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的气质。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见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都是不着边际的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的时候,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的。“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逐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46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当年诗人罗隐同样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的愤怒与痛恨。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只能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3.怜再嫁之悲深
公元1129年,即建炎三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印在宋人的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但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那时的李清照,为躲避战乱,随宋高宗赵构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跑得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了。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整首词的最后,写下了这样十个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都写满了“无聊”。
46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了吧。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的少女般的情愫。而这情愫向来是不被人所察觉的。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但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很多情愫,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49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那么猝不及防。从赵明诚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坠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生前所挚爱的文物和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李清照。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却惟独没有带走她。而李清照安排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去了。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
如果我们能够读懂这背后的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懦弱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以安稳的现实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依然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概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而且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是多么巨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的。但是,以李清照这样的名誉和地位,以49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到坚强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坚强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蜕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光照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自己的才华。
但无论如何,能有更多的后人来喜爱并呵护李清照,总归是对她晚年孤凄寂寥的一种补偿。
4.遥怜妩媚亦清香
大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李清照。或是以“闺情”见长的婉约词宗,或是以“悲凉”立史的爱国词人;亦或也是中国古代才女幸福生活的典范。而所谓典范,其实也无外乎“才、情、趣”这三方面。就李清照来说,才华和深情都是世所公认。而“趣”这一方面,人们对她的评价似乎总有点含糊不清。比如,那些媚眼生情、雪腻酥香的文字,常常被认定为李清照的存疑词。其中较有争议的就是那首《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是李清照词中颇有争议的一首,《词林万选》、《历代诗余》等都将其划为李清照之作。但《全宋词》将其归为康与之所作。故有词学家评论说,“不类易安手笔”。言外之意,此词“肤浅、荒淫”,怎么能出自李易安之手呢?
这首词题为“夏意”,讲的正是夏天的晚上,寒风冷雨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酷暑后的风雨让人们在傍晚嗅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的女主人公对镜梳妆,深红色的薄绸隐约映衬出白嫩的肌肤。这旖旎的情思,无边的香艳,却只用了四个字来点拨——“雪腻酥香”。这四个字将视觉、触觉和嗅觉的美感同时融合在一起,读来真有口颊生香之感。
上阙的最后一句描绘了女主人公拍着枕席,笑语盈盈地对“爱郎”说,“今夜纱厨枕簟凉”。就是这句炎炎夏日里的清爽邀约,令很多人读出乱人心志的暧昧。有人就此注释说,李清照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这词中更是混杂着令人不齿的“勾引”。当然,也有否认者称,李清照的词向来俊美、清秀,断不会出现这等谄媚、俚俗的场景。
可是,如果就字面来解的话,“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等语是否也艳光四射,引人遐想呢。可实际上,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学和修养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骨子里注定是清高孤傲的。而今,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她的词中,不过是她轻巧恣意的一次练笔,亦或是幸福时光的调味剂;但绝不是轻薄放荡的佐证。
唐代无名氏在《菩萨蛮》中有类似的句子,“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是女子凝眸深望时的娇语,含笑低问时的羞涩,到底是“花美还是我美?”这时分、这情致、这心思,不管情郎的对答是默契的赞许还是调皮的否定,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需要得到的不是平白刻板的标准答案,而是此情此景的那份柔情蜜意。反观李清照,她手拍枕席,告诉情郎静夜安好,也具有相似的韵味。若花之色、香、味俱全才能引人留恋;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才、情、趣兼备,方能如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时常带给人新意和惊喜。所以,虽有很多人对这首《丑奴儿》存疑,但余偏爱之。
李清照另有一首《浣溪沙》,写得也是眼波流转,粉面生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以“芙蓉”一词代指美貌的女子,并非李清照所开创。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以花喻人,既有满面含春的清香,又逢娇花临水的柔媚,真是一举多得的妙用。“宝鸭”本指香炉,此处用来代指从香炉中袅袅斜飞的青烟,衬托着如花笑靥,粉面香腮。
其中这句“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写得顾盼多情,秀色可餐。心中升腾起的情愫在眼波流转中被轻轻泄露,细小心思就这样轻易被人察觉。期间的辗转缠绵、心如鹿撞,不觉间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所以,清代吴衡照在《莲子居卷二》中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於言情。”而半方花笺,更将“约重来”的期待与诉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
有意思的是,这首《浣溪沙》虽是并无争议的易安词,却和上一首《丑奴儿》有着相似的命运。很多李清照的评述、论注中,几乎都很少有人选这首词入辑。于是,它们只能长久安然地躺在《漱玉词》的角落里,黯然地沉默着。而每每读到这两首锦心绣口之作,自己总不自觉地想起不相关的晴雯来。那样一个标志的主儿,连讨厌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别人好。可越是生得风流灵巧,越是遭人怨妒: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有时总免不了被人斥为“轻佻”;而那些所谓“沉静娴淑”的女子,虽屡屡得到长辈的赞赏,却因失了灵动与生气,而很少为同辈所喜爱,比如宝钗,比如袭人。
也许,人们面对李清照的时候,也是有着同样想法的:平和中正就意味着沉稳凝练,而娇俏活泼就等同于轻佻肤浅。所以,在描述李清照的时候,人们才会极尽展示其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忽略她情思荡漾时的欢快绮丽、再嫁他人时曾有过的期待。
今次,择这样两首颇具争议的词入书,只是希望能够透过不同的光线,折射出一个全面真实的李清照。
北宋末年,李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写下这些的时候,李清照正因党派之争和丈夫赵明诚被迫分离。一面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一面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那人生真如飘荡的木筏,来来往往,却难以安住。而纵观李清照的一生,宛如飘零之花,无奈地随水波流转,何曾能掌握自己阴晴不定、风雨难测的命运呢?即便死后,她也留下了众多难以坐实的传说,笑骂由人,便更做不得主了。
有朋友问我,如果将李清照做四季比,应属哪一季?想了很久,就只想起了这首《行香子·七夕》。也许,如此气韵悠扬、钟灵毓秀的李易安,并不能霸道地占有某个季节,而是更像一个美丽的“七夕”:满载着温馨浪漫的秋意,也和着情人节里永恒不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