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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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17)

无言的悲伤

众人们,你们想必总是回忆起青春的黎明之时,期望青春画面回返,惋惜它的逝去。至于我,想起那时来,则像获得释放的囚徒回忆起监牢的墙壁和沉重的镣铐。你们把从童年到青年之间的那段时光称为黄金时代;其时,人全然不识愁苦滋味,就像蜜蜂越过腐臭沼泽飞向花团锦簇的果园那样,展翅高翔在种种烦恼、忧虑的上空。然而,我却只能将我的少年时代称为无声无形的痛苦时代;其时,那种种痛苦就像暴风一样居于与发作在我的心中各个角落,随着我的心发育成长而增多,直到爱神进入我的心中,打开心扉,照亮各个角落,那暴风方才离开那里,卷入知识世界的出口。爱情解放了我的舌头,我会说话了;爱情撕开了我的眼帘,我会哭泣了;爱情开启了我的喉咙,我会叹息诉苦了。

众人们,你们想必记得看见你们玩耍,听到你们纯洁心灵低语的田间、果园、广场和街道;而我也记得黎巴嫩北部那个美丽的地方。我只要合上双眼,不看周围的一切,那充满神奇和庄严的山谷和那座座以光荣与宏伟高耸入云的山峰便油然浮现,清澈可见;只要捂上双耳,不听那社会传来的喧嚣声,那条条溪水的潺潺流水声和那千枝万叶的沙沙响声便自然响在耳边。不过,我现在提及并思念的美妙景色只是乳儿对母亲的怀抱贪婪而已。正是那片美景折磨着我那被囚禁在少年时期的昏暗之中的灵魂,酷似笼中的猎隼看见一群群猎隼自由翱翔在广阔天空时所遭受的折磨。正是那片美景在我脑中充满静观的病痛和沉思的苦涩,并用半信半疑、摸棱两可的手指在我的心周围织就了一层绝望的纱包。我每到旷野去,总是愁眉苦脸而归;至于悲伤原因何在,我则全然不得而知。我每逢傍晚抬眼远望那被夕阳染成的云彩,总是感到心中郁闷难耐;至于郁闷意味着什么,我则完全猜不出。我每当听到鳦鸟[145]鸣唱或溪水欢歌,我总是悲伤地停下脚步;至于悲伤默示着什么,我仍然不知其中奥秘。

人们说:“愚昧是空虚的摇篮;空虚乃休闲之坟墓。”此种说法对于那些生来就是死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的人来说,也许是正确的。但是,当盲目的愚昧居于醒悟的情感旁边时,那么,无知比无底深渊更加残酷,比死亡更加苦涩。一个多情善感而知识甚少贫乏的敏感少年,则是太阳之下不幸的人,因为他的心灵总是处于两种不同的可怕力量之间;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载着他遨游云端,让他看到美梦雾霭之外的绝美万物;另一种可见力量,将他禁锢在大地之上,用尘埃蒙住他的眼睛,让他惊恐、迷惘在一片漆黑之中。

愁苦生着丝绸般柔软、神经极端敏感的手,它能牢牢抓住人的心,令其尽尝孤独寂寞之苦。孤寂是愁苦的同盟军,同样也是每一种精神活动的亲密伙伴。面对孤独寂寞作用和惆怅苦闷影响的少年的心灵,颇像刚刚出花萼的白色百合花,在微风前瑟瑟抖动,花心迎着黎明之光开放,随着黄昏暗影的经过而合上花瓣。假若少年没有散心的娱乐场所和志同道合的友伴,那么,生活在他的面前就像狭窄的监牢一样,能够看到的只有四面结满的蜘蛛网。能够听见的只有各个角落传出的蛩虫鸣声。

拖累我的少年时代的愁苦并非源于我对娱乐场所的需求,因为当时我能玩耍的此类地方很多;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志同道合的友伴,因为好友寻常,行处皆有。那种愁苦是我生来就有的一种心理病症,它使我喜欢离群独处,扼杀了我心灵中对于娱乐玩耍的倾向与爱好,摘去了我双肩上热望、幻想的翅膀,使我在万物面前就像倒映的画面,云天的色彩和树枝的线条,但却找不到一条通道,故无法顺之而下,化为溪流,唱着欢歌而奔向大海。

这便是我十八岁之前的生活面貌。在我经历的岁月中,那一年如同山顶,因为它使我停下脚步,仔细观看这个世界,让我看到了人类所走的路,让我看到了人类爱好的草原和他们所遇到的重重障碍以及他们的法律、传统的洞穴。

就在那一年,我获得了重生。一个人,假若不被愁苦孕育和被失望分娩,继而被爱情放在梦想的摇篮之中,那么,他的生命就如同存在书中的空白一页。

就在那一年,我看见天使透过一位美娘的眼神望着我;我还看见地狱的魔鬼们在一个罪恶男子的胸膛上大喊大叫,竞相奔跑。在生活的美妙与丑恶之中,谁没有看见过天使和魔鬼,他的心将始终远离知识,他的灵魂里也是一片空白,没有情感。

命运之手

在那充满奇异事情一年的春天,我在贝鲁特。四月的春风催开了百花,吹绿了城市花园里一片绚丽景象,仿佛那就是大地向蓝天宣告的秘密。巴旦杏树和苹果树穿上了洁白的香衣,展现在房舍之间,活像身着雪白盛装的天上仙子,受大自然派遣下凡,要做诗才横溢、想像力勃发的文人墨客的新娘和妻子。

天涯处处春光美,但最美的春天却在叙利亚[146]……春乃未名神灵之魂,快步巡游在大地上,当来到叙利亚时,便放慢了脚步,回眸后望,与遨游在太空的帝王、先知们的灵魂相亲相近,和犹太国[147]的溪流同唱所罗门的不朽《雅歌》[148],与黎巴嫩杉树一起重忆古老光荣。

春天的贝鲁特要比其余季节里美丽得多,因为春时既没有冬天的泥泞,也没有夏日的沙尘;处于冬季的雨水与夏令的炎热之间的贝鲁特,就像一位俏丽的少女,刚刚用溪水洗浴过,坐在岸上,正用阳光揩拭她那嫩白丰满的酮体。

在那充满阳春四月的沁人肺腑气息和令人振奋微笑的一天里,我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他住在远离社会尘嚣的一座房子里。当我们正用话语勾画我们的希望和理想线条时,一位可敬的老人走了进来。那老人年已花甲过五,朴素衣着和多皱的面孔足以表明他的庄重严肃。于是,我立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在我与他握手、问安之前,我的朋友走上前来,介绍说:

“这位是法里斯·凯拉麦先生。”

之后,朋友又报了我的名字,并说了句称赞的话。老人凝神注视了我片刻,用手指摸着他那布满雪白头发的高高前额,仿佛想追忆被忘却了的某件旧事的图景,然后微微一笑,绽现出兴奋的神情,走近我说:

“你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我的青春岁月都是陪伴着他度过的。能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我多么想通过你见见你的父亲啊!”

听老人这样一说,我很激动,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我放心地拉近他,就像暴风来到之前,天性将鸟雀引领到自己的巢里。我们坐下来,老人便开始向我们讲起他与我父亲昔日的友情,追忆着与我父亲共度过青春的年华,讲述着已被岁月用自己的心裹上了敛衣,并用自己的胸埋葬了的往昔的故事……老人们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就像江湖游子思返故乡的情感一样;他们喜欢讲述少年时代的故事,如同诗人喜吟自己的得意杰作。他们总是依靠居于往时角落的一种精神生活着,因为现实在他们的面前飞闪而过,从不顾盼他们;而未来,在他们的眼中,好像也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和坟墓里的幽暗。

我们在交谈、回忆中度过的一个时辰,就像树荫掠过青草地那样飞闪过去了。法里斯·凯拉麦站起身来要离去,我急忙上前去与他告别。他用右手拉住我的手,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已二十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了,但期你常来玩,以弥补你父亲长久远离之缺憾。”

我弯腰施礼表示感谢,并答应儿子尽到对父亲的好友应尽的义务。

法里斯·凯拉麦出门后,我的朋友又用带着某种谨慎的口气,向我讲了他的一些情况。我的朋友说:

“在贝鲁特,我不知道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财富使他成了公德高尚之人,而美德又使他变得更加富有。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从来到世上起,到离开世上为止,从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心灵;而这位老者则是这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位。不过,这些人往往都是不幸的受气者,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用计谋挣脱人们的奸诈与狠毒……法里斯·凯拉麦有个独生女,与他一起住在城郊的一座豪宅里。女儿的性格很像父亲,在女性中没有像她那样温柔娴淑、容貌俊秀的姑娘。不过,她也是很不幸的,因为父亲的大笔财富现已使她站在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的边沿。”

我的朋友说出这后几句话时,面上浮现出忧虑和惋惜的阴云。之后,他又说:

“法里斯·凯拉麦是位心地善良、品格高尚的老人,但却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人们的伪善领着他走,就像是领着一个盲人;人们的贪婪让他止步,就像让一个哑巴站住。他的女儿虽然心存巨大力量和才能,但却完全屈从于父亲的薄弱意志。这便是隐藏在父女生活背后的秘密。有一个贪婪而伪虚、狠毒而狡诈的人晓知了这一秘密,这个人便是大主教;他用《圣经》掩盖他的丑魂,俨然在人们面前显得像美德一样。他是多宗教、多教派之国中的一教之主,人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害怕他,都像牲口在屠夫面前低下脖子那样,在他面前俯首顶礼膜拜。这位大主教有个侄子,各种腐朽、罪恶因素在他心灵中相争互斗,酷似蝎子、毒蛇在山洞、沼泽边上翻滚。没过几天,大主教就要穿着他的黑衣长袍,让他的侄子站在他的右边,让法里斯的女儿站在他的左边,举起他那罪恶的手,将结婚花环置于二人的头上,用预言、符咒的锁链将一个圣洁的躯体与一腐尸连在一起,用腐败法律之掌将一个天魂与一个泥团捏合在一起,将灿烂白昼之心放在昏暗黑夜胸中。关于法里斯老人及其女儿的情况,现在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多,你不要问更多的事情。因为一提灾难,灾难就会临近,就像怕死一样,死亡会立即来临。”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转过脸去,透过窗子向天空望去,仿佛想在能媒中寻觅日与夜的秘密。

这时,我原地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与他告别时,对他说:

“明天我去拜访法里斯·凯拉麦,一方面履行我的诺言,另一方面表示对他与我父亲友谊留下的珍贵回忆的敬重。”

我的朋友愣了片刻,他的面色也变了,仿佛我那简单的两句话引发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可怕的想法。之后,他用奇异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那目光中包含着友爱、同情与恐惧,就像先知的目光,看到灵魂深处有一种连灵魂自身都不知道的东西。他的双唇颤动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我离开他,带着杂乱心绪向门口走去。在他向后转身之前,我看到他的双眼仍在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目光的含义,直至我的心灵脱离了可以度量的世界,飞向了天国,在那里心与心凭眼神相互了解,灵魂靠相互了解而成长。

在神殿门口

几天之后,我厌倦了孤单独处,也看累了书的愁容,于是登上马车,直奔法里斯·凯拉麦家而去。当车子行至人们常来游玩的松树林时,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大路,一阵小跑,拐入一条柳荫走廊,两旁绿草葱茂,葡萄藤架枝叶繁茂,四月的鲜花张着口绽现出微微笑容,红的像玛瑙,蓝的像祖母绿宝石,黄的像金子。

不大一会儿,臣子便在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前停了下来。那座住宅周围是个大花园,树木枝条相互搭肩拥抱,空气中散发着玫瑰花、茉莉花和素馨花的芳香。

我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法里斯·凯拉麦便出现在宅门口,走来迎接我,仿佛响在那个孤零零地方的车马声已经宣布我的到来。老人笑容满面地表示欢迎,随之把我带进客厅,像一位思念心切的父亲那样让我坐在他的身旁,开始和我交谈,细问我的过去,探询我未来有何打算。我一一回答老人的问话,语气中充满美妙梦想和雄心宏愿的音调,这也是青年人在被幻想推上艰苦、麻烦频频而至的实际工作岸边之前惯于引吭高歌的调门儿……青年时代生着诗的翎羽、幻想神经的翅膀,青年人凭之飞上云端,看见世间的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样,五光十色,耀眼夺目,美不胜收;他们听到世间生灵无不放声唱着光荣与辉煌的赞歌。但是,那诗情画意一般的幻想翅膀不久就会被严厉考验的暴风撕碎,青年们也无可奈何地落到现实世界上;那现实世界是一面奇怪的镜子,人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心灵那样渺小,那样丑陋。

就在这时,一位少女出现在天鹅绒门帘前,身着洁白光亮的绸衣,缓步朝我走来。她站住后,法里斯老人站起来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赛勒玛。”

老人道出了我的姓名,介绍了我的情况之后,说:

“许久许久没有见到那位老朋友了,如今岁月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

少女走道我的面前,眷恋凝视着我的双眸,仿佛想求我的眼神讲出我的真情实况,从中得知我的来意。然后,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洁白、柔嫩,足以与田野上的百合花相媲美。手掌相接触的那一霎那,我的心中顿生一种奇异的新情感,很有些像作家驰骋想像力开始构思诗句时的心情。

我们默默地坐下来,仿佛赛勒玛把一种暗示沉静、庄重的高尚精神带进了客厅。好像她感觉到了那一点,于是望着我,微笑着说:

“家父常常对我谈起令尊大人,多次讲起他俩青年时代的故事。如果令尊大人给你讲过那些往事,那么,我们之间见面就不会是第一次了。”

法里斯老人听女儿这样一说,眉开眼笑,欣喜不已。他说:

“赛勒玛在爱好和主张上都是精神至上者。在她看来,世间一切东西都遨游在心灵世界中。”

就这样,法里斯老人又全神贯注、无限温情地与我交谈起来,宛如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秘密,使他重新坐上回忆的翅膀,向着逝过的青春岁月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