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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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2)

他感觉到温柔的翅膀正在他那燃烧着的肋骨之间以及头上开解的布带周围轻轻扇动,沙沙作响。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伟大的爱将他的心包起,并且控制了他的呼吸。正是那种爱将一个心灵的秘密迷吐露给另一个心灵,并用其强烈作用将头脑与度量衡世界分开。正是那种爱,当生命的口舌缄默之时,我们能听到它在说话;当黑暗将一切笼罩之时,我们能看到它像光柱一样挺立在那里。正是那种爱,那位爱神,在那静寂的时刻,降到阿里·侯赛尼的心灵里,唤醒了他那心灵中的甜蜜与苦涩情感,就像太阳催开荆棘旁边的花朵。

但是,这种爱是什么呢?这种爱从何而来呢?这种爱想从一个与自己的羊群一起伏卧在神庙废墟之间的青年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流淌在一颗从未被姑娘们的眼神触及过的心肝里的是什么样的烈性酒呢?这像波浪一样起伏在一个贝杜因人[112]耳际的,却从未被妇女们唱过的又是什么天降之歌呢?

这是一种什么爱呢?这种爱又来自何方呢?这种爱对一个只顾放自己的羊、吹自己的牧笛,而不管外部世界的青年阿里有何要求呢?这种爱究竟是一位贝杜因姑娘的美貌,在不晓得阿里内心活动的情况下,抛入他心田里的一颗果核,还是本来被雾霭遮着一丝光明,现在显露出来,以便照亮青年阿里的内心世界呢?这种爱究竟是一种梦幻,想趁夜深人静之时戏弄青年的情感,还是自古就有,而且永久存在的真理呢?

阿里合上被泪水蒙盖的眼睑,像讨饭者求人同情似地伸出双手。他的灵魂在体内颤抖,从那连续不断的颤抖之中,生发出由诉说的委屈和思念的热情组成的时断时续的叹息。他用一种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喊道:

“你是谁呀?你近于我的心,又远远离开我的眼,将我与我的自我分开来,把我的现在与被遗忘的遥远时光紧紧联结起来。莫非你是来自于永恒世界的仙女幻影,以便向我阐明生活的虚妄和人类的懦弱,还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精灵女王的灵魂,以便为了偷去我的头脑,使我在自己的部族青年之间遭受戏弄?你是谁呢?这紧抓我的心的使人死去活来的诱人之物究竟是什么呢?使我周身充满火和火的又是一种什么情感呢?我是何许人?被我称为‘我’的新自我在我看来十分陌生,那又是何人?难道因为我饮下了掺着能媒分子的生命之水,变成了一位能看见并听到隐秘的天使,或者醉于邪恶烈酒,因而看不到可以理会的事物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情绪高涨,精神抖擞,接着说:

“心灵可以显示并且接近的,夜晚可以遮挡并远离的人啊!翱翔在我的梦境天空的美丽灵魂啊!是你唤醒了我内心的情感,那情感本来像隐藏在冰层下的花种,带着田野气息的微风轻轻掠过,触摸到我的感官,于是像树叶子一样抖动、飘荡起来!假若你穿着物质做成的衣衫,那就让我看看你吧!假若你是从土中得到释放的,那就命令困神合上我的眼帘,让我在梦境里看到你。让我触摸你一下,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请你撕开遮盖我的通性的面纱,毁掉掩盖我的神性的建筑,赐予我翅膀,让我跟着你飞向天堂,假若你是天堂一位居民;或者用魔法抚摩一下我的眼睛,我便跟随你前往魔怪隐身之地,假若你是魔怪的一位新娘。请把你那无形的手搭在我的心上,将我紧紧抓住,倘若我能自由地跟着你走去。”

阿里对沉沉的黑夜耳语了那样一些话;那些话是发自荡漾在他内心深处歌声的回音。他发现他的周围有黑夜的幻影在悄悄移动,像是从他那热乎乎的泪管里冒出来的蒸气。他看到神庙断壁上出现了神奇的画面,色调鲜艳,如同彩虹。

就这样,一个时辰过去了。阿里为自己的簌簌下落的泪水感到高兴,为自己的惆怅感到快乐。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搏动声。他看到了万物以外的东西,仿佛看到这生活的画面慢慢地消失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梦。美妙奇异,悬念层出,就像一位先知,凝目望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启示降下,等待着结果,急促的叹息声终止了平静的呼吸,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遨游在他的周围,然后又回到他的肉体里,仿佛那灵魂在那废墟之间寻觅珍贵无比的失物。

东方透出黎明的曙光,寂静因晨曦微风的吹拂而战栗。紫罗兰色的光从能媒的微粒之间洒露出来。太空绽现出微微笑意,宛如号丧者在梦中看见心上人幻影时露出笑貌。鸟雀从废墟的断壁残垣缝隙间飞了出来,辗转翻飞在石柱之间,欢乐地唱着,预报着白昼的来临。阿里站起身来,手捂着灼热的前额,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周围,就像上帝向亚当[113]的眼里吹了一口气。亚当立即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走近羊群,一声呼唤,群羊都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随后跟着他向绿色草原走去。阿里带着羊群走,而他的两只大眼睛在凝视着晴朗的天空。他那已经离开了一切可感触东西的情感,正在向他展示存在的奥秘和存在以外的东西,还让他看看已经逝去的世代。不过,那已经逝去的世代仅仅留下一瞥,仅仅那一瞥使他忘记了那所有一切,还给他的只有思念与追忆。他发现自己就像眼睛看不到光明那样,自己被遮挡在灵魂的灵魂之后。他叹息着,伴随着每一声叹息,一只火炬从他那燃烧着的心脏闪过。

阿里来到小溪边,但听那溪水的淙淙流淌声传播着原野大地的意志。他坐在溪边的一棵垂柳树下,只见那细长的柳枝条垂向水面,仿佛想吮吸那甜滋滋的溪水。群羊低下头去吃草,早晨的露珠闪着白晶晶的光。片刻未过,阿里已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灵魂的震颤提速。他像睡梦中的人忽然被太阳光惊醒,立即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姑娘出现在树林间,肩上扛着一只水罐,缓步向溪边走来,她那****的双脚已被露水打湿。

姑娘来到溪水边,正当弯下腰去用水罐灌水时,向溪的对面望了一望,目光与阿里的目光相遇了,不禁一声惊叫,丢下了水罐,继之后退了几步。姑娘望见阿里,就像迷路人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熟人一样……一分钟过去了,那数秒钟就像明灯一样,为他俩的心照亮了通往彼此之心的道路,将寂静化为奇妙的乐曲,把无名记忆的回音送回他俩的心灵。一个向另一个表明,在另外一个地方,自己曾被远离那条小溪和那片树木的影像包围着。二人各自用求哀怜的目光望着对方,相互颇感亲切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对方的叹息声,竭力用心灵中的语言呼唤着对方,终于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吸引下,隔着一道溪水,两颗灵魂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完全相识终于实现了。阿里走近姑娘,拥抱她,亲吻她的双唇、脖颈和眼睛。姑娘在阿里的怀抱中一动不动,仿佛拥抱的滋味已经夺去了姑娘的意志,相互触摸的温柔已经使姑娘周身无力,姑娘就像茉莉花的芳香完全交付给了微风之波一样彻底驯服了,随之像疲惫不堪的人想休息一下那样,将自己的头依在了阿里的胸膛上。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明她那颗惆怅、愁闷的心已彻底舒展开来,宣告她那沉睡着的心灵已经苏醒、振奋起来。旋即,姑娘抬起头,朝阿里的双眼望了一眼:那目光是蔑视人类之间共通话语者的目光;在寂静无声这种灵魂语的旁边,人类之间的共通话语,就显得格外渺小无力。那目光是鄙视语词的目光;他不愿意让爱情成为语词肉体的灵魂。

情侣漫步在垂柳树之间。情侣双方的和谐一致是口舌,道出了二人已合为一体;又是留心细听的耳朵,听到了爱神的启示;还是远瞻的眼睛,看到了幸福的光华。群羊跟在二人身后,吃着草头花瓣;百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唱着美妙的歌,迎见这对情侣!

二人来到山谷端口时,太阳已经升起,给丘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斗篷。二人在一块巨大岩石旁坐了下来,那块巨石荫影下生长着紫罗兰。微风吹拂着姑娘的长发,那微风就像无形的嘴唇很想亲吻姑娘。姑娘感觉到神奇的手指在强行戏动她的舌和双唇,她望着阿里的瞳人,用饱含甜润滋味的声音说:

“亲爱的,阿施塔特女神已把我们俩的灵魂送回这现实生活中,以免剥夺我们享受爱情甜美的权利和青春的荣耀!”

阿里合上双眼。姑娘的话像音乐,带来了阿里常在睡梦中看到的梦境画面。阿里感到无形的翅膀已带着他飞离那个地方,将他带到一个形状奇异的房间,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位美女的尸体,死神已经取去她的亮丽和双唇上的温度。见此可怕场面,阿里一声惊叫,然后睁开了眼睛,发现那位姑娘坐在自己的身旁,双唇上挂着爱的微笑,眼神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芒,顿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眼里的幻影消失,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

情侣相互拥抱,欢饮亲吻的美酒,直至双双酣醉,彼此伸臂相互抱着进入了梦乡,直到日影倾斜,二人被暖洋洋的太阳光唤醒。

玛尔塔·芭妮娅[114]

——原注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她还在摇篮里。她的母亲辞世时,她还未满十岁。她作为一个孤女,被收留在一位穷邻居家里。那位穷邻居与妻子女儿们靠地里收来的粮食和果子生活,孤零零的山地位于美丽的黎巴嫩山谷中。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只有姓氏和一间坐落在核桃树和白杨树之间的简陋茅舍。她的母亲辞世时,留给她的只有悲伤的眼泪和做孤儿的委屈。就这样,玛尔塔在自己的故土变成了一陌生的异乡人,一个生活在那些高大岩石和茂密的树木之间的孤独人。每天早晨,她总是赤着双脚,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奶牛,到山谷的一端那水草肥美的地方去放牧。她每到那里,总是坐在树荫下,与鸟儿们一起歌唱,与溪水一道哭泣。她嫉妒那牛有肥美的草可食,留心观察着花儿成长开放和蝴蝶款款飞舞。夕阳西下,肚子饿了的时候,便回到茅舍里,和养父的女儿一起坐下,吃点儿玉米饼子,就着少许干果和用醋与酒浸泡的酸菜,然后铺上干草,头枕双腕,长吁短叹地睡下。她多么希望整个生命就是深深的一觉,既不被幻梦所打断,跟着它的也不是苏醒!黎明到来时,养父便吆喝她起来干活儿,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急忙爬去,恐怕养父发脾气大声申斥。

一晃几年过去了。可怜的玛尔塔一直放牧在丘山与远谷之间。她像树木一样成长,不知不觉地心中诞生了情感,就像花芯的芳香一样生成。就像群羊轮流到水渠饮水一样,各种梦想和思绪相继涌入她的内心。她长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姑娘,那思想就像一块良好的处女地,知识未曾在那里播种,经验之足也未曾踏过它。她长成了一位具有纯洁、雄大心灵的姑娘,那心灵被命运丢弃在那个田园,在那里,生命随着一年四季变更,就像无名之神的影子,端坐在大地与太阳之间。

我们把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消遣在人口拥挤的城市,对黎巴嫩的农村、田园里的居民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随着城市的新潮行进,致使我们忘记了,或者佯装忘掉了那充满纯洁的朴素美好生活哲学;假若我们仔细观察一下那种生活,我们就会发现它春季微笑,夏季负重,秋季收获,冬季休闲;它所扮演的每个角色,颇似我们的大自然母亲。我们比农村人钱多,而他们的心灵比我们高尚。我们播下了许多种子,却什么也没有收获到,而他们则种上什么收什么;我们是我们贪欲的奴隶,而他们则是知足常乐者;我们喝的生活酒里搀杂着失望、恐惧和厌烦的苦涩,而他们喝的却是醇香的玉液琼浆。

玛尔塔十六岁时,她的心灵变得像一面光亮的明镜,可以反映田野的一切美景;她的心酷似空旷的山谷,能够反射所有声音的回音……在充满大自然叹息的秋季的一天,玛尔塔坐在一眼泉边,那泉水就像思潮从诗人的想像力里释放出来一样,从大地的深处喷涌而出。她坐在那里留意观看着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的黄叶,那秋风戏动黄叶颇似死神戏动人的灵魂。她又朝着花儿望去,但见鲜花已经凋谢,花芯已经干枯开裂,要把自己的种子储藏在土里了,宛如混乱、战争年代妇女们对待自己的宝石、首饰那样。

玛尔塔望着花和树木,她与它们一样感到告别夏天的悲伤。这时,她听见山谷里的碎石子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骑士正缓缓朝她走来。骑士走近泉边,看其相貌和衣饰,足见生活优裕、教养不凡。骑士离鞍下马,谦恭、温和地向她问安;一个男子那样向她问好,是她不习惯的。之后,骑士问她:

“姑娘,我想到海边去,不料迷了路。你能告诉我去海边怎么走吗?”

玛尔塔站起来,像泉边的一根树枝。她回答道: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我的养父,他认识去海边的路。”

她说话时,惶恐表情显而易见;因为害羞,所以使她显得格外漂亮、温柔。她正要走时,骑士叫住了她;骑士的血管里青春烈酒沸腾,神色也起了变化。他说:

“不,你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