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时,赛勒玛一直望着夜幕深处,不时地叹叹气。她的心跳时快时慢,如同大海波涛时高时低。她说:
“明天,事实就要化为幻影,苏醒就会变成幻梦。思念者只靠拥抱幻影,干渴者仅饮梦中溪水,这能够满足要求吗?”
我回答道:
“明天,天命就要把你带到一个充满温馨与平静的家庭怀抱中,将你带到一个充满斗争、厮杀的世界里去了。你就要到一个男子家中去了,他会为你的俊秀容貌、纯洁心灵而感到幸福;而我,则要到岁月的埋伏的地点去,岁月将以其痛苦折磨我,用它那可怕的魔影恫吓我。你将投入生活怀抱,我却要进入争执天地。你迎来的将是亲昵与温馨,我面临的却是孤独与寂寞。不过,我将在死神阴影遮罩的山谷里竖起爱神的塑像,天天对之顶礼膜拜。我将与爱神夜下谈心,听她唱吟,将她当作美酒痛饮,把她选作衣服穿在身上。拂晓,爱神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领着我走向遥远的旷野;正午,爱神将把我带到树荫下,与百鸟一起同避烈日灼热,欢快乘凉;黄昏,爱神让我面对日落之地,让我聆听大自然告别光明时唱的歌,让我观赏寂静的幻影遨游在空中的壮景;夜晚,爱神拥抱着我,我安然进入梦乡,梦游情侣、诗人灵魂居住的天堂。春天里,我与爱神并肩漫步,踏着生命用紫罗兰和延命菊画出的足迹,用水仙花和百合花杯喝着剩余的甘霖,在丘山和坡地之间欣然吟唱;夏天里,我与爱神头枕干草捆,下铺青草作褥,上盖蓝天当被,与月亮、星辰亲切夜谭;秋天里,我将与爱神一起去葡萄园,坐在榨汁机旁,观看正在脱掉金黄色衣裳的树木,仰望向海岸迁徙的鸟群;冬天里,我将与爱神相互依偎在炉火旁,讲述历代故事,重温各国与各民族的史迹。青年时代,爱情将成为我的导师;中年时代,爱神将成为我的助手;老年时代,爱神将成为我的慰藉。赛勒玛,爱神将伴随我终生,直至大限来临,你我相聚上帝手中。”
语词发自我的心灵深处,语速急促,就像一柄柄火炬,火焰熊熊,火星四溅,旋即零落消失在花园的角落里。赛勒玛聆听着,泪水夺眶而出,簌簌下落,眼帘仿佛变成了双唇,泪流便是回答我的话语。
没有得到爱神赐予的双翅的人们,是不能飞到云天外观看那个神奇世界的,也看不到我和赛勒玛的灵魂在那悲欢交集的时刻遨游在那个世界里的情景。没有被爱神选作旅伴的人们,他们是听不见爱神说话的,这个故事也不是写给他们的;即使他们能够明白这几页书的意思,他们也看不到蹒跚在字里行间的不以墨水为衣、不把白纸当作宿身只处的幻影。可是,谁又未曾啜饮过爱神林中的玉液呢?哪个心灵又未曾恭恭敬敬地站在用心之底蕴铺地,以秘密、美梦和情感盖顶的光明神殿之前呢?哪一朵花的花瓣没有沾过晨露?哪条迷路溪水没有奔向大海?
赛勒玛抬起头来,倾望着繁星点缀着的夜空,两手伸向前,二目圆瞪,双唇颤动,蜡黄色的脸上呈现出一位受虐待女子心灵中的全部怨恨、绝望和痛苦征兆,然后大声喊道:
“主啊,女人有何过错,致使你大发雷霆?她又何罪之有,招来你发怒到地老天荒?莫非她犯下了可怕的无穷弥天大罪,致使你给我无尽的惩罚?主啊,你是强大无比的,而女人则是软弱无双的,你为什么要用痛苦消灭她?主啊,你是伟大的,而女人只是在你的宝座周围匍匐爬行,你为什么要用双脚将之踏碎?主啊,你是强烈暴风,而女人在你面前,则像尘埃,你为什么要把她卷扬到冰雪上去呢?主啊,你是巨神,而女人则是不幸者,你为什么要同她作战?主啊,你明察秋毫,无所不知,而女人则是迷途的盲者,你为什么要置之于死地?主啊,你用爱创生了女人,又为什么要用爱将之消灭?主啊,你用右手将女人举到你的身旁,你又为什么用左手将之抛入深渊,而她全然不知你何时将之举起,又怎样将之抛掉?你把生的气息吹入女人的口中,却又将死亡的种子播入女人的心田。主啊,是你使她走在幸福路上,旋即又派不幸坐骑士来抓她。主啊,是你把欢乐的歌声送入她的喉咙,然后却用痛苦封住她的双唇,用愁苦拴住她的舌头。主啊,你用你那无形的手指将欢乐与她的痛苦系在一起,又用你那有形的手指在她的欢乐周围画上痛苦的光晕。你把宽舒和平安隐藏在她的卧室里,却又把恐惧和麻烦置于她的床边。你用你的意志唤醒了她的爱慕之情,而从她的爱慕之情中又生出了她的毛病与过失。你用你的意愿让她看到了你的造化之美,你也用你的意愿使她对美的钟爱化为致命的饥饿。你用你的法律使她的灵魂与漂亮肉体结配,你也用你的法则使她的肉体做了软弱和屈辱的伴侣。主啊,你用死亡之杯为她注入生命,又用生命之杯为她注入死亡,主啊,你用她的泪水为她洗净,又用她的泪水将她溶解。主啊,你用男人的面饼填充饥腹,然后又用她的心中情感塞满男人的手。主啊,你呀,你用爱情打开了我的眼界,永远用爱情使我双眼失明。主啊,你用你的双唇亲吻了我,又用有力的手给了我一耳光。你在我的心中种下了白玫瑰,却又在玫瑰周围令荆棘、芒刺横生。主啊,你用一个我所深爱的青年的灵魂绑住了我的魂,却又用一个我素不相识的男人的身束住了我的身。主啊,你羁绊了我的岁月!主啊,帮我一把吧,让我成为这场殊死斗争中的强者;救救我吧,让我致死忠诚、纯洁……主啊,愿你如愿以偿!愿你的圣名永远吉祥!”
赛勒玛沉默下来,而她的面容还在说话。之后,她低下头,垂下双臂,弯下腰,仿佛失去了活力;在我看来,她就像被狂风摧折的树枝,被抛在低洼地,任其干枯,自消自灭在时光的脚下。我用我的灼热的双手捧住她那冰凉的手,用我的眼帘和双唇亲吻她的手指。当我想用话语安慰她时,发现我自己比她更值得安慰和同情。我沉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思考,感到时光在拿我的情感开玩笑,听到我的心在我胸腔里呻吟,不由自主地自己对自己担忧起来。
在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我俩谁都没说一句话。因为焦虑一旦巨大,人便会变成垭口无言。我俩一直默不作声,僵直地呆在那里,活像被地震埋入土中的一对大理石柱。谁也不想听对方说话,因为我俩的心弦都已脆弱无比,即使不说话,一声叹息也会震断它。
午夜时分,寂静得阴森可怕。残月从萨尼山后升起,在繁星中间,显得就像一张埋在灵床的黑色枕头里的白苍苍的死人的脸,在四周的微弱烛光映照下尤为令人心惊。黎巴嫩山脉像被岁月压弯脊背、被苦难扭曲身骨的老翁一样,眼里没有困意,与黑夜谈天,等待黎明到来,颇似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坐在宫殿废墟间的宝座灰烬上。高山、树木和河流随着情况和时间的变化而变换着自己的形态与外表,就像人的面容一样随着思想和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白天里高高挺立的白杨树就像娇媚的新娘子,微风戏动着她那长长的衣裙,然而到了夜晚,它却像一根烟柱,高高插入无垠的天空。午间像强有力的藐视一切灾难的暴君一般的巨大岩石,在夜里却变得像一个可怜的穷光蛋,只有以大地当褥,盖着夜空作被。我们清晨看到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同银色的蜜汁,耳闻它欢唱着永恒之歌;及至傍晚,它却像从山谷半腰淌泻下来的泪河,耳听它在像失子的母亲痛哭、哀号。一个星期一前,黎巴嫩山脉还是那样威严、壮观,其时皓月当空,人心欢畅;而那一夜里,它却变得愁眉苦脸,萎靡不振,面对着徘徊在夜空的暗淡残月和一颗悸动在心中的怏怏之心,显得那样寂寞孤独。
我们站起身来告别时,爱情和失望像两个可怕的魔影横在我俩之间:前者展开翅膀在我们的头上盘旋,而后者则用魔爪掐住了我们的喉咙;前者惊惶地哭泣,后者却讥讽地大笑。当我捧起赛勒玛的手放在我的双唇上亲吻、祝福时,她靠近我,吻了吻我的头发分缝处,然后坐在木椅上,合上眼,缓缓地低声说:
“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我离开赛勒玛,走出花园,只觉得我的感官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幕,酷似雾霭将湖面弥漫。我独自走去,道路两旁的树影在我面前晃动,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魔影在故意吓我。微弱的月光在树枝间瑟瑟颤抖,活似遨游在天空的妖魔向我的胸膛射来的一支支细长的利箭。我的周围一片沉寂,仿佛是黑暗之神捂在我身上的沉重黑色巨掌。
那时刻,存在中的一切,生活的全部意义,心灵里的所有秘密,都变得丑陋、可怕与骇人听闻。世间的美和存在的欢乐让我看到的精神之光,已经化为火,其烈焰灼烧着我的心肝,其烟雾笼罩着我的心灵。万物之声汇成的并使之成为天国之歌的合声,一时间化为比狮吼更加令人恐惧、比深渊呐喊更加深沉的啸鸣。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一下便瘫倒在了床上,就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心被箭穿透,直坠落在篱笆之间。我的理智一直摇摆在可怕的苏醒与不安的睡梦之间;在这两种情况下,我的灵魂都在重复着赛勒玛的那些话:“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死神宝座前
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桩可笑又可悲的交易,完全被男青年和姑娘们的父亲们所包揽。在这场交易中,多数地方的男青年们赢利,父亲们赔钱,而被当作货物从一家移入另一家的姑娘们,则欢乐尽失,如同旧家具一样,她们就被放在房舍的角落里,面对黑暗,慢慢地消亡。
现代文明使妇女的意识稍有长进,但却因为男子们的贪婪之心普遍化,因而妇女们的痛苦有增无减。往昔,妇女是幸福的女仆;如今,她们变成了不幸的女主人;往昔,她们是走在白日光明之中的盲人;如今,她们却成了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过去,妇女们因无知而显得妩媚,因朴实而显得娴淑,因懦弱而显得强壮;如今,她们因娇美而变得丑陋,因敏感而变得肤浅,因知事而变得远离人心。她们能有一日变得美貌与知识、妖丽与德高、身材苗条与心灵坚强于一身吗?我认为精神升华是人类的法则,渐臻完美是一条缓慢的规律,但它却是一条积极有效的规律。假若妇女在某件事上前进了,而在另一件事上落后了,那是因为登上山顶的路上有障碍,那里不乏贼窝和狼穴。在这座类似于苏醒前的昏厥的山中,在这座布满过去时代泥土和未来数代种子的山中,在这充满奇异嗜好和愿望的山中,不乏这样一座城市,那里的妇女正是未来女子的象征。赛勒玛在贝鲁特将是东方新女性的代表,但她像许多生活在以前时代的人一样,成了新时代的牺牲品,就像被急流卷走的一朵花,被迫走向不幸前进的行列中。
曼苏尔贝克与赛勒玛结了婚,二人住在贝鲁特海滨的一座豪宅里,那是个社会名流、富翁聚居的区域。法里斯老人独自呆在那座孤零零的住宅中,周围是花圃、果园,酷似牧羊人守着一群羊。喜筵日子过去了,洞房花烛之夜过去了,被人们称为“蜜月”的日子也过去了,留下来的便是醋酸加苦西瓜汁的日子,正像战争的显赫与辉煌,留下来的却是战死者的头颅和尸骨,横布在旷野之上……东方婚礼的豪华讲究把青年男女的心灵高高抛向天空,就像雄鹰展翅高翔云端,然后又把他们像磨盘一样丢入海底,简直就像沙滩上留下的足迹,顷刻便被浪潮抹掉。
春去夏至,接着便是金秋。我对赛勒玛的美渐而从一个青春少年对一位黄花少女的慕恋,变成一种孤儿对长眠地下的母亲英灵的无声崇拜。曾经占据我的整个身心的钟爱之情,变成了顾影自怜的盲目忧伤。曾使我热泪脱眶而出的酷恋之情,已经化为令我心滴鲜血的沮丧。曾充满我胸间的思恋呻吟之声,变成了深沉的祈祷。在寂静中,我的灵魂向苍天祈祷,祈求苍天给予赛勒玛以幸福,赐予她的丈夫以快活,让她的父亲放心。不过,我同情也好,祈祷、祝福也好,统统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赛勒玛的不幸是心病,只有死神才能治愈它。她的丈夫则属于那样一种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一切,使生活过得舒适、宽裕、快乐,但决不会以此为满足,还常贪图得到本来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就这样,他们一直受着他们的贪欲折磨,直到生命尽头。我希望法里斯老人放心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女婿刚刚娶了他的女儿,得到了她的大笔钱财,便把老人忘得一干二净,对他弃之不理,一心只盼他一命呜呼,好把他剩余的财产全部弄到自己手里。
曼苏尔贝克很像他的叔父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他的性格也像叔父。曼苏尔的心灵简直就是其叔父心灵的缩影。他叔侄俩之间只是伪善与堕落之别。大主教在他的紫色教服掩饰下实现自己的意愿,借悬挂在胸前那闪着金光的十字架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他的侄子,则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清晨,大主教去教堂;白日的其余时间里,他则用来去榨取寡母孤儿、平民百姓的钱财。曼苏尔贝克整天都在被腐朽气息污染透的阴暗的花街柳巷纵情酒色。
星期日,大主教站在祭坛前,一本正经地向信民们宣讲他自己并不遵守的训诫;而在一周里的其余日子里,他就忙于国家政治活动。他的侄子,则利用叔父的权势,把全部时光打发在与那些求职者和追求名利者的交易上。大主教是一个在夜幕掩盖下行窃的小偷,而曼苏尔贝克则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行走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