫外,引起路人的愁思。涧水边上,幔帐围起的小城里,橙花才刚刚开放,桂叶浓稠桂花四溢的时候,妃子们坐着玉辇出来游玩。

上阳宫始建于唐高宗时,武则天在位的时候又进行了扩建。宫内,殿堂楼阁连绵不绝,洛水穿城,将城市“切”成两半。水河沿岸,桃李飘香,绿树成荫,碧波荡漾,花团锦簇。相传,一年四季风景如画。触景生情,王建不免感叹,我也读过列仙传和王母娘娘传,但我觉得她们住在九重天的宫殿之上,也不如在上阳宫好啊!在王建看来,纵然九天仙女下凡尘,也会“当惊世界殊”!

南京、洛阳、长安……在那些繁华古都的背后,流尽的是王朝的更迭,兴衰、气数;流不尽的是壮丽的山河,华丽的宫殿。历史是巨大的操盘手,她策划并排演了一场场令人哀伤、欢腾的戏剧,却将所有的不动声色都深深地消弭在自然的风物中。刘禹锡在《西塞山怀古》中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王朝的灭亡如此感伤,但山河依旧,只有不变的自然能够撑起万变的人生。所以,盛唐的诗人们喜欢昂扬高歌,带着狂飙突进的热情,将自己的一腔希望都铺洒在壮丽的河山之中。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望庐山瀑布》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望天门山》

这两首诗是李白家喻户晓的名作,喜欢他诗歌的人,都喜欢深藏在其中的气魄。远远地看到瀑布挂在前面,湍急的河流一落千丈,犹如九天上落下来的银河。这样的比喻带着英雄的气度、胸怀和磊落。很多评论都说,只有盛唐才能产生出如此奔腾、热烈的诗歌。第二首诗也同样大气磅礴,天门山被楚江断开,碧绿的江水滚滚东流,到这个地方忽然掉转头回去。两岸青山,对峙耸立,有一片小船沐浴在阳光中,从天边缓缓驶来。其壮阔、辽远的景致,水遇险峰的阔达,天门山雄奇的景色,不但内化了诗人的自我精神,也借此抒发了对山河壮美的热爱。

王朝的更迭,人世的变迁,多少情怀如云烟过眼。能够带走的是历史风卷残云后的硝烟,带不走的是月色、夕阳,花草树木深埋地下的根。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冷冷落落,长满了野花野草。乌衣巷口的断壁残垣,也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夕阳里。原来王导和谢安家的堂前燕子,如今也飞入了寻常百姓家筑巢。曾经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如今也已经遍地荒凉,只有筑巢的燕子,飞来飞去,不知人世沧桑。刘禹锡曾写诗说,“秋日胜春朝”,将满腹的豪情壮志都书写在秋高气爽的天空。然而,在他的咏古诗中,似乎可以发现,他那澎湃的激情并不是一时的热血奔涌。对历史的反思、凭吊,显出了这个朝代乐观背后的一种思索。

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欢歌与悲歌。盛极而衰是规律、常态,也是一面光照古今、引以为戒的明镜。所有的朝气蓬勃,安于枕乐,到最后都会如乌衣巷那样,被历史的车轮滚滚地轧折。开元盛世的梦想,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灿烂,霓裳羽衣曲的华丽,还有那包容的文化,朝贡的宾国,浮华尘世如一枕黄粱,醒来之后,发现都城已经改变,朝代已经更迭,唯有山川江河,万古常新!

这份沉甸甸的感慨,并没有影响刘禹锡的豪迈,他依然渴望能够早日实现“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壮志。有了关于历史沉重的思索,也便有了对于未来更深的期盼与执着。这时的建功立业之心,才显出更多的赤诚与火热。也因为有了那些关于历史恒常与无常的反思,才让这悲伤显得凄婉,而又坚实沉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