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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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3)

玛尔塔惊异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骑士的话音里有一种力量拉住了她,使她再也动不得。她用羞涩的目光望了骑士一眼,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而她完全不理解用意何在;她还发现骑士带着神奇的温和表情冲着她微笑,那温和表情甜美得几乎使她哭起来。骑士的目光里充满着友善和慈爱,望着姑娘那****着的双脚、两个美丽的手腕、光溜溜的脖颈、浓密而光滑的黑发,眷恋地深思着太阳怎样烤着姑娘的皮肤,大自然又如何使她的腕子变得强壮有力。玛尔塔则羞涩地低着头,不想离去,也说不出话,原因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奶牛独自返回牛栏里,玛尔塔则没有回家。养父从地里回来时,到山沟里去找她,却没有找到。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回答的却只有从山洞传来的回声和林间风的叹息声。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茅舍,把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整整哭了一夜,暗自心想:“我一次梦见她在猛兽的爪中,猛兽正在撕扯她的肉体,而她却边微笑边哭泣!”

关于玛尔塔在那个美丽田园里的生活,我就了解这些,而且是村上的一位老翁告诉我的。那位老翁自打玛尔塔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认识她。玛尔塔长成了大姑娘,却踪影不见,所留下的只有那位养父及其妻子眼中的流出的几滴泪,而更详细的记忆则随着山谷里的晨风流淌去了,然后像儿童哈在玻璃窗上的一口气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

1900年的秋天到了。我在黎巴嫩北部度过暑假之后,回到了贝鲁特。开学之前,我和同学们在城里整整游逛了一周时间,充分享受了一下自由的欢快;那自由是青年人贪恋向往的,而在亲人家中和学校垣墙内是享受不到的。我们就像鸟儿,眼见笼门开着,心便尽享自由展翅飞翔和放声鸣唱的乐趣和欢快。青春是一个美丽的梦,书籍中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夺去了梦的甜美,使之变成了残酷的苏醒。能否有那么一天,哲人将青春的美梦与知识的乐趣结合在一起,就像责备能把相互厌恶的心融合起来呢?能否有那么一天,大自然成为人类的导师,人道主义成为人类的教科书,生活成为人类的学校呢?那样的一天会到来吗?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正快步向精神升华前进,那种升华便是通过我们的心灵情感晓知万物存在之美,通过我们对那种美的钟爱赢得幸福生活来临。

一天傍晚,我坐在家中的阳台上,留意观察城市广场上的持续不断的争斗,耳闻街头小贩们的嘈杂声,都在叫卖自己的好货和美食。这时,一个五岁的孩子走近我,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肩上挎着盛放花束的盘子,用充满天生屈辱和伤心痛苦的低微声音说:

“先生,您买花吗?”

我望着孩子那枯黄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那双被不幸和贫苦阴影染黑了的眼眶的眼睛。我发现他的嘴微张着,就像疼痛的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裸露着两个干瘦如柴的胳膊,瘦弱矮小的身材弯向花盘,活像绿草中间的一只凋零的黄玫瑰。我一眼看到这些,只能用微笑表示同情。那微笑比泪水更苦涩;那微笑源自我们的内心深处,显露在我们的唇上;假若我们不管它,那微笑会上升,然后从我们的眼角溢出。我买了几支花,目的在于买孩子的几句话。因为我觉得他那痛苦眼神的后面定有一颗小小的心,包容着岁月舞台上经常上演的贫苦人悲剧的一幕戏;因为那悲剧太令人感到痛苦,所以很少有人留心观看它。我和他说了几句温情的话,孩子感到放心、亲切,于是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像他的穷伙伴一样,只习惯于听那样一些人的粗鲁话语;那样一些人常常把胡同里的孩子看成是一文不值的污物,根本不把他们看成是饱经世代箭伤的幼小心灵。当时,我问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垂目望着地面,回答道:

“我叫福阿德!”

我问:

“你是谁的孩子?家人在哪里?”

孩子说:

“我是玛尔塔·芭妮娅的儿子。”

“你父亲在哪里?”

孩子摇了摇小脑袋,像是不明白“父亲”一词的意思。我又问:

“福阿德,你的妈妈在哪儿?”

孩子说:

“病在家里。”

仅仅从这个孩子口里听到寥寥数语,我的情感将之吸收,一幅幅令人痛苦的奇异画面与影像便生成了。瞬息之间,我便得知了可怜的玛尔塔的现实情况;我曾从那位乡下人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如今她病在了贝鲁特城。昔日在山谷树林间安心度日的少女,今天却正在城市遭受着贫困与痛苦的折磨;曾在大自然怀抱中欢度青春、在美丽的田野上放牛的孤女,被腐朽城市洪水卷去,变成了不幸与贫困魔爪中的猎物。

我沉思、想像着这一切,那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用他那纯洁心灵的眼睛看到了我的伤心之处。他想离去时,我拉住他的手,说:

“带我去你妈妈那里,因为我想看看她!”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默不作声,自感惊奇。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否真地跟着他走。

在那些肮脏的胡同里,空气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那破烂房舍之间,坏蛋们在夜幕掩遮下干着罪恶的勾当。在那时而右拐、时而左拐的黑蛇般的弯曲的胡同里,我胆战心惊地跟着孩子走去。那孩子毕竟年纪尚小,心地纯洁,他所具有的勇气是熟知城里罪恶活动的大人们所没有的。正是这座城市,东方人将之誉为“叙利亚新娘”[115],也被称为历代君主王冠上的“明珠”。行至街区边缘地带,孩子走进一座简陋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近乎坍塌。我跟着孩子走了进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走到屋子当中,只觉那里空气潮呼呼的。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正用它那黄色的光箭与黑暗搏斗。那里还有一张简陋的床,足以证明主人一贫如洗,穷困潦倒。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面朝着墙,仿佛有意躲避人间的黑暗与不公,或者好像发现墙壁里倒有一颗比人类之心更温柔、怜悯的心。

孩子走近那女人,叫道:

“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见孩子指了指我,便立即在那破烂的被子里动了动,用饱含心灵痛苦和苦涩叹息的声音说:

“你这个人想要什么?你想买我的最后一点活力,用来满足你的欲望?你走开吧!巷子里有的是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只有残留的断断续续的一口气,死神很快就要用坟墓的休闲来换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这几句话使我心痛不已,因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随话语流出,满怀希望地说:

“玛尔塔,你别怕!我到你这里来,并非作为饥饿的野兽,而是一个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个黎巴嫩人,曾在衫树林附近的山谷中和乡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玛尔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听我这么一说,感到这些话发自一颗与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灵的深处,于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颤抖起来,酷似冬季寒风前的光秃秃的树枝。她双手捂住脸,仿佛她在竭力阻止自己回忆那甜蜜而可怕、美丽而苦涩的往日。一阵搀杂着叹息的寂静过后,她的脸出现战栗着的两个手掌之间,我看见她那两只凹陷的眼睛正注视着竖在屋内空间里的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两片干枯的嘴唇失望地颤动着,喉中发出临终者那种咯咯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深深的呻吟声。乞求同情、怜悯之情发出的声音,随即又被虚弱、痛苦收回。她用这样的声音说:

“你既然是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来,那就让苍天代替我报偿你,如果对失足者表示善心,对下贱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从哪里来返回哪里去。因为你站在这个地方会使你蒙受耻辱和责备,同情我会使你丢掉脸面和受到侮辱。趁还没有人看见你在这充满猪的肮脏的无戳龌龊房间里落脚,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脸,赶快走吧,免得过路人认出你来。充满你心的怜悯之情无法还回我的贞洁,也抹不掉我的污点,更移不开已深入我内心的死神那强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过抛入这黑暗深渊的,请你不要出于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点。我像居于坟墓里的麻风病患者,你千万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学会把你当作品德败坏的学生,将你开除出大学校门。你现在就回去吧!请不要在那神圣的山谷里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担心自己的羊群受害,会拒绝收留患了疥癣的母绵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说玛尔塔·芭妮娅已经死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讲。”

之后,她拉住儿子那双小手,温情地吻了吻,叹着气说:

“人们将用讥讽、蔑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孩子,说:‘这是罪恶之果!这是妓女玛尔塔的儿子!这是耻辱之子!这是意外之子’他们还有更多说法,因为他们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愚人,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泪水净洁过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灾难换取过孩子的生活之资。我就要死去,留下一个孤儿。在巷字里的孩子们中间,独自苦难地生活着。我留给他的只有使他害羞的可怕记忆,如果他是个无名的胆小鬼;也许那可怕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是个正直的勇士。苍天若能保佑他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定能帮助他收拾那个对他和他的母亲犯下罪的孽种。假若他不幸夭折,挣脱了岁月的罗网,会发现我正在那光明、休闲之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心默示我说:

“玛尔塔,即使你居于坟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风病的人;哪怕生活将你置入污秽者当中,你也不是肮脏的女性。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这种生活不过是痛苦的打谷场。不过,最不幸的还是被丢弃在打谷场之外的谷穗,因为蚂蚁要来搬运,天上的鸟儿要来啄食,无缘进入田地主人的粮仓。玛尔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毫宅阔少,钱财很多,心灵却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对于一个人来说,宁可成为受压迫者,也不做压迫者;宁可因天性懦弱而牺牲,也不做用拳头砸碎生命鲜花的强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玛尔塔,心灵是从神性锁链上脱落下来的一只金环,烈火熔化了这只金环,改变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圆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黄金变成别的物质,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该死的枯木、干草,只要火一来,便被火吞噬,使之变成灰烬,随风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

“玛尔塔,你是被隐藏在人类殿堂里的野兽之蹄踏碎的一朵鲜花。那鞋子将你残酷地践踏,但它不能把你的芳香淹没。你的芳香将与寡妇的号丧、孤儿的叫喊、贫苦人的叹息声一起升腾至高天,那才是公正、怜悯的源泉。玛尔塔,你是被践踏的一朵鲜花,而不是踏花的脚,这足以使你感到自慰!”

我说话时,玛尔塔一直留神聆听。这一番安慰照亮了她那枯黄的面容,就像夕阳那柔和的光照亮了云霞。之后,她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后,试图向她那有话要说的面容上问她那痛苦内心中隐藏的秘密。这是一张知道自己将要归天者的面容。这是一张正值青春妙龄女子的面容,而她已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声正响在她那破烂的床四周。这是一张被抛弃的女人的面容:昔日,她曾在充满生机和力量的黎巴嫩山谷里欢快地生活着;如今她虚弱不堪,正等待着从生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一阵令人伤感寂静过后,玛尔塔集中全部剩余的力量,泪水和着话语流淌,心灵随着呼吸上扬,说道:

“是啊,我受尽了虐待,我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的牺牲品。我是被脚踩碎的一朵鲜花。我正坐在那眼泉边时,一个骑马人走来……他同我说话时是那样温柔和气。他说我很美,说他爱上了我,决不抛弃我,还说荒原上野兽成群,山谷是飞鸟和胡狼居住的地方……之后,他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亲吻我;在那之前,我从未尝过亲吻的滋味,因为我是个孤女。后来,他将我扶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后,将我带到一座独立的豪华住宅。接着,他取来丝绸衣、香水、美食和琼浆……他做这一切,面带微微笑容,掩盖着他的内心意向;借温柔的话语和友善的手势,遮掩着他的身中****……他借我的肉体满足他的欲望,使我心灵蒙受屈辱之后,便离开了我,在我的腹中留下了一柄盛燃的活火炬,从我的肝中汲取营养,很快生长,然后从痛苦的烟雾和哭号的苦涩中来到了这个黑暗天地……”

她稍稍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就这样,我的生命分成了两段:一段是虚弱痛苦的;另一段是微小的,在夜的寂静中高声呐喊,要求返回广阔天空。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个负心汉抛下了我和我的婴儿,我们开始备受饥饿、寒冷和寂独的折磨。我们求助无人,只有哭泣落泪;我们欲诉无门,只有恐惧忧虑……”

“那个负心汉的伙伴们得知我的处境艰难,晓得我一贫如洗,软弱可欺,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找我,都想用金钱买我的贞操,用面饼换我的肉体的尊严……天哪,我多少次都想抓住我的灵魂,将之献给永恒世界,很快我又放开了我的灵魂,因为它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我与我的孩子共有的;苍天把他从天下赶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使我远离美好生活,将我抛入了这无底深渊……现在,时辰已近,我的死神新郎别离之后已经到来,以便将我带到它那柔软舒适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