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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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16)

当众人们到达教堂广场时,月亮已从薄暮后生起,将它那银白色的光洒遍夜空。海里勒回头望去,但见男男女女像望着牧羊人一样,面孔全都朝着他,不由得神魂为之一动,仿佛从那些可怜的农村人的脸上看到了受虐待的标志,从那些被冰雪覆盖的低矮茅舍上发现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的象征。海里勒像静听世代呼声的先知一样站着,面色变了,二目圆瞪,仿佛他的心灵已经看到了东方所有民族拖着奴性的桎梏正行走在那些山谷之中。他伸开双掌,举向上空,用汹涌波涛轰鸣似的声音喊道:

“自由之神啊,我们从深渊之底呼唤你,请听我们的声音。我们从黑暗之中向你顶礼膜拜,请你看看我们。我们在这雪地之上向你顶礼膜拜,求你怜悯我们。我们现在站在你威严的宝座前,身上穿着父辈的、沾染着他们血的衣服,我们的情感蒙着混着他们遗骸的坟墓尘土,手握以他们的心肝当鞘的宝剑,举着曾刺穿他们胸膛的长矛,拖着曾毁伤过他们脚的铁镣,用伤过他们喉咙的声音大声疾呼,以充满他们黑牢的号啕声恸哭,用发自他们内心痛苦的祈祷声祷告,自由之神啊,请留心细听我们的声音吧!从尼罗河源头,到幼发拉底河河口,心灵的哭声伴随着深渊的呐喊声,波涌般向你传送;从阿拉伯半岛之端到黎巴嫩前前沿,被死神牵着的手颤抖地向你伸去;从海湾海岸到撒哈拉大沙漠的边沿,漫溢内心苦楚的眼睛望着你。自由之神啊,过头来看看我们吧!位于贫困与屈辱阴影下的茅舍里的各个角落,有多少人在你面前捶胸;坐落在愚昧、糊涂黑暗中的房舍里,有多少人向你倾心;在被压迫、奴役雾霭遮罩的住宅中,有多少颗灵魂思念你!自由之神啊,看看我们,怜悯我们吧!在学校和图书馆里,失望的青年向你诉说心声;在教堂和清真寺,被丢弃的经书在求你一阅;在法院和法庭,被搁置的法律在向你求救。自由之神啊,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在我们狭窄的街道里,商人出卖自己的时日,以便把换得的价值送给西方盗贼,却没有人劝阻他。在我们那贫瘠的土地上,农民用自己的指甲耕地,把自己心的种子播下去,用自己的泪水浇灌,收获到的却只有荆棘,而没有人教育他。在我们那光秃秃的平原上,贝杜因人赤脚、裸体、饥饿地行走着,却没有人同情他。自由之神啊,请你开口说话,给我们施以教育吧!”

“我们的羊羔吃的是荆棘和芒刺,而不是鲜花和绿草;我们的牛犊啃的是树根,而不是鲜嫩玉米;我们的马匹吞食的是干草,而不是大麦。自由之神啊,快来救救我们吧!”

“自打起初,夜的黑暗便笼罩着我们的灵魂,黎明何时降临?我们的躯体从一个监牢转入另一个监牢,世世代代走过我们的身边,发出声声嘲笑,我们忍受世代的嘲笑将到何时?我们的脖颈挣脱了一种沉重枷锁,又戴上另一种更沉重的枷锁,世上诸民族远远望着我们发笑,我们忍受众民族讥笑要到何年何月?我们的脚甩掉一种铁镣,又趟上另一种铁镣,铁镣无穷无尽,我们命不亡,我们会活到何月何年?”

“从埃及人的奴性,到巴比伦的掳掠、波斯人的残暴,古希腊人的效力,罗马人的奴役,蒙古人的暴虐和欧洲人的贪婪,我们现在正走向哪里?何时才能到达登山路口?”

“从法老[136]巨掌,到尼布甲尼撒[137]的利爪、亚历山大[138]的指甲,西律[139]的宝剑、尼禄[140]的魔爪和魔鬼的犬齿,我们现在正走向何人之手?我们何时才能抵达死神掌手,安享死亡的寂静?”

“他们借我们的臂力,为他们神灵的神殿、庙宇竖立了石柱。他们借我们的脊背运土荷石,为加强他们的防卫力量而筑墙建堡。他们借我们的体力建造了使他们的名字永垂的金字塔。我们建造宫殿、大厦,而我们只能住茅舍、山洞;我们填满了谷仓、粮库,而我们只能吃大蒜、韭菜;我们织造了丝绸、毛料,而我们只能穿短褐、褴褛。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他们用阴谋诡计使部落间相互分离,令团伙互相疏远,弄得部族之间相互憎恶。在这强烈暴风面前,我们像灰烬一样四下飞撒,我们又像饥饿的狮崽一样在这腐尸附近争斗。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到何时?”

“为了保住他们的宝座和使他们放心,他们武装德鲁兹人与阿拉伯人交战厮杀,鼓动什叶派与逊尼派争斗,挑动库尔德人屠杀贝杜因人,煽动艾哈迈德派反对基督教徒。这种兄弟们当着母亲的面相互残杀、邻里在情人墓旁相互威胁、十字架与新月在上帝或安拉眼下相互疏远的局面会延续到何年?”

“自由之神啊,请你留心聆听我们的声音!大地居民之母,请你看看我们的面容。我们并非你的姐妹[141]所生。请你用我们当中一员之口讲话,因为星星之火可点燃干柴。请用你的翅膀的拍击声唤醒我们当中一个人的灵魂,因为闪电发自一朵云彩,顿时可照亮川谷和山巅。请用你的意志躯散这片乌云,像霹雳一样降下,像弩炮一样摧毁高高居于骨、骷髅之上,镶嵌着贡品、贿赂金银、浸着血汗的宝座吧!”

“自由之神啊,请听我们的声音!雅典之女啊,请怜悯我们吧!拯救我们吧!摩西[142]的伴侣啊,救救我们吧!穆罕默德[143]的情侣啊,快救救我们吧!耶稣的新娘啊,给我们施以教育,让我们的心强大起来,以便好好活着,或者加强敌人的力量,让其征服我们,消灭我们,我们也好永远宽舒!”

海里勒向苍天倾诉心里话,农民的眼睛一直凝视着他,情感随着他的心跳而波动,那一时之间,仿佛海里勒变成了他们肉体里的灵魂。

海里勒说完,望着农民们,用平静的语调说:

“今夜把我们集合在阿巴斯谢赫家里,以便让我们看到白日的光明;暴虐让我们站在严寒夜空下,为了让我们相互理解,像雏鸟一样藏在不朽灵魂的双翼之下。现在,就让我们各自上床睡觉去,以便等待清晨与自己的兄弟相会。”

说罢,海里勒跟着拉希勒、玛丽娅回母女俩的茅舍去了。随后,众人们散去,各回自家,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所闻所见,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中有一种新的生命在涌动。

一个时辰未过,茅舍里的灯熄灭了,寂静的饰带披在了那个村庄上,梦幻带着农民们的灵魂抛下阿巴斯谢赫的魂,让其与夜的幻影一道打更,字自己的罪恶面前发抖,在忧虑的毒牙之间尽受折磨。

两个月过去了,海里勒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全部倾在了那些农村人的心中,每天都向他们谈他们的权利和义务,向他们描绘贪得无厌的修道士们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讲述残酷统治者的史实,从而使他与他们之间的感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颇似那将星球之间相互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永恒规律。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听他讲这谈那,就像久旱的土地笑迎喜雨;他们自己聚会时总是重述他讲的那些话语,仔细思考他的话中所指,由衷地热爱他这个人;与此同时,不再理睬胡里·伊里亚斯,虽然自从他的盟友阿巴斯谢赫的罪恶暴露之后,他竭力讨好他们,接近他们,本来像石头一样坚硬,如今变得像蜡烛一样柔软。

阿巴斯谢赫心灵上患了类似于疯癫的疾病,常像被锁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在他家中的柱廊下来回走动。他常大声呼喊仆人,而回答他的只有墙壁。他高声向家丁发出求救喊声,而走来帮助他的只有他的可怜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像农民遭受他的欺压那样忍受着他的粗暴秉性。封斋的日子来临,苍天宣告春季到来,阿巴斯谢赫的日子随着冬日风暴的结束而结束,经过一番可怕的痛苦挣扎死去了。他的灵魂被他自己做的敛毯抬走,赤裸裸地停在那座我们可以感到它的存在,但却看不见的宝座面前。关于他的死因,农民们说法不一:有的说:“他的情感紊乱,疯死了。”又有的说:“失望毒害了他的生命,当他的权势消失时,便自杀身亡。”妇女们则走去安慰谢赫的妻子,回来告诉她们的丈夫们说他是吓死的,因为赛姆阿·拉米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穿着血衣,而且在夜半时分,强行将谢赫带到五年前他死的那个地方。

四月的日子向村民们宣布了隐藏在海里勒与拉希勒之女玛丽娅的两颗灵魂之间的爱情秘密,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人人心欢起舞。他们再也不担心唤醒他们心灵的青年远走高飞了,喜讯传出,人们奔走相告,欢庆海里勒成了他们每个人的近邻和可爱的女婿。

收获季节来临,农民们走向田地收割庄稼,然后成捆成抱运到打谷场上。阿巴斯谢赫再也不能凭借暴力掠夺粮食填充自己的谷仓,而是每个农民收获自己耕种的田地上庄稼,于是那些茅舍里充满了小麦、玉米、美酒和食油。

海里勒与他们同辛苦共欢乐,帮助农民们收割庄稼,榨葡萄汁、采野果子。除了他心怀炽热的爱和具有充沛的活力,他不让自己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有什么不同。

自那年至今,那个村庄的每个农民都高高兴兴地收割自己辛苦种下的庄稼,欢欢喜喜地采摘自己栽种的果园的果实,土地属于耕者所有,葡萄园属于栽种、管理的农民。

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黎巴嫩人已经觉醒。旅行者取道走向杉树林,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像新娘一样坐在谷梁山的那个村庄,只见低矮的茅舍已经变成了被肥沃农田和茂密果园怀抱的漂亮房屋。假若向某村民打听阿巴斯谢赫的历史,他会指着那一堆乱石和断壁残垣,说:

“这就是阿巴斯谢赫的公馆!这就是他的生平历史!”

假若有人问起海里勒,他定会把手高高举起,说:

“我们的好朋友就住在那里。至于他的生平历史嘛,我们的父辈则已用光构成的字符写在了我们的心坎上,那是日夜永远抹不去的……”

被折断的翅膀

谨将此书

献给凝神注视着太阳、抓火而手指不颤抖、从瞽者喧嚣、呐喊声中听取“绝对”精神乐声的女性。

献给M.E.H.[144]

纪伯伦

小序

当爱神用其神奇光芒打开我的眼界,以其火一般的手指第一次触摸我的心灵时,我刚满十八岁。赛勒玛·凯拉麦是第一位以其纯美唤醒我的灵魂的女性。正是她带着我走向崇高情感的天园;在那里,白昼像美梦一样闪过,黑夜婚礼似地消逝。

赛勒玛,正是她以她的美丽教育我们崇拜美,用她的柔情让我看到爱情的隐秘;正是她对我吟诵了精神生活长诗的第一行诗。

哪一个青年能不记得第一个用温情柔语、纯洁无暇、美丽容貌使自己青年时代的疏忽大意、漫不经心为惊魂动触及心神、豁然开朗的觉醒所替代的少女?我们当中谁能不无限思恋那样的奇妙时刻:当他留意之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整个身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心深处开阔、舒展开来,继而充满激动之情,因不肯吐露真实情况所带来的种种苦涩而令人感到欢快,又因由此引起的泪水流淌、思念及失眠而令人心满意足。

每个青年都有自己的赛勒玛,出现在自己生命春天的疏狂时期,使自己生活充满诗情画意,令自己白昼的孤寂被温馨所取代,夜晚的静寞被歌声所替换。

当我听到爱情通过赛勒玛的双唇在我心灵的耳旁窃窃私语时,我在大自然的影响与书籍、旅行的启示之间感到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当我看到赛勒玛像光柱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时,我的生活一片空旷、荒芜、凄凉,酷似天堂中亚当昏睡不醒。赛勒玛·凯拉麦正是这颗充满秘密和奇迹之心的夏娃;正是她使这颗心晓知了存在的实质,使之像一面镜子一样竖立在这些幻影的面前。始祖夏娃用自己的意志和亚当的顺从,将亚当带出了天堂;而赛勒玛·凯拉麦则用她的甜美和我的适应性,将我带入了爱情和圣洁的乐园。但是,人类始祖的遭遇也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将亚当逐出天堂的火剑就像以利刀寒光威胁我的宝剑一样,在我违背训诫和品尝善恶果之前,就将我强行驱逐出了爱情乐园。

如今,那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用它的脚抹去了那些日子的画面,美梦留给我的只有痛苦的回忆,就像看不见的翅膀一样在我的脑袋四周扑扇拍击,激起我内心深处发出忧伤叹息,使我的眼睛落下失望与悔恨的泪滴……赛勒玛,俊美、纯洁的赛勒玛已走到蓝色暮霭之后去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只有存在于我心中的悲痛和位于松柏树荫上的一块大理石墓碑。那座墓和这颗心,只有二者堪谈关于赛勒玛的存在,而那守卫坟墓的寂静,决不会泄露神灵隐藏在棺材黑暗中的秘密,吸收逝者遗体养分的树枝也不会用叶子的沙沙响声道出墓穴内幕。至于这颗心的痛苦和忧伤。它是会说话的,而且现在正随着墨水滴落而倾诉,将爱神、美神和死神演出的那场悲剧幻影公布给光天化日。

散居在贝鲁特城的我的青年时期的朋友们,当你们路过松柏林附近的那片墓地时,请你们进到里面,不要作声,要缓缓行走,以免你们的脚步声惊扰长眠黄泉之下者的遗骸,恭恭敬敬地站在赛勒玛的墓旁,代我问候掩埋她的遗体的黄土,然后叹着气提醒我一句,并且请你们心中默默言道:“啊,在这里,埋葬着那位青年的希望,灾难已将他逐出到了海外;就在这里,他的愿望泯灭了,他的欢乐阴翳了,他的眼泪流尽了,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惆怅在这无声荒冢之间与翠柏绿柳一道生长。他的灵魂伴着回忆每天夜里都在这座墓上盘旋,与寂寞的幻影一道重复着悲凉、凄苦的挽歌,与树枝一道哭悼一位少女:昔日,她是生命双唇间的一支动人的欢乐;如今,她已变成地心里一个外无声的秘密。”

青年朋友们,我要你们凭你们心爱的姑娘起誓,定把花环放在我心爱的那位姑娘的坟上;但期你们放在一座被遗忘的坟墓上的那朵花,就像清晨的眼睛滴在凋谢的玫瑰花瓣间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