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代侄子求娶赛勒玛时,法里斯老人只得用深深的沉默和灼热泪水作答。当父亲要送别女儿时,即使女儿要嫁到邻居家或应选入皇宫,哪位父亲能不难过?当自然规律要一位男子同自己的女儿分别时,而那女儿是他自幼逗着她玩,继之教育、培养她成为妙龄少女,后来长大成朝夕相依为命的大姑娘,却要与他分别了,他的内心深处怎会不难过的颤抖战栗呢?对于父母亲来说,女儿出嫁的欢乐类似于儿子娶媳,只不过是后者给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而前者则使家庭减少了一个亲密的老成员。法里斯老人被迫答应了大主教的要求,强抑心中不悦情感,在大主教的旨意面前低下了头。老人家不但见过大主教的侄子曼苏尔贝克,而且常听人们谈起他来,深知其性情粗野、贪得无厌、道德败坏。可是,在叙利亚,哪个基督教徒能够反抗大主教,同时又能在信仰民中受到保护呢?在东方,哪一个违背宗教领袖意愿的人能在人们当中受到尊重呢?与箭对抗的眼睛,怎能逃避被射瞎的命运?与剑搏斗的手臂,怎会不被斩断?即使老人家能够违抗保罗大主教的意愿,他保证女儿的名声不遭猜疑与毁灭吗?女儿的名字能够不遭受众口舌的玷污吗?在狐狸看来,高悬的葡萄不都是酸的吗?
就这样,天命狠狠抓住了赛勒玛,将她作为一个低贱的奴隶被卷入了不幸东方妇女的行列。就这样,一个高尚的灵魂刚刚展开圣洁的爱情翅膀,在月光胧明、百花溢香的天空中遨游之时,便落入了罗网。
在多数地方,父辈的大笔钱财往往是女儿不幸的起因。靠父亲辛勤努力、母亲精打细算填充起来的宽大金库,顷刻之间便会化为继承者心灵的黑暗狭窄牢笼。人们顶礼膜拜的伟大财神,瞬间会变成折磨灵魂、毁灭心神的可怕恶魔。赛勒玛像许多不幸的姑娘一样,成了父亲巨财和新郎贪婪的牺牲品。假若法里斯不是一个富翁,那么,赛勒玛今天也会像我们一样,快活地生活在阳光下。
一个星期过去了。赛勒玛的爱总是陪伴着我:黄昏时,那真挚的爱在我的耳边吟唱幸福之歌;黎明时,那执着的爱将我唤醒,让我瞻望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秘密。那是神圣的爱,不知何为嫉妒,因为它无求于人;它不会使肉体感到痛苦,因为它在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强烈的慕爱之情,它会使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一种极度深刻的饥饿,它以知足填满人心。那是一种情感,它能使思念之情诞生,但却不激发思念之情。那是一种迷人心窍的蜃景,使我视大地为一片乐土,令我看人生是一场美梦。早晨,我行走在田野上,在大地的苏醒中看到了永生象征;我坐在海岸边,从大海波涛里听到了永恒歌声;我走在城市大街上,从行人的脸上和劳动者行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美和繁荣的和欢乐。
那是像幻影一样过去、像雾霭一样消失的日子,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记忆。那眼睛,我曾用它看过春令的美景和田野的苏醒;如今,它看到的只有暴风的愤怒和冬天的失望。那耳朵,我曾用它听到波涛的歌声;如今,它只能听到心灵深处的呻吟和深渊的号丧声。那心灵,曾是多么敬重人类的活力和兴盛的光荣;如今,它却只能感到贫困的不幸和堕落者的悲惨。谈情的日子多么甜润,说爱岁月之梦何其甘美!痛苦之夜多么苦涩,何其可怕啊!
周末的黄昏时分,我的心灵沉醉在情感的美酒之中,于是向赛勒玛的家走去。她的家宅是美所建造、爱所崇拜的圣殿,为的是让心灵在那里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当我行至那座寂静的花园时,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我,将我带出这个世界,让我缓慢地接近一个没有争斗的神奇天地。我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位苏菲派[157]教徒,被天引向幻梦境界,我忽然发现自己行进在相互交织的树木与互相拥抱的鲜花之间。当我行至宅门口时,抬头一看,只见赛勒玛坐在素馨花树荫下的那张长椅上;那正是一周之前,在神灵选定的夜晚,我俩同坐的地方,是我的幸福的开端,也是我的不幸的源头。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她纹丝不动,一声不响,仿佛她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我要来。我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朝我的眼睛凝视片刻,深深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转向遥远的晚霞,那里正是夜首与日尾相互嬉戏的地方。一阵将我们的心灵纳入无形灵魂行列的神秘寂静过后,赛勒玛把脸转向我,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拉住我的手,用类似于饥饿得说不出话来的人的呻吟似的声音说:
“朋友,你瞧瞧我的脸,好好地瞧一瞧,细细地看一看,读一读你想用语言了解关于我的一切情况吧……亲爱的,你看看我的脸……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
我瞧着她的脸,久久地注视了一番,发现几天前她那还像口一样微笑和像鳦鸟翅膀扇动的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而且呆滞僵死,蒙上了一层痛苦、忧虑的阴影;她那昨天还像高高兴兴接受太阳神亲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肤已经枯黄,盖上了一层绝望的面纱;她的双唇本来像延命菊花,甜汁四溢,如今已经干枯,活像秋风下留在枝头上瑟瑟抖动的两片玫瑰;她的脖颈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样挺立着,如今已经向前弯曲,仿佛再也无力承受头脑里的沉重负担。
我看到了赛勒玛脸上的这些令人痛苦的变化,但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不过是薄云遮月,使月亮显得更加美丽、壮观、庄严。脸上所透露出来的精神深处的秘密,无论其多么令人痛苦难过,都会使面容更加妩媚、甜润;而那些默不作声,不肯吐露内心隐情和秘密的面孔,无论其线条多么流畅,五官如何端正,也谈不上什么美丽。酒杯只有晶莹透明,全呈美酒色泽,才能吸引我们的双唇。那天黄昏,赛勒玛正像一只盛满纯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与心灵的甘甜相互掺杂在酒之中。赛勒玛在不知不觉中演示了东方妇女的生活:刚告别父亲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颈套在了粗鲁丈夫的枷锁之下;才离开慈祥母亲的怀抱,就生活在残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勒玛的面孔,静听着她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默默地思考着,和她一起感到痛苦,为她感到难过。我终于感到时间停下了脚步,万物被遮挡起来,渐而消失,只看见两只大眼睛在凝神注视着我的内心世界,只觉得我双手捧着的那只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直到赛勒玛平静,同她那从容的话音时,我才从这种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说:
“来吧,朋友,我们现在谈谈吧!趁未来还没有把艰难险阻加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描绘、勾勒一下我们的未来吧!我父亲已到那个将成为我终身伴侣的男人家去了。上天选定的导致我出生的男人去见大地注定的成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过青春时代的老人正在会见将伴我度过其余岁月的青年。今天夜里,父亲与未婚夫商定结婚日期;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终将是很近的。这个时刻是多么奇异,它的影响又是何等强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这素馨花树荫下,爱神第一次拥抱了我的灵魂;也在同一时刻,天命在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宅里,写下了我未来故事的第一句话。此时此刻,我父亲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编织我的结婚花环。我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我感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围波涌起伏,像一只干渴的鸟儿,拍翅盘旋在一条可怕的饥饿毒蛇把守着的清泉上空。这一夜是多么重要,其奥秘又是何等深刻!”
在我的想像中,绝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们爱情的喉咙,一心将之扼死在童年之中。我回答她说:
“这只鸟将一直盘飞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坠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扑住,并被撕烂吞食。”
赛勒玛激动不已,话音像银弦一样颤动地说:
“不,不,我的朋友,还是让鸟儿活着,让这只夜莺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过去,世界毁灭,时光衰竭。你不要让它垭口,因为它的声音能使我复活;不要让它的翅膀停止拍击,因为羽翼的沙沙响声能躯散我心中的雾霭。”
我叹息着低声说:
“赛勒玛呀,它会渴死的,也会被吓死的。”
话语从她那颤动的双唇间奔腾倾泻而出,她回答道:
“灵魂的干渴要比物质的渴望更重要,心灵的的恐惧要比肉体的安宁更可怕……不过,亲爱的,请你好好听我说。我现在站在一种新生活的门口,而我对之一无所知。我就像一个盲人,因为怕跌倒,所以用手摸着墙行走。我是一个女奴,父亲的钱财将我推到了奴隶市场上,一个男子把我买去了。我不爱这个男子,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你也知道,爱情与陌生是不相容的。但是,我将要学着爱他。我将顺从他,为他效力,使他幸福。我将把一个懦弱女人能够献给一个强悍男子的东西全部献给他。至于你嘛,你则正处于青春少年,你面前的生活之路是宽广的,而且满铺鲜花和香草。你将带着你那颗炽燃的心走向宽阔世界。你将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做事。你将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生命的面颊上,因为你是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将像主人一样生活,因为你父亲穷,所以你不会成为奴隶,不会因为他那点家财而被带往买卖女奴的奴隶市场上。你将与一个心爱的姑娘结为伴侣;在她过门之前,她会先占据你的心房;在与你朝夕相处之前,她就会与你同思共想。”
赛勒玛说到这里,稍稍沉默、喘口气,然后用哽咽的声音说: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生活之路就将我们分开,让你奔向男子的光荣,让我去尽妇道义务?莫非美梦就这样结束了?莫非甜蜜的现实就这样云消雾散了?难道喧嚣就这样将鳦鸟的鸣啭吞噬?难道狂风就这样将玫瑰花瓣吹散?莫非粗脚就这样将酒杯踏碎?难道让我们站在朗月下的那一夜是假的?难道我们的灵魂相聚在这素馨花树下也是假的?难道我们急忙飞向星星,翅膀感到疲惫,将我们一下抛入深渊?莫非爱神在沉睡中突然来到我们身边,顷刻醒来大怒要惩罚我们?难道我的呼吸触怒了夜间的微风,使之顷刻之间化为狂飙,意欲撕裂我们,将我们碾作尘埃,然后卷入谷底?我们既没有违背叮嘱,也没有偷食禁果,为什么要把我们躯逐出伊甸园呢?我们既没有玩弄阴谋,也不曾背叛,为什么要把我们打入地狱呢?不能,不能啊!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该!我们相聚的片刻胜似数个世纪;照亮我们心灵的光芒足以征服任何黑暗。假若风暴在这个愤怒的海面上将我们分开,那么,波涛会在那个平静的海岸将我们聚在一起;倘使这种生活将我们杀死,那么,那位死神会使我们复活。”
“女人的心是不会跟时间而变化,随季节而更替的。女人的心会久久挣扎,但却不会死亡。女人的心颇似旷野,人将之当作战地和沙场,拔掉那里的树木,烧掉那里的青草,用血染红那里的岩石,将尸骨的头颅栽入土地中;尽管如此,旷野依旧存在,寂静安详,春天照样按时而至,秋天仍然硕果压枝,直到永远……如今事情结束了,我们怎么办呢?请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样分手,何时相聚?莫非我们应把爱神视作异乡客,夜幕将之送来,清晨又将之赶走?难道我们该将心里的情感看成一个梦,睡觉时才显示,苏醒后去而无踪?莫非我们应该把这一个礼拜看作烂醉时刻,顷刻便已清醒?……亲爱的,你抬起头来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说话呀!请你开口跟我说话呀!狂风吹翻我们的船后,你还记得我们共度的那些日子吗?寂静的夜里,你听见我的翅膀沙沙拍击声吗?你能感觉到我呼出的气在你的脸面和脖颈上波涌起伏吗?你能听到我痛苦哽咽的低微叹息声吗?你能看见我的幻影随黑夜幻影而来,又随晨雾消失吗?亲爱的,你对我说呀!你曾是我眼中的光明,耳中的歌声、灵魂的翅膀,以后你将是什么呢?”
我的心底之蕴全部溶在我的双目之中。我回答她说:
“赛勒玛,我将像你希望的那样属于你。”
她说:
“我希望你爱我。我要你爱我到我的末日。我要你像诗人爱自己的痛苦幽思一样爱我。我要你像旅行者记起水塘那样记起我;看见水塘先借水面照照自己的容颜,然后崽俯首饮水。我要你像像母亲记起胎儿那样记起我;胎儿未见到光明,便死在了母腹之中。我要你像慈悲的国王想到囚犯那样想到我;囚犯未接到国王的赦免令便死在了牢里。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兄弟、朋友和伙伴。我希望你常来看望我的父亲,给孤独中的他送来欢乐和慰藉,因为我不久就要离开他,变成她的陌生人。”
我回答她说:
“赛勒玛,我将一一照办。我将使我的灵魂包裹你的灵魂,让我的心成为容纳你的俊美的房舍,让我的胸腔成为掩埋你的痛苦的坟墓。赛勒玛,我将像田野酷爱春天那样爱你。我将像鲜花靠太阳光和热生长那样靠你而生活下去。我将像山谷吟诵回荡在农村教堂上空的钟声那样欣咏你的名字。我将像海岸聆听波涛讲故事那样倾听你心灵的絮语……赛勒玛,我将像寂寞的异乡客思念亲爱的祖国那样思恋你。我将像饥饿的穷苦人向往一桌美食那样向往你。我将像被废黜的君王谙恋尊荣、辉煌岁月、垂头丧气的俘虏谙恋自由、安详时光那样谙恋你。我将像农夫想着抱抱禾穗和打谷场上的粮堆、善良的牧人想着肥美草原和甘甜泉水那样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