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控诉封建权势与宗教种种罪恶是纪伯伦小说创作主旨。
《草原新娘》收入作者的《世代灰烬与永恒之火》、《玛尔塔·芭妮娅》和《痴癫约翰》等三个短篇。
《玛尔塔·芭妮娅》描述了一个出身贫寒的纯洁农村姑娘被拐骗进城市,失身之后又遭抛弃并落为烟花女,终于惨死的悲剧。
《痴癫约翰》的矛头直指封建与宗教****势力。牧牛青年约翰因牛群误入修道院领地而遭毒打、禁闭。约翰不畏强权,当众揭露宗教头领的伪善,遭官府的拘捕。直到父亲出面,说自己的儿子害了“痴癫症”,方才得释。小说塑造了一个蔑视封建礼教的“痴癫”,原来是假痴不癫,不但自己不驯从于封建****,而且唤醒人们一道反抗****。
《叛逆的灵魂》收入《沃尔黛·哈妮》、《坟墓呐喊》、《新婚的床》和《叛教徒海里勒》等四个短篇。
《沃尔黛·哈妮》中的女主人公不满封建婚姻制度,公然蔑视传统与法律,大胆屏弃没有爱情的婚姻,冲破封建牢笼,逃离年迈富有的丈夫,情愿投入自己心爱的贫苦青年怀中,追求真正的爱情与幸福。
《坟墓呐喊》,作者通过三个被判死刑的无辜者的“冤魂”呐喊,揭露当权者的野蛮、残忍和法律的虚伪。其一,为保护未婚妻贞操的青年,因不慎失手,杀死了欲霸占其未婚妻的军官而被处死刑;其二,一个少妇被逼迫嫁给自己所厌恶的男人,在与昔日意中人幽会时被人看见,虽无任何越轨行为,却被加上“通奸”罪名而被乱石击死;其三,一位为修道院终年劳作的善良农夫,因为饥饿的孩子去修道院偷取自己种出的粮食而被冠以“盗窃”罪名,终未免一死。
《新婚的床》的女主人公在与一个自己不爱的富家公子举行盛大婚礼之时,毅然找到意中人,决定私奔。但那位青年却因受传统偏见束缚,佯称已爱上他人。盛怒之下,女主人公拔出匕首,刺入情人胸膛,情人这才说出实话。面对着出席婚礼的众宾朋,女主人公对封建婚姻制度一番淋漓尽致控诉之后,将沾满恋人鲜血的匕首扎入自己的胸膛,双双壮烈殉情。
《叛教徒海里勒》的主人公是一位青年修道士。他亲眼目睹教主欺压百姓、巧取豪夺的残酷现实,愤然醒悟,号召人们起来反抗,且面对嘲弄、酷刑、屠刀,毫不退缩。在这位“叛教徒”领导下,取得胜利的农夫终于过上了耕者有其田的幸福生活。
《被折断的翅膀》被认为是阿拉伯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纪伯伦小说艺术成功的代表作。小说中的“我”与赛勒玛姑娘彼此衷心相爱,但姑娘屈从父亲的意志,被迫而又违心地嫁给了大主教的侄子。心中忘不了“我”的赛勒玛,每月与“我”在荒野神殿幽会一次,但始终不答应与“我”远走高飞,说“翅膀被折断的鸟儿,只能在岩石间跳来跳去,但却不能在天空翱翔、盘飞……”赛勒玛婚后五年,生下一男婴,“第一次睁开眼……随之一阵抽搐,便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第二天,赛勒玛“身穿白色婚纱,被放入雪白鹅绒衬里的棺材里。她的孩子则裹着襁褓,母亲那寂静的怀抱则做了他的棺木和坟墓。”这是一幕封建神权下的爱情悲剧。
纪伯伦曾在故乡有过类似的一段恋情。当别人问他小说中的“我”是不是他时,他断然否认,说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
草原新娘
世代灰烬与永恒之火
一
引言
(公元前116年之秋)
夜静悄悄,太阳城[107]的生灵都已进入梦乡。橄榄树和月桂树丛中那宏伟神庙四周的万家灯火均已熄灭。明月出来了,月光洒在那雪白的大理石柱上,那高大石柱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在寂静的夜下,守卫着神的祭坛,用迷惘、惊异的目光望着坐落在远处崎岖不平山坡上的座座黎巴嫩城堡。
在那充满神奇静谧的时刻,在那将睡梦中人灵魂与无边梦幻合二为一的时刻,祭司席拉姆的儿子纳桑来了。纳桑拿着一柄火把走进阿施塔特[108]神庙,用颤抖的手点上油灯和香,没药和乳香气味立即升腾弥漫开来,为阿施塔特女神塑像罩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就像围绕人心的希望布片。旋即,纳桑跪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高举双手,望着上方,两眼里噙着泪花,用被痛苦、忧烦压低和被强烈焦虑打断的声音,高声喊道:
“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求你怜悯!爱与美的主神啊,求你怜悯!求你把死神的手从我的爱人身上移开吧!我那心爱的人儿,是我的心灵按照你的意愿选择的……医生们的种种药水和粉剂已不中用,祭司们和占卜师们的咒语也已失灵,眼下我只有求助于你的神圣大名,求你答应我的祈求!请看哪,我的心已经碎裂,我的情感痛苦不堪,只有我的心灵的一部分还活在我的身边。让我们为你的爱的秘密而高兴吧!让我们为宣布你的荣耀秘密的青春之美而感到幸福吧!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我打内心深处向你发出高声呼唤。透过这夜的黑暗,我向你的慈悲、怜悯之情求救。请听我细说:我是席拉姆祭司的儿子纳桑;我的父亲毕生效力于你的祭坛之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决意选她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不料我们竟被妖精新娘[109]所嫉妒,她们往我心上人的肌体里吹入了怪病邪气,然后又派死神差使来,以便把她带进她们的妖洞。那死神差使现在就伏卧在我心上人的床边,像饿虎一样咆哮着,并将它那黑翅膀蒙盖在我爱人的身上,还伸出它那粗糙的爪子,要把她杀死在我的怀里。为此。我到你这里来,低声下气地求你可怜可怜我,留下她这朵尚未享受生命夏季之美的鲜花,留住她这只尚未唱完的庆祝青春黎明到来的欢乐之歌的鸟儿吧!求你将她从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吧!我们一定高兴地为你唱赞歌,为你的声名荣光献上香火,在你的祭坛上献上祭品,为你的圣库加满陈酿和香油,用玫瑰花和茉莉花瓣铺垫你的神庙柱廊,在你的塑像前焚上香和气味极美的沉香。创造奇迹的女神啊,救救我吧!让爱神压倒、战胜、征服死神,因为你就是掌管生死和爱情的伟大女神。”
纳桑沉默片刻;那片刻之中,他忧愁缠心,泪流满面,唉声叹气不止。之后,他又说:
“哎呀,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啊,我的美梦已经破灭,我的肝胆俱裂,心也已死去,泪水也已哭干。求你用慈悲、怜悯之情让我复活吧!给留住我的心上人吧!”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奴仆走了进来,缓步走近他,对他耳语道:
“我的主人,她已睁开眼睛,朝床四周望了望,没看到你,然后再三呼唤你。所以我赶快来叫您去她那里。”
纳桑站起身来,快步走去,仆人后面紧跟。回到住宅,走进病人房间,来到她的床边,弯下腰去,双手捧起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吻了又吻,仿佛他想向她那病体吹入源于他的生命中的新的生命。她把她那深深陷入绸枕的脸转向他,稍稍睁开眼,但见她的双唇上浮现出微笑的幻象,那便是她那柔弱体内残留的生命,是源自于她那行将告别人世的最后一线光明,也是那颗匆匆奔向停止跳动终点的心发出的呼唤的回音。之后,她开口说话了,她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活像一个贫家妇女的饥饿的孩子发出的呻吟声。她说:
“我心灵的新郎啊,神灵们已召唤过我,死神就要到来,将我与你分开。你不要悲伤,不要失望,因为神灵的意愿是神圣的,死神的要求是正常的。我现在就要走了。斟满爱情与青春美酒的杯子依然在我们手中举着,美好生命之路依旧在我们的面前伸展着。亲爱的,我这就要到灵魂聚会的天地中去了。我还要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因为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会给那些尚未享受爱情甜美与青春快乐便走向永恒世界的情侣的灵魂里注入新的生命[110]。纳桑,我们还会相见,共饮水仙杯中的晨露,与原野的鸟雀共享灿烂的阳光。亲爱的,再见吧!”
她的声音低沉了,只有她的唇还在颤抖,酷似黎明微风前凋谢的花朵。情郎紧紧地抱住她,泪水簌簌下落,湿润了她的脖颈。当他的双唇接近她的嘴唇时,只觉得她的嘴唇冰冷冰冷的。纳桑一声大喊,撕破自己的衣服,伏在她那僵死的尸体上,他那痛苦不堪的灵魂开始漫游在生命的汪洋大海与死亡的万丈深渊之间。
在那黑夜的宁静之中,睡梦里的人眼睑颤动不止,本区的妇女们恐惶不堪,孩子们的魂儿一片惊俱。其时,从阿施塔特神庙祭司宅中各个角落传出的哀号、痛哭、嚎啕声蓦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天亮了,人们来看纳桑,以便对他遭受的不幸灾难给以安慰,但没有看到他。
几天过去了,东方来了一支驼队,领队人告诉人们,说他看见纳桑漫游在遥远的荒野上,正与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转瞬数世代飞闪而过,用它那无形的脚将历代的建树功业踏得粉碎。众神灵远离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毁灭取乐、借破坏寻欢的暴怒女神。于是,太阳城的宏伟神庙被捣毁了,美丽的宫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园枯萎了,肥沃的田园变成了不毛之地,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凄凉难堪;人们回忆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难耐;古老光荣赞颂声的回音给人们心灵送去的只有悲凉凄清。
但是,已经过去的、毁灭人类功业的世代却不能泯灭人类梦想,也不能消弱人类的情感。
梦想和情感将与不朽灵魂一道永存。梦想和情感像太阳一样夜来消隐,又像月亮一样晨至暂眠。
二
拿撒勒人到来后的1890年之春
白昼隐去,光明消逝,夕阳从巴勒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黄色的余辉。阿里·侯赛尼[111]领着他的羊群回到神庙废墟。在那里,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间;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躯沙场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种因素剥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静静地卧在他的周围,仿佛因为听到主人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有着强烈的安全感。
夜半时分,天在夜的黑夜深处撒下了明日的种子。阿里因为观察醒时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静之中从断壁残垣之间走过的那些幻影队伍,头脑也已感到疲惫,于是用前臂撑托着脑袋。困神已经接近他,用它那面纱边沿轻轻地触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雾轻触平静湖面似的。此时此刻,阿里完全忘记了他那火一样盛燃的自我;与他那充满美梦和对人类法律及教诲不屑一顾的无形精神自我相会在一起了。视野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隐秘在他的面前摊展开来。他的心灵离开向着虚无迅速前进的时间行列,独自站在排列有序的的思想和争先恐后的念头面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几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随他的青春的精神饥饿的原因;正是那种饥饿,将深厚的甘甜与苦涩统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干渴,将希冀的叹息与求得满足的静默结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向往,世界的荣耀不能将之消除,岁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里·侯赛尼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有一种异常情感:那是神庙废墟唤醒的一种情感;那是类似于回忆焚香滋味的一种细腻情感;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给予他的感觉像是乐师的手指轻弹琴弦似的;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源于虚无,或来自一切,渐渐发育长大,直至拥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灵充满了病入膏盲者对温情的迷恋、寻苦甘甜者对苦涩的体验和求善待者对于严酷的感悟;那种情感产生自充满睡意的一分钟时间内,那一分钟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画面,就像世上诸民族产生自一滴****。
阿里向着坍塌的神庙望去,此时困倦已被灵魂的苏醒所代替,只见祭坛的破烂遗迹显现出来,倒下的石柱原来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墙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的双眼目光呆滞,心怦怦跳得厉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见光明,他观察着,沉思着——他不住地思考、沉思——从思考的浪涛里和沉思的范围中,记忆的幻影在他的心灵中生成。他回想着,回想那些巨大石柱当年矗立在那里的辉煌、壮丽画面。他回想,回想那些华灯和银质香炉当年围着庄严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庄重严肃的祭司们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面恭献祭品的隆重场面。他回想,回想少女们击打着铃鼓,小伙子们唱着歌颂爱与美女神的赞歌。他回想着,似乎看见这些画面清楚地显现在他那闪电般的视力之中,同时感受到了那些奥秘的影响完全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平静。然而回忆带给我们的只是在已逝年华中所看到的实体的幻影,耳听到的也只是我们的耳朵曾经领悟过的声音的回音罢了。这些神奇的回忆与一个生在帐篷里、在原野放羊中度过青春妙龄的青年的生活过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里站起来,行走在乱石堆之间。他那遥远的回忆从他的想像力上揭去遗忘的纱罩,就像少女取下镜子面上的蜘蛛网。当他行至神庙正殿时,仿佛地心有一种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双脚,他站住了。他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已破烂不堪,躺在地上,于是下意识地跪在神像旁边。他的情感在五脏六腑内奔涌翻腾,犹如鲜血从重创伤口涌流出来。他的心跳时快时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滚的波浪。他压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长吁短叹,继之难过地哭了起来。因为他痛感到伤心的孤独,并感到有一种导致毁灭的遥远距离将他的灵魂与另一个美丽灵魂隔离开来,而在他过上这种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边。
阿里感到他的心灵只是盛燃的火炬的一部分,正是在时光快要过去的时候,上帝将他与那火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