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是元曲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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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物无情,却道人间有情

风物无情人有情,景美景凄,都是人心情时好时坏而给事物下的定论。在自然当中,文人尽情和歌,或诉衷情,或仰天长叹,尽显内敛的情绪。风物包容了他们所有的牢骚,给了他们一切所想所要。正是这宽大的赐予,使得他们循借着文字,找到生活的真谛,变得从容且容易被后世理解。

奏四季歌以自怜,寻得生命的般若

在日本的文学中,春天如紫罗兰,代表着知心的朋友;夏天如冲击在岩石上的波涛,亦如父亲般坚强;秋天如海涅的情诗,令人想起了爱人;冬天是融化了冰雪的大地,如胸怀宽广的母亲。春夏秋冬,四季之韵,在心境不同的人看来,或欢喜,或悲愁,四季的无关情义不会妨碍人们在情感上对其任意宰割,人们可因春夏的萌生而喜悦,可因秋冬的肃杀而哀愁,不过,到头来,真正被撕裂的不是四季,仍是人的心。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天净沙·春夏秋冬》白朴

春日的山水、风雨、花草、楼阁、亭台,无不是文人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大地回春时,院内暖风拂过,柳枝摇曳,秋千微荡,小桥流水,落红旋舞,莺啼燕叫,引人相思。所谓思春,大概就是这些景物惹得人心痒痒,就如刚刚萌生的爱情,惹得人心发痒,无法按捺于室。白朴以《天净沙》做了八首小令,春夏秋冬各两首,借四时景物的风光,来形容他一生的经历和心境起伏。上面这四首春夏秋冬曲,即是从八首小令里撷选出来的。

白朴的幼年饱经战乱,回归家园后,与父亲重逢,又新婚不久,心中满是温情,所以春曲充满了温馨畅快的意味,而不是惆怅且充满沧桑之感。

北宋秦观在写《春日》时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的春景写于雨后,庭院深深,碧瓦晶莹,薄雾微启,春光明媚。芍药带雨含泪,蔷薇静卧枝蔓,满是娇艳妩媚。看来无论是白朴那无雨的春日,还是秦观这有雨的春日,只要逢上赋文的人的心情较好,春天便无比美好,而不是充满春愁。

白朴笔下的春日有少年的得意尽在其中,而他的夏令似乎也感染到了春令的欢愉。

第二首《天净沙》为夏令,虽然韵调和含义不及春、秋两曲,但满是甜蜜。云雨收罢,楼高气爽,绿树殷殷,垂于廊道屋檐,微微颤动,极尽可爱。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隐约见到一个身着罗纱、手持香扇的女子躺在摇椅上,扇子缓缓扇动,女子闭目假寐,享受夏日屋内的阴凉,那模样美得令人心动。

在这首小令中,白朴并没有交代那女子是谁,但以他和妻子多年痴恋的人生经历来看,此女最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白朴爱妻甚深,妻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他乐见喜闻的,而且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清晰。夏日妻子乘凉的情景,至今都是他脑海中最美的画面。

然而,当仕途的风险令他被迫与妻子分离之后,白朴想念妻子异常。秋天,便是他思念家人最甚的日子。

秋令当中,落霞中的村落不是热闹而是荒僻。轻烟袅袅,老树昏鸦,一点飞鸿成了夕阳中苍凉的魅影,更加勾起说不清的愁,明明还是青山绿水,却早已叶红草白,不是金黄的喜悦,而是不能回家的恨。这样的情景令人忆起马致远的“秋思”,同样是枯藤老树昏鸦、西风古道瘦马、小桥流水人家,漂泊的断肠人独身在天涯。一幕倾颓的画面从天而降,面对如此萧瑟之景,怎能不悲从中来、撕心裂肺。马致远能达到秋思的极致,不知是否受了白朴的影响,此疑问大可不论,但两个人同样彷徨无助的模样,在夕阳下已渐渐重叠。

白朴的“秋”是一副远处凄迷、近处清晰的山水画,不求太过形似,唯愿勾勒数笔聊以慰藉,好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让他早早地运用到了这首秋季小令里。其实,朦胧写实法是元代文人赋文习作大多采取的方法,过于直白的词句除非内涵极深,否则缺少意境,而太朦胧了又显晦涩,因此他们才有别于唐文人的理智和宋文人的激情,而是杂糅了这两种感情意味去写文章,于深刻中见真谛。

凄迷萧瑟的秋季一过,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冬季。白朴的心情此刻也跌到了谷底。他在冬季里,望见城门上所挂的警戒号角,在冷风中微微晃动颤抖,碰撞到石墙上发出微弱的响动,越发显得冬日的冷清。黄昏日落,山坡上是皑皑的白雪,凉月照亮了半个庭院,眼前流淌过一条清冷的湾流,面前是一副衰草孤村的情景,竹篱茅舍变得枯黄,没有鸟儿肯在这里栖息,瑟瑟的寒意在静静流动,万籁俱寂。冬日,肃杀了天地各处的生机。

经过诸多中国古代文人修饰冬天寂寥难耐,永远不像日本文学中的冬天那样会令人想到母亲。身世坎坷的白朴,在春天满怀欣喜,冬天却难免忆起难堪的过往,为自己的身世怜惜。

一代才子,生于****,长于亡国,漂泊于扭曲的时代,种种因素致使白朴一直不愿出世,他也做到了真正的超凡脱俗,连遁离人世都充满了道家的玄妙,如涅槃飞升一般,破碎虚空。所以,跟那些因各种与仕宦有关的理由而隐退的人极为不同,白朴始终充满对现世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惜。他所写的曲令、杂剧,内涵只有一个:怜悯一切值得他怜悯的人,无论是李千金、裴少俊、唐明皇、杨贵妃,还是那些香闺中的思妇、街头艺人、江上孤翁,同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上面这四曲《天净沙》,正是他的自怜之作。然而,白朴虽有叶飘零之苦,有魂牵梦萦的痛,但却没有半分怀才不遇之感,这恰是他的脱俗处。也许只有他的这种性格,才能经历苦难而不幻灭,到最后寻得了自己的道,求得人生的般若。

在雨中,湿了的是心房

春雨似相思,秋雨如泣泪。雨这东西,总会引起人莫名的伤怀,鲜少有人像好莱坞电影《雨中曲》里的吉恩·凯利,一个人在雨中边舞边唱,浪漫而温馨,潇洒且有趣。古代大多有关雨的词曲,都略带悲情,非要惹人如同老天一般伤心垂泪才善罢甘休。《诗经·郑风·风雨》,是最早把风雨幻化为情感寄物的诗,给了后人责怪风雨恼人的先例和托词。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吹雨打,处处凄萧,雄鸡叫个不停,但只要见到了意中人,心中就能平静。《诗经》中“风雨”一诗中的女孩没有因为天气不佳而伤心流泪,因为她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试想假如她久久未能见到意中人,恐怕见到风雨之后也会哭成泪人。人的情感就是这样难以琢磨,风雨既能左右,又不能完全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雨最容易惹人相思,这种相思既有对爱人的想念,也有对亲人的想念。

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

——《红绣鞋》无名氏

此曲《红绣鞋》出于无名人士的笔下,该作者的语言并不华丽,有时却比知名人士写得更朴实真切。他可能不会用太凄美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伤心,没有落花无情,没有江水东逝,没有山居秋暝,但处处是悲:窗外、枕边、瓦砾中、败叶上,湿了一地,湿了一枕,湿了的是心房。

李清照在她的词中就写过:“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听起来。”身为北方人的她在南方霪雨中,忆起伤心往事,催泪枕湿。无名氏的这段曲子与李清照的“泪沾巾”有异曲同工的作用,不过无名氏为什么而哭,曲中并没有写出来,但读者亦不必去深究,无非就是为爱情伤怀,要么为身世悲伤,逃脱不了这两样。

雨虽然是催逼人心苦痛的罪魁祸首。不过也成了诗人、词人们最喜欢用的意象,例如曲人张鸣善,便极善用“雨”做文章,来打动人心。

身处元末****之际的张鸣善,对现实的污浊厌恶至极。前文曾提到他讥讽官场里的人“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骂官场中大部分人谄媚逢迎、颐指气使、胡说八道,有失斯文。

早先在仁宗延祐年间,元朝恢复了科举制度,许多文人以为可以重拾生活乐趣,但元仁宗曾直言不讳地表示,儒家的文学有助于他的统治,至少“三纲五常”能令民众对皇帝尊崇有加。于是,朱熹规范的《四书》成了考试的重心,宋代一度提倡的素质教育沦为笑柄。鸣善对此迂腐的做法非常不满,笑骂社会上古怪的学风:“先生道‘学生琢磨’,学生道‘先生絮聒’,馆东道‘不识字由他’。”这段话的意思是:老师不正经教学,学生不正经学习,办私塾的无非是挣钱,所谓的“文人”进了官场,就成了那些挤眉弄眼、阿谀奉承的官场小人。不仅如此,无论是仕宦还是流寇,在鸣善看来都是祸害百姓的。

充满了战斗心的鸣善,因为语锋太利得罪了很多人,当然也获得了一些人的赏识,但看重他的肯定不是统治者。然而作为一个小知识分子在当时无非是想一展长才,他的内心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郁闷,只有依靠讽刺来排遣抑郁。在他众多小令、散曲、套曲中,极难见到悲怆的语句。然而,如何坚强的男儿也会有软弱的一天,最后,在面对绵绵细雨随风起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举手投降,心痛难当,如同食了断肠草。

雨儿飘,风儿扬。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普天乐》张鸣善

风儿吹,雨儿飘,夜中的鸣善本在做着好梦,却忽然被冷风细雨的寒意激得惊醒过来,好梦摧断,愁肠千转。雨本就容易令人难过,而其击打在梧桐芭蕉上发出的响声,则更使人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雨打芭蕉,半丝柔情半丝泪,鸣善那时感到的不是柔情,而是凄清。在前半段曲子中,渗透的满是诗人的怅然。

有人认为,在《普天乐》曲中的主人公并不是鸣善,而是一个和亲人离散的憔悴女子。如此雨夜,风助雨留,雨助风凄,风雨交加绵绵不绝,为人平添了悲怆。这风雨儿怎当?怕也要当得住,即便它是那样难当。后半段的曲子好似一个女人对雨低喃,语言软软绵绵,意境痴痴缠缠,芭蕉和梧桐成了风雨徜徉的地方,同时也卷入了女子孤苦的泪与情。

全曲像水一样一层层渗透着难过,沾湿了人的灵魂,悲得令人充满无力感。反复读来,倒觉得主人公是不是女子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鸣善要通过它传递的愁意。司马青衫的琵琶女奏出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而鸣善的曲中雨,嘈嘈切切错杂如弹琴,幽咽而感人,尽是伤怀在其中。

一个刚强的人不等于他不存在软肋,无意间触动了那根软骨,会使人处于情感崩溃的边缘。嬉笑怒骂一生的鸣善,在雨夜里难当寒意,抱枕拥被痛哭,湿了枕巾被褥。是这荒唐的元朝末年,令他对身世的遭遇倍感不满,令他放不开污秽的人世,想为其尽绵薄之力却不能。

风物无情,自然之雨却不幸地化作了引发人们怅然和思念的媒介。李商隐在他的《夜雨寄北》中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中的“雨”,是都是痛苦的情思,与无名氏和张鸣善笔下的“雨”,想必是在同一列的。

其实,“雨”应当为自己鸣不平的,因为它并不想惹人相思,惹人失落,可是它从未意识到,自己也许正是苍天的伤心之作,专门下凡来勾缠人心。

梁山西湖,求得词曲与人格的永生

元仁宗延祐二年秋(1314年),贯云石离开大都不久,一个人背着行囊到处游玩,途径梁山泊,被这里的山水所迷,一时间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开。苏辙曾在《夜过梁山泊》中写下“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足可道明梁山泊一代绿柳垂岸、粉荷满地、湖光山色的宜人风景。

叫来一叶小舟,贯云石举步登上,示意渔夫任意泛舟。每当看到触动心灵的风物,他都忍不住或赋诗或赋曲,渔夫听得明白他诗中意境时就即兴渔歌一首,对他进行附和,二人一唱一答,颇有知音的意味。就在这时,贯云石看到船篷边上放着一条被,触手极软,一问才知是芦花棉絮做的被心,不禁甚为喜欢,想要跟渔夫买下来。哪知渔夫却对他说,只要贯云石肯为棉被作诗一首赠与他,渔夫就将芦花被作为回赠给贯云石。

贯云石听得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采得芦花不涴尘,绿莎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在这首诗中,贯云石赞渔人辛勤、自由、闲适,同时也在说自己很喜欢这种生活。渔人听得喜上眉梢,遂将被子赠给他。从此,诗换芦花被的佳话流传了开来。背着芦花被离开梁山泊的贯云石灵机一现,干脆为自己另起字号“芦花道人”,开始了追求云淡风轻的流浪生活。

行遍了千山万水,看过了种种世间人情,从扬州的明月楼到舟山岛普陀山上的日出峰,到处都有贯云石的足迹。在这些地方,他寻到了文学的巅峰,谨以他清丽的词曲慰劳江山,因为江山赐予了他美的享受。一日,贯云石落脚杭州,被西湖和钱塘胜景吸引,久久不肯离去,便在此处暂居,找到在这里定居的好友张可久,与他携手纵游西湖。西湖风光令贯云石兴致高涨至极,在泛舟之际他便写下了很多曲子,诸如《粉蝶儿·西湖十景》一曲,专门赞誉西湖景致。

描不上小扇轻萝,你便是真蓬莱赛他不过。虽然是比不的百二山河,一壁厢嵌平堤,连绿野,端的有亭台百座。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

漫说凤凰坡,怎比繁华江左。无穷千古,真是个胜迹极多。烟笼雾锁,绕六桥翠障如螺座。青霭霭山抹柔蓝,碧澄澄水泛金波。

我则见采莲人和采莲歌,端的是胜景胜其他。则他那远峰倒影蘸清波。晴岚翠锁,怪石嵯峨。我则见沙鸥数点湖光破。咿咿哑哑橹声摇过。我则见这女娇羞倚定着雕栏坐恰便似宝鉴对嫦娥。

缘何?乐事赏心多,诗朋酒侣吟哦。花浓酒艳,破除万事无过。嬉游玩赏,对清风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冬天,适兴四时皆可。……

——《粉蝶儿·西湖十景》节选 贯云石

有人说,西湖是一首诗,一幅天然图画,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粉蝶儿》里的阳春三月,莺****长,苏白两堤,桃柳夹岸;秋霜月下,掩映三潭;冬雨浩渺,细水楼台。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偶见高塔,如临仙境。

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云石与可久对其不能自拔总是情有可原。南宋时期官宦游人为了一表西湖之盛,“册封”了十处景观为美景之至,包括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十景各擅其胜,组合在一起又能代表古代西湖胜景精华。贯云石的这套曲子《粉蝶儿》大概也是受了十景之说的影响,为表十处风景的华美,所以才写下该曲。

在曾亲临过蓬莱仙岛的贯云石看来,纵使蓬莱是仙境一般的地方,也比不过西湖之美。古人曾形容江山胜景有“百二山河”的说法,这个取义来源于《史记》。《史记》中讲,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万人守隘口足抵百万人。所以曹操在汉水上才会屡次败给刘备,只因隘口太多,曹氏百万军队不足刘氏几万人兵马。“百二山河”便由此而来。杭州西湖当然不是险要雄关,但西湖拥有“一壁厢嵌平堤”、“亭台百座”,西湖美景的地位足以胜过川蜀雄关。

清代学者陆以湉在随笔漫录《冷庐杂识》当中称赞:“天下西湖三十又六,惟杭州最著。”被叫做“西湖”的湖泊很多,唯独杭州美景为最。数百年来,能够把杭州西湖的美和风韵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也就只有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雨后》与在西湖边隐居的“梅妻鹤子”林逋所写的隐逸情趣诗。所以贯云石在套曲第一段最末尾提到了二人的名字。云石自问文学素养达不到苏、林两位的程度,但也想试试一绘当地的胜迹。

在套曲第二段开篇,云石说北方有一处胜地凤凰坡极其漂亮,但与江东各处的秀丽是无法比拟的,特别是杭州。他在西湖边上放眼远眺,六桥腾临苏堤上,近处波光潋滟,莲叶无穷,荷花别样,沙鸥点点;远处翠山碧水、怪石林立。采莲人高歌,闺中少女乘着船坊,以扇遮面,羞涩地坐在阑干旁赏湖。

眼前满是景好、花好、酒好、人好,云石如何能不乐不思蜀呢?而且身边还有好友可久陪伴,二人喝酒吟诗,实在收不出兴致,多少烦恼都在这清风、明月、湖水中化作虚无。

苏东坡笑谈西湖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西湖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无与伦比。外在是自然赋予的,而内在是无数文人骚客以美文填充的。在这甜美的风光里,云石忘却了在京都经历的宦海风波,同时也表示自己再无涉足仕途的意思。不管曾经的高官厚禄有多么诱人,却半点比不上游戏江湖的乐趣。云石的好友程文海曾言前者是个“功名富贵有不足易其乐者”。因为云石认为,功名换不来逍遥的生活与心灵。

“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从得到芦花被、自诩“芦花道人”的一刻,云石已经心如止水,绝了名利场,宁“月明采石怀李白,日落长沙吊屈原”,也不爱荣华富贵。他避居杭州,偶尔出外采药,经营了一家药店,一面欣赏钱塘西湖风情,一面以买药诊断为生,颇像许家仙人,只是身旁缺少了白娘子。不过云石求的不是白娘子,而是乐山乐水。春至包家山修禅,夏季去凤凰山避暑,秋天钱塘观潮,冬季与普通百姓在街头吹拉弹唱,偶尔到天目山与著名的中峰禅师说佛论道,下山来路遇景致随意赋诗一首。就这样在杭州城内城外亦隐亦现,“贯酸斋”、“芦花道人”的种种行迹,渐渐成了民间的美谈。

明人李开先在《词谑》中记载了贯云石居杭州的一段轶事。某日有数名文客游览杭州西南大慈善慧禅寺的虎跑泉,众人喝茶间打算以“泉”赋诗。一个人在那里“泉、泉、泉”了半天,始终没有说出什么。突然有一个持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来问他们在做什么。这些人说了原由,老人抚须微笑道:“泉、泉、泉,乱迸珍珠个个圆。玉斧斫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众人惊问:“老人家可是贯酸斋贯先生?”老人淡笑点头,与几个年轻人同坐饮酒,直到微醺才离去。

“去留无意”一词,应该足以概括云石的一生,不被纸醉金迷所惑,唯愿徜徉于西湖,问道于山水,求得文学圣境。后人说他与徐再思的曲并称“酸甜乐府”(徐再思号甜斋),且说他的曲风“擅一代之长”,能够引领当世的风尚,这般评价仅是流于形式,却不足以说明他的高洁。即便云石晚年的知交欧阳玄,在他死后为其撰写碑文,写到其“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之后,实在也不知该怎样形容贯云石了,只好以“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草草结束。

一位浊世佳公子,抬头看的是苍天,低头量的是大地,万物的恒久虽然不能被他完全触及,但他尽量以自己的心和笔去靠近,无论是进梁山泊,还是入西湖,他都希望能在这些地方求得词曲与人格的永生。

与古人携手同游江山

若说山中的乐趣,对常人来讲应该称那里是个能淘宝的地方,至少能从山中寻野味,得珍贵的药材。而对于文人来说,山野是采风的最佳地点。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一幅高山流水、凉雨秋风的万物空灵野趣图赫然映在眼前。不是这《山居秋暝》的作者王维太多情,而是山里的万物将它们的妖娆展现给王维,让后者不得不发出欣然之语。

在众多元曲当中,那些说隐居生活的曲子大多充满了王维的诗话的闲趣。这些曲子有景有情,不过却缺少王维笔下“浣女”的灵气。一个小小的洗衣女怎么能唤醒自然的生机呢?因为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山中万物灵气的集合体。而元人的山水田园曲,往往丢了这份灵气,不过还是有一些曲人拾起了王维般的灵机,将自然的景物瞬间激活。

生活在元中期的曲人吴弘道经过多年的仕宦生涯后感到非常疲惫,便休假去游山玩水。一次他在山林中游玩,偶遇一个背柴的樵夫。这樵夫颇为有趣,腰间挎着酒葫芦,一会儿喝一口酒,喝罢便吆喝两声,唱起山歌。他挑着柴一摇一摆地往山下走去,歌声在山麓间徘徊,久久不散。

这家村醪尽,那家醅瓮开。卖了肩头一担柴,哈!酒钱怀内揣。葫芦在,大家提去来。

——《金字经》吴弘道

樵夫的悠哉感染了吴弘道,于是他便写下了这首《金字经》,来形容樵夫无忧无虑的心情。与世无争的樵夫,卖柴只为换酒钱,洒脱自在。也许在其看来,只要能在山林中挑着一担柴,喝着葫芦里的小酒,跷着二郎腿,仰天眯上一觉,生命便足矣。这正是知足者长乐啊!

用柴换得酒钱之后,樵夫将钱揣入怀中,拍了拍腰间的葫芦,大笑着离去。樵夫的笑声令弘道心领神会,顿觉曾经人情淡薄的社会开始有了不同,除了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之外还有着清雅的世外灵气。难怪那么多名士爱田家生活,而且陶渊明到死都追求桃花源境,看来个中的确是有大玄机。

虽然弘道并没有从山林中得到王维的野趣,但他却得到了陶公归田园的精髓。这使他更加确定自己打算辞官的决定是对的。于是下山之后,弘道辞去了江西检校掾吏一职。此时的元朝又少了一名清正廉明,山水田园里又多了一人凑热闹。

利名无,宦情疏,彭泽升头微官禄。蠹鱼食残架上书,晓霜荒尽篱边菊。罢官归去!

泛浮槎,寄生涯,长江万里秋风驾。稚子和烟煮嫩茶,老妻带月炰新鲊。醉时闲话。

暮云遮,雁行斜,渔人独钓寒江雪。万木天寒冻欲折,一枝冷艳开清绝。竹篱茅舍。

——《拨不断·闲居三首》

官场上的俗气一旦见多了,既不能让人得到名利,也会使许多人与你拉开亲疏关系。这样的现实令弘道厌倦,因此他决定效仿陶渊明,去过“蠹鱼食残架上书,晓霜荒尽篱边菊”的山野生活。“罢官归去”的弘道拉着妻子和孩子,开始去寻觅古人的足迹,一边旅行一边过足觅古之瘾。上面这三首《拔不断》,第一首是他的辞官前后的心理历程,二、三首即是游历山水时的见闻。

踏上方舟,将今后的人生寄托在水上,水走到哪里人便去哪里,好不惬意。长江万里不见尽头,江上秋风拂过面颊,带来屡屡茶香,原来他叫小儿子在船头煮的茶早已经好了。弘道抚须微笑,揽着妻子的肩膀一同走进船舫,品茶闲话。看着贤惠妻子烹出味美的肥鱼,他佐酒吃下去,那味道美妙至极。酒足饭饱之后,一家人围坐茶炉前闲话家常。

时间在温馨的生活中悄然逝去,冬季的降临令人始料不及。转眼间,遮天蔽日的暮云腾升,栖息在南方的大雁向着更远的方向飞去,两岸万木霜冻易折,独留冷艳梅花和江面渔翁垂钓。

弘道所见到的“渔翁独钓寒江雪”画面,在很多人的诗中都曾出现,他在此处用到这一典,与柳宗元的用意略有相同之处,然而意境又不尽相同。柳宗元到湘南的永州时,被那里宝石般的山水、晶玉般的江雪所迷。千山万径中,没了飞鸟人踪,如墨般的山水寒江,旷远幽深的情境里只有一个渔夫乘舟独钓,一切都变得静谧,构成了不可言喻的“禅说”。是以他写出了一首《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笔下的钓翁之意不在鱼,而是在享受明净、空禅的境界,以求冰天雪地中淡定自若地活着。

但弘道的钓鱼翁不似柳宗元的那般孤寂和超然于外。弘道乐山乐水,他在江上遇钓雪孤翁,是在其彻底归隐之后,因此他的心中满是山水乐趣,见到的两岸景致,包括枯木、梅花、竹篱、茅舍,在他的眼中都是钓翁的陪衬,他营造的画面与柳宗元在《江雪》中的清冷完全不同,而是充满了“生”的气息。

柳宗元通过钓鱼翁来表现自己的孤傲不群、誓不低头,而弘道借渔翁来突出自己愉快的心情,后者与前者比起来,后者的钓翁之“禅”真正充满了“悦”的感觉。

元曲人在历代文人当中也是比较善于营造“禅”与“悦”的文学意境。虽然这个时代的文学硕果不及唐宋,但士人因大多尝尽人生种种,又经颠沛流离,隐遁山林,所以在生活境界的领悟上并不输给前朝的文人。

不过,弘道的这几首曲子给人的感觉略有不同。与不同时代的文人相比,弘道的曲子不追求境界有多么高远,只图一点乐趣;而与同时代的文人相比,大多士人的内心都充满苦涩感,导致他们的文风也带着苦涩和怨怼,弘道却一反常态,完全是一派悠然自得,与家人同乐的模样。

其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很多文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但他们不愿意趣释怀。而弘道心知自己无法控制时间和现实境况,可是他能够控制自己的心境,既然进入官场而不得志,那就带着家人快乐地去过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生活,找一找前人的踪迹,为自己觅点乐子,也不失为一种消遣。他不必去非要扎进田园吃苦受累,即便心中向往陶公,也不必非要如陶公一般过着苦涩的日子,人想要自己变得快乐,应当有很多法子。

垂钓只望无机心,相忘江湖而不能

渔夫是文人不可缺少的朋友,也是他们羡慕不来的“高人”。几千年来,有大批的墨客与渔夫做过情感上的交流,又或者讴歌渔夫,终日对着江上的渔翁发呆。这些人中从渔夫那里获得禅境的人是柳宗元——渔翁独钓,清寒入定;从渔翁处获得感悟的是阮籍——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希望做渔翁的是李煜——一壶酒,一竿身,望如侬对浪花桃李,一春又一春;与渔夫交心的是贯云石——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其实渔夫不知道自己给了文人如此多的感悟,他们真正所想的,不过就是垂钓江滨,与鸬鹚为伴觅得生计而已。

哪个时代的渔翁,生活都并不见得有多美好,没有什么禅意,也没有什么乐趣。但文人们总是倾羡他们的生活,大概是文人们自觉内心痛苦,看渔夫生活自由自在,所以他们宁愿与渔夫为伍,称道渔夫生活,也不再对浮躁的世界留恋。渔夫,是士人试图净化心灵的身份。

为咏叹渔夫煞费苦心的元代文人,乔吉大概是第一人。他一生给渔夫写了数十余首词曲。在《乐府群玉》中就收录了二十首,每一首写得时间都不一样。他所到一处,只要见得渔夫水上作业,总忍不住放歌以解情怀。渔家风情所以诱人,不在于渔人收入多少,而是乔吉觉得他们能够笑傲江湖,比遭遇了险恶仕途的自己纯洁、高贵得多。

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海鸟忘机。闲来觉得胡伦睡,枕著蓑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知滋味,桃花浪里,春水鳜鱼肥。

活鱼旋打,沽些村酒,问那人家。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垂袖舞风生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遢弯的腿疼,坐羊皮懒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满目摇岑。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钓晚霞寒波濯锦,看秋潮夜海镕金。村醪窨,何人共饮,鸥鹭是知心。——《满庭芳》四首 乔吉

以上四首是从乔吉众多渔夫曲中撷取出来的。首曲讲乔吉来到古代吴楚的交界之处(江西北部),此处在离他寄居的江南苏杭之地不远。江赣北部的旷远景象入目,激发了乔吉的诗性,在这里他赏江鸭观鸬鹚,几乎忘却了自身。不去惦念前尘,不去思考未来,而是完全去人合天,天人合和。宁静的江水令乔吉全身心融入其中,抛掉所有心机,几乎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乔吉用“海鸟忘机”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精神境界。

在《列子·黄帝》中曾提到“海鸟忘机”的典故。一个人每天清晨到海边去逗引鸥鸟。鸥鸟知他无捉鸟的意思,便纷纷落下与他和平共处。这个人的父亲知道之后,让他去捉鸥鸟来赏玩。等到这人再次来寻鸥鸟时,鸥鸟却看出了他的动机,始终盘桓不落。心无杂念的人才容易让人真诚相处,渔夫因为没有功利之心,所以能与鸬鹚交友、鸥鸟对歌,他心胸坦荡、无忧无虑,醒时戏水,困时抱着蓑衣躲在船篷内睡个昏天暗地,这是何等的舒适生活,。乔吉看到了他们的悠闲自在,又如何不捶胸羡慕呢?

日月交辉、风云聚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被渔夫耽误了行程的乔吉不认为是自己在浪费时间,反而觉得“桃花流水鳜鱼肥”才是真正的生活,过去留恋官场不过是浪费青春的噩梦。对命途坎坷、仕宦多波澜的他来说,也就只能把对一切现实的不满转化为对荡舟打鱼的喜爱了。逃避悲痛总比陷入悲痛更容易令他接受。此后,每至傍晚,日薄西山心潮无法平息时,乔吉对渔夫的注意就更多了。

第二首曲是渔夫收网后的情景。长河落日,云霞如烟,江山似一幅泼墨的画卷。傍晚的渔夫本该收工,忽然嘴馋起来,便现打活鱼卖钱换酒,自斟自酌。在收网过程中,渔夫放歌一曲,一副惬意的模样。等到劳作、歌唱兴尽过后,渔夫们一个个划船归家,喧闹的江面恢复宁静,只剩下清澄的水波在初更的月下微微荡漾。两岸芦蒿被微风拂过,芦花闪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人心好像被这声音安抚了一样,归于平静。

通常文人们写渔夫曲,几乎都会提到“芦花”二字。在乔吉的第二首曲子末尾,也提到了此物。芦花其实并不美,白花点点,夜晚更没有什么美可言,然而这里孕育了白鹭沙鸥,滋养鱼类,是渔人赖以生存的地方。贯云石就言,在满目的苍花之中,渔人“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他们不求获得多少生活和生命的保障,却拥有令人间万户侯都艳羡不来的自由和陪伴他们的水上鸟。乔吉用“芦花”来为曲子首位,即是要表达对渔夫生活的喜爱。

秋江暮景,夕阳醉染山林,渔翁们过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近可到青山,远可到沧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第三曲《满庭芳》所描述的无拘无束式的隐逸,即是乔吉欲选择的隐遁方式。他特别以“卧御榻”的严子陵自喻,表示自己一定不能再回头留恋仕途。

严子陵是东汉的高士,王莽篡政时曾邀请他做谋士。为了避开窃国者的怂恿,严子陵避居乡野。光武帝刘秀复政之后便给他写信,亲自登门拜访求他出仕,甚至与他同榻而眠,毫不避嫌。但严子陵看透了官场互相倾轧的现实,立刻抽身归去,隐居于富春山下,常年披着羊皮夹袄于江边垂钓,不问尘缘。

卧御榻时,腿和心都是悬着的,因为伴君如伴虎,所以睡了一夜也会浑身酸痛;披着自家的衣袄坐着睡着,就算再沉重,醒来也觉一身轻。名利本为浮世重,能放下才是聪明人。想到这里,乔吉重归现实,写下了上面的第四首渔夫曲。他纵览四下的风景,再次低头望着眼前波光如洗的湖水,内心已是豁然。于是他卧舟水上,听着浪打浪的声音,看晚霞染红江水,观秋潮时涨时停,仰望行云流水,不去寻找他人共饮,对川水残月独酌,将鸥鹭视为知音。

四曲专写渔夫的曲子,从白日写到午夜,从夏暑讲至冬寒,从头至尾其实就是乔吉的自白书。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相忘江湖、相忘江湖,他的没什么好留恋,也不必留恋,只去过着渔人的生活,远离市井,自制珍酿,笑语欢歌。可做渔夫就一定快乐吗?事实上渔夫也有他的苦,如能有更美好的生活,打鱼的人也未必多。就像乔吉不想慕名利而活,却根本忘不了自己的境遇,最后只能做一个尘世里自我安慰的可怜人,在若隐若现间苦痛。

踏雪寻梅,却道梅子爱苍天

踏雪寻梅是古代高士惯做的雅事,也是中国文人独有的情趣。梅开自冬季,冰雪中独芳的特性,令许多好诗文的人忍不住拿其做嫁衣,为自己的文章增添几分韵致。早在《诗经》当中,梅已经成了北方各国民歌不可缺少的角色,殷商时代的人甚至拿梅子入酒,成为饮食必不可少佐料。到了南北朝时期,梅花已成不可不观的胜景,许多身在南方的人因一生未能观梅而引为憾事,而有关梅的传说更是不计其灵敏。

相传隋代有男子名为赵师雄,在游浮罗山时留宿山中,夜里梦见与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饮酒。女子的身上芳气袭人,她身后跟着绿衣童子不时地欢歌笑语。天亮时分,赵师雄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鸣啼,暗道也许自己遇到的是梅仙,而那童子大概就是枝头的翠鸟了。赵师雄在浮罗山中等了数日再梦不见梅花仙子,终惆怅地离开了。

这个有关梅的故事只是传说,事实上也许是梅的芳香引人多想。梅的确是会让人遐想的事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名士对其追寻不止。

梅花冰肌玉骨,傲绝于霜,独步早春,暗香浮动。唐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均爱梅的风骨,宋代的隐逸诗人林逋更视梅为妻子,为梅写了诸多小诗。林逋的《山园小梅》中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直指梅的清幽神韵,几乎可以说是咏梅的绝唱了。苏轼、陆游也同样为梅不吝笔墨。元人诸多陷于离难,能有情致赏梅的人不多,可一旦见到了梅花,依然肯为其奉上自己的心意和情感,其中以“酸甜乐府”二人为最,他二人皆是心思敏感、会苦中作乐的人。

“酸甜乐府”即是贯云石和徐再思,两人一号酸斋、一号甜斋。他们乐山逸水,爱写男女相恋,酸甜莫辨,其中的滋味如果不去亲自体会,就不能得到他们曲中所写的黯然销魂滋味。这二人都爱梅不已,不过一个是无意间与梅相恋,一个却是有意追随梅的影子。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

——《清江引》贯云石

酸斋咏梅的小令共有四首,皆以《清江引》为曲牌,这是其一、其三。第一首写早春的梅花,此时冬雪尚铺盖大地,梅花初放似像报春,却不如桃、李、杏、樱那样争春,也不惹任何蜂蝶来嬉戏,而且到了夜晚,它的幽香丝丝缕缕的,还能进入人们的梦乡。梅在月下幽静孤高,不流俗,不媚骨,正如贯酸斋本人一般。陆游曾做诗:“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正是因为梅花在千层冰雪的覆盖下依然独特芬芳,才能数千年来长啸于春。这样超凡脱俗之花,在酸斋心中就是他自己的象征。于是他在夜晚起身穿衣,去追寻梅香的源头。如此便有了上面的第二首咏梅曲。

酸斋一个人独步在月色如水的郊外,看着无边的静谧天空、浩渺银河,常常地叹息一声。翻过小桥溪水,隐约可听到冰下溪水的叮咚作响。远处是还冒着淡烟的茅舍,似乎是农家在烧炉取暖。正当此时,又一缕淡淡的梅香再次顺着微微的寒风溜过鼻尖,混合着农家烟火的味道,沁入心脾。酸斋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月下溪边正绽放的寒梅。他急忙走过去,本想抬手折一株拿回家去,但又怕损害了梅的姿态,惊动梅仙,只好忍住采撷的欲望,想象着眼前是一个绝世梅子。

在酸斋的眼中,这个梅花仙子是冰做的肌理、玉做的肤脂,衣服飘然欲飞的模样,而且似乎在对酸斋说些什么,欲语还休。如此更令酸斋不敢折枝,怕惊动了梅仙。然而天色灰蒙蒙发亮,午夜快要离去,清晨即将到来。酸斋所想象出来的仙女渐渐消逝,原来她竟然是雾霭造成的幻象。此刻,空气中只剩下了梅花带来的春意。

贯酸斋笔下的梅,清幽而优美,叫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近看。此梅曲是佳作,作者亦是佳人。而甜斋徐再思笔下的梅,也拥有同样的韵致。其实那些懂得欣赏梅骨的人,心同样都是玉洁冰清。

昨朝深雪前村。今宵淡月黄昏。春到南枝几分?水香冰晕。唤回逋老诗魂。

——《天净沙·探梅》徐再思

甜斋徐再思与酸斋同在黄昏之后月下赏梅,情致却不同。酸斋是闻香气而去寻梅,甜斋则是为寻梅而闻香。

这首《天净沙》与酸斋的《清江引》同写冬末春初时节,此时梅花开得并不多,必须去仔细探寻。甜斋已经寻了几天,先到前村,后到村外,终于见到了梅花。他看到的梅有着水般的清新和冰样的骨感。在黄昏之中,幽梅的姿态、香气、内涵均美到极致,已经足以唤回梅仙林逋的魂魄,来教甜斋如何去咏梅、爱梅。

看“酸甜二斋”的咏梅曲,无论是他们有意无意与梅相恋,梅花对他们的回报已经足矣。那些踏雪寻梅的高士,忍着彻骨的冰寒寻求梅仙,梅仙同样对他们的情感一一应求。然而惊破寒冬的梅花不希望人们再给它太多的咏叹,也不希望人们将他标榜的那样孤高。

后人常以“梅花香自苦寒来”来形容梅花的骄傲,只在寒冬腊月现身。而且很多诗人、词人自比梅子,想要从梅的身上沾得几分高洁的气息。然而,他们真的了解梅的心意吗?

天寒地冻,在冬风的摧残下,孤寂的不只是人心,天地也是孤单地沉寂着。梅或许正挑这时候现身,陪天地度过那难熬的苦寒,大概这才是它的精神,度人度己。

一只小虫,予人禅机

文人多喜好咏物,有说花草、有说山水、有说建筑、有说绘画,但能把蚊子说得娇媚无边的恐怕只有宋方壶一人。

宋方壶本名子正,后改名为“方壶”,这二字来源很有意思。他生活在元末明初年间,因避战祸而一直隐居山中,曾移居华亭,住在莺湖西面一处三面环山,一面朝水的地方。屋子修得四四方方,可遮风挡雨,他时常仰望天空,感到自己如同坐在一个“方壶”之中,喝酒下棋,惬意无比,于是把名字改了,表示自得其乐。还有人说他曾到过一处名为“方壶”的仙山,在那里住了很久,便给自己起了与山相同的名字。无论名字来源怎样,皆可看出宋方壶很少入世,大多都是过着隐居的生活,平时以蚊虫为伴,是以做出咏叹蚊子的文章也未尝不可。

妖娆体态轻,薄劣腰肢细。窝巢居柳陌,活计傍花溪。相趁相随,聚朋党成群队,逞轻狂撒蒂带。爱黄昏月下星前,怕青宵风吹日炙。

【梁州】每日穿楼台兰堂画阁,透帘栊绣幕罗帏。帐嗡嗡乔声气。不禁拍抚,怎受禁持?厮鸣厮咂,相抱相偎。损伤人玉体冰肌,殢人娇并枕同席。瘦伶仃腿似蛛丝,薄支辣翅如苇煤,快棱憎嘴似钢锥。透人,骨髓。满口儿认下胭脂记,想着痒忄散忄散那些滋味。有你后甚是何曾到眼底?到强如蝶使蜂媒。

【尾】闲时节不离了花香柳影清阴里睡,闷时节则就日暖风和叶底下依,不想瘦躯老人根前逞精细。且休说香罗袖里,桃花扇底,则怕露冷天寒恁时节悔。

——《一枝花·蚊虫》宋方壶

乍一看这首套曲《一枝花·蚊虫》的第一段曲,读者往往误以为作者在咏叹一名美丽的女子。该女子有着妖娆的体态,不盈一握的腰身,怕风吹日晒,喜爱在月下谈情看星星。可是人们何曾听过美女“窝巢”、“成群结党”?仔细再读文章,才知宋方壶所写的并不是一个人。

在“梁州”一曲中,宋方壶尽力表达自己对蚊子的讨厌程度。首先被蚊子叮咬后会痛痒难耐,在身上留下一个红肿的胭脂印;它叫声令人郁闷发狂,在夜晚时出入于亭台楼阁缝隙处,看到罗帐、闻到血气便会见缝插针。白居易就曾在《咏蚊蟆》中写道:“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深表对蚊子的行为和声音唾弃。“梁州”里写的正是蚊子的这种形态,瘦骨伶仃、羽翼薄小、尖嘴猴腮,专挑美女叮咬。

“尾”曲写吃饱喝足的蚊子到了白天就捡一处花香四溢、树影连连的地方,枕着暖风睡觉。看到枯朽的老人根本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的血没味道;而遇到妙龄美女、香气逼人时立刻飞扑上去。原来蚊子咬人也讲原则,也分时节。

其实宋方壶的咏蚊本是骂蚊,但他把文章写成了极美的骂文。言辞优美,字里行间韵味十足,处处看到蚊子的轻盈姿态,实则是骂蚊子见缝即钻的无耻,表示宋某人对蚊子的不屑。

明曲学家王骥德研究曲律时说,咏物如果是骂题,不在于说物体的外表如何,而是将它的功用或者是神韵描绘出来。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就是这个道理。看似一目了然,但并没有琢磨到其真谛,这样的咏物文才是绝佳上品。

宋方壶笔下的蚊子,就有这种“似相非相”感。其实蚊子并非真的蚊子,而是宋方壶对尘世的一种比喻。红尘如蚊,而他就是冷眼观蚊的人,也许这就是宋方壶生活的禅道。

世间的人挣扎于七情六欲,可是久而久之,便对缠人不休的欲望生出疲厌:“这些诱人的色声香味,不要再来到我的面前,使我眼见心烦。”可是各种欲望依然如旧,不断纠缠人心,于是人们按捺不住大发雷霆,再次诅咒:“我要你迅速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为什么你还来纠缠,让我见到心生烦恼?”其实折磨人的不是眼前的“声色货利”,不是各种各样的欲望,而是自己的内心。就像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非常疲乏和干渴,当他看见一条竹筒连成的水道淌出清清的细流就赶紧跑过去捧水便喝。喝饱后他满足地对竹筒说:“我已经喝够了,水就不要再流了。”但此话说完后,水依然细细地流着,这人心中恼火,喝道:“我喝完了,叫你不要再流,为什么还流?”

水从自然之力,怎能任人摆布呢?人要想获得真正的智慧,便要离开欲望,收摄自己的七情六欲,这样才能得到解脱。为何要执著眼前的纷繁事相,诅咒它再也不要出现呢?蚊子在遵从着它的生命轨迹,不管你如何讨厌,只要不对它给予理会,它对你来说就没有影响。宋方壶选择隐居和玩转山水,同样报的是这种游离和超脱的心态,尘世对他来说只是一恼人事物,他为什么还要执着它呢?不如冷眼旁观它,这样它也就不会来叨扰自己,给自己造成困扰。

元文人中有一些人一直秉持着这种态度,若即若离地在尘世生活,对万水千山流连不已,对花花世界大为皱眉。可是,大部分的士人仍在被“兼济天下”的想法束缚着,即使离开了俗世,也不能真正安生。宋方壶自言四壁芳草、仰望高空,怡然自得,但还是写了许多对社会不满、奸党林立的词曲,对新兴的明王朝不胜拥护,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真正的放下。人总是在说话之时,做着违心之事,是无奈还是看不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