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望了望我,眼睛稍稍合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道灰色的线条。之后,就连寂静的太空也在窃听着他对我说:
“孩子,你呢,你就做赛勒玛的兄弟吧,像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艰难时刻,你要守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终生朋友。不要让她苦恼伤心,因为痛悼死者是先辈留下的陋习。要对她说些开心的话,唱些生活的欢歌,她就会感到高兴,乐以忘忧……告诉你父亲,让他记起我。你一问他,他就会把我们青年时代展翅翱翔云端的情景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就说直到我的生命最后时刻,我还通过他的儿子表达着对他的诚慕之情……”
老人沉默片刻,而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四壁之间。然后,他望望我,又瞧瞧赛勒玛,低声说:
“再不要医生用他的药面延长我的囚期了,因为奴役期已经结束。我的灵魂已在寻求宇宙的自由。不要让祭司站在我的床边,纵然我有过错,他的咒语也不能为我赎罪;即使我清白无辜,他的咒符也不能送我迅速进入天堂。人类的意志不能改变天意,星相家无法让星斗改道。我死之后,医生和祭司们想怎么办,就听他们的便吧!大海的波涛咆哮不止,而船依旧前进,直至航行到岸边……”
那一可怕的夜已过去一半时间,法里斯老人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他那深陷的眼睛,那是最后一次睁眼,将目光转向伏在病榻旁的女儿。老人想说些什么,但未能说出,因为死神已吞饮了他的声音,只有几个字眼从他的唇间吐出,活像深深的喘息:
“夜……过去了……天亮了……赛勒玛……赛勒玛……”
旋即,老人低下头去,面色惨白,唇边溢出微微笑意,灵魂离开了肉体。
赛勒玛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发觉那手已经冰凉。她抬起头来,朝父亲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已经罩上了死亡的面纱。此时此刻,生命在赛勒玛的体内已经凝固,眼里的泪水也已干枯。她一动未动,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叹息,而是像雕像似地呆滞的两眼注视着父亲那静止的遗体。随后她的肢体就像湿衣服一样松软下来,继而瘫倒,前额触及到地面。她平静地说:
“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法里斯老人告别了人间,永恒世界拥抱了他的灵魂,大地收回了他的躯体。曼苏尔贝克占据了法里斯的钱财,而他的女儿仍然是苦难的俘虏。在赛勒玛看来,生活是恐惧在她眼前演出的可怕悲剧。
我依旧徘徊在幻梦与忧思之间。日夜轮番扰我,酷似兀鹰、秃鹫挣食猎物的肉。我多么想把自己埋在旧书堆里,以期与先人们的幻影为伴;我又多少次试图忘却自己的现状,借读经典返回古代的舞台。然而这一切毫无作用,却像用油灭火,火烧得更旺。我从先人的行列中看到的只有黑影,从各民族歌乐里听到的只有哭号。在我看来,《约伯记》[158]比大卫的乐声更美;《耶米利哀歌》[159]比所罗门的《雅歌》更动听;“巴门劫难”[160]在我心灵中引起的震撼比阿拔斯王朝[161]的辉煌事业更强烈;伊本·祖莱克的长诗比海亚姆[162]的四行诗更动人;如今,《哈姆雷特》[163]的故事,比所有作品都贴近我的心。
就这样,绝望情绪消弱了我们的视力;除了自己的可怕身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失望情感堵塞了我们的耳朵;除了自己那紊乱的心搏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阿施塔特与耶稣之间
在贝鲁特市郊与黎巴嫩山脉接合部的果园和丘陵中间,有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那是用矗立在橄榄树、巴旦杏树和杨柳树丛之间的一块巨大白色岩石雕凿成的。虽然这小神殿距离大车路不过半英里,但探古访幽者们当中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它和叙利亚的许多被人淡忘的重大事件一样,阴没在了被忽视的幕帘之后,似乎因为忽视遮住了考古学家们的眼睛,使它得以存在下来,进而使之成为疲惫者心灵的独处之地和寂寞恶人们的幽会场所。
走进这座奇异殿堂,便可看到东墙上有一幅刻在岩石上的腓尼基时代壁画,岁月之手抹去了它的部分线条,四季的更迭已使其色彩斑斓。画面表现的是司爱与美女神端坐在华美宝座,周围有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七位裸体少女,其中第一个手持火把,第二个怀抱六弦琴,第三个捧着香炉,第四个提着酒罐,第五个拿着一支玫瑰花,第六个举着桂冠,第七个拿着弓和箭。人人全神贯注地望着阿施塔特,个个面浮虔敬驯服表情。
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年代较新,图像亦较清晰的壁画。画面上画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拿撒勒人耶稣,旁边站着他那悲伤痛苦的母亲马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164],还有两个痛哭流涕的妇女。这是一幅拜占廷风格的壁画;种种证据表明,该画创作于公元五世纪或六世纪。
神殿的西墙上有两个圆形窗子,傍晚时分,夕阳从这里射入殿堂,照在两幅壁画上,仿佛画面上涂了一层金水。
神殿当中有一块方形大理石,四周有形式古朴的花纹和图案,其中有一部分已被石化了的血迹所遮盖。足以表明古人们曾在这石头上宰牲献祭,并在上面倒过作为供品的美酒、香料和油脂。
在这座小小神殿里,有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慕神往的沉寂和一种神奇莫测的肃穆庄严气氛,用它那波动起伏吐露着神的秘密,无声地述说着历代变迁和百姓由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状态,从信一种宗教转向信另一种宗教的历程。它能把诗人带往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说服哲学家相信人是宗教的造物,人能感受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能想像出感官不曾触及的领域,进而为自己的感受画出符号,用之证明自己的内心隐秘;人能通过语言、歌曲、绘画和以造型出现的雕塑,将自己生前最神圣的爱好和死后最美好的愿望和幻想形象化、具体化。
在这个不被人们注意的神殿里,我和赛勒玛每月幽会一次。我们常常久久凝视着墙上那两幅壁画,遥想在髑髅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世代青年,想像着腓尼基男女,他们曾生活着,相恋着,借阿施塔特崇拜美,在爱与美之神的塑像前焚香,在她的祭坛上洒香水;后来,他们被大地埋没了,除了日月在永恒世界面前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今要我用语言追述我与赛勒玛相会的那些时辰,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那神圣的时辰充满甘甜与痛苦、快乐与忧伤、希望与失望。一切都能使人成为真正的人,而生活却是个永恒的迷。我实在难以回忆那些时刻,更无法用苍白无力的话语描绘其中的些须幻象,值得作为典范留给沉陷于爱情与忧愁的人们。
我们相会于那座古神殿,背靠墙壁坐在门口,反复回味我们的过去,探讨着我们的现在,忧虑着我们的未来。之后,我们一步一步地展示我们的心灵深处,相互诉说心中的苦闷、焦虑和遭遇的不安与忧愁。我们相互劝说对方忍耐,相互勾画希望中的欢乐蜃景和甜蜜美梦。随之,我们那恐慌的心情平静下来,泪水干了,面容也舒展开来。我们微笑着,除了爱情及其欢乐,其余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心灵及其嗜好,其余一切均置之度外。我们相互拥抱,沉湎于迷恋与挚爱之中。之后,赛勒玛亲吻我的头发缝处,那纯情和爱情使我的内心充满光明;与此同时,我则深情地亲吻她那雪白的手指。她闭上眼睛,面颊上泛出玫瑰色的红晕,宛如黎明撒在丘岗上的第一线光芒。我们默不作声,久久地望着远方的晚霞,只见云彩被夕阳光染成了橘红色。
我们的会见不仅仅限于交流情恋和互倾苦衷,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无所不谈,诸如交换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看法与想法,讨论我们读过的书,评价其优点与不足所在以及书中所涉及的虚构图景和社会法则。赛勒玛谈起妇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谈到先辈对妇女品德和爱好的影响,还谈到当今的婚姻关系及其中存在的病态和恶习。我记得她有一次说:“作家和诗人都试图了解妇女的真实情况,但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了解妇女心中的秘密。因为他们总是透过面纱观察她们,所以只能看到她们肉体的线条;间或他们又把妇女放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只有她们的懦弱和驯服。”
还有一次,她用指着镌刻在殿墙上的那两幅壁画,对我说:“在这块巨大岩石中心,先人刻下了两个概括妇女心愿的形象,力图表现妇女徘徊在爱与愁、同情与献身、端坐宝座的阿施塔特与站在十字架前的马利亚之间的神秘心境……男人要买荣誉、尊严和声音,而付钱的却是妇女。”
知道我们秘密幽会的只有上帝和在树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们,赛勒玛来时,总是先乘她的马车到一个名叫“帕夏花园”的地方,下车后缓步穿过僻静的蹊径,来到小小神殿,面带安详神情,撑着伞走进殿内,便发现我已经如饥似渴地在殷切盼望之中等在了那里。
我们不怕监视者的眼睛,也没有良心受责备的感觉。因为心灵一旦被火净化,受过泪水的洗礼,就不再把人们称为过失和羞耻之类的词语放在心上,完全可以摆脱传统习惯势力给人类的心中情感规定的清规戒律的奴役,昂首站立在神的宝座之前。
人类社会降服于腐败戒律已达七十个世纪之久,仍不能理会天国里的首要永恒法则的意义。人的眼睛已经习惯于看微弱的烛光,再也不能凝视强烈的日光。心灵上的疾病和缺陷代代相传,甚至普遍流行起来,成了人的必不可缺的品性,人们再也不把之当作疾病和缺陷看待,反倒将其视为上帝降给人的高贵本性;假若有谁不具有此类残疾,便被认作欠缺精神完美的残疾人。
因为赛勒玛离开的她的合法丈夫的家,去与另一位男子幽会,一些人便指责她,竭力玷污她的名声。其实,这些人是柔弱的病夫,他们把健康人当成罪犯,将心灵高尚者视作叛逆者。他们简直就像在阴暗处爬行的虫子,害怕出来见光明,担心过路人把它们踩在脚下。
坐冤狱的囚徒,能够捣毁牢房的墙壁而不行动,那便是地道的懦夫。赛勒玛是个受冤枉而又不能获释的囚徒,她只是透过牢狱的铁窗眺望一下绿色原野和辽阔的天空,难道这就该受到责怨?赛勒玛走出曼苏尔贝克的家,来和我一起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之间坐一坐,仅仅如此,人们就该把她斥为叛逆女子?就让人们信口去说吧!赛勒玛已经越过淹没他们灵魂的沼泽地,到达了听不见狼嗥蛇咝的地方。让人们随意去说吧!看见过死神面孔的人,不会被盗贼的脸面吓倒;目睹过刀剑在自己头上飞舞和鲜血在脚下流淌的人,也决不在意巷子里的顽童投过来的石子。
牺牲
六月末的一天,海岸边闷热得厉害,人们纷纷上山避暑。我照例向神殿走去,心中自许要见赛勒玛,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集;那二重韵诗自那时直到现在,仍然使我心迷神恋。
黄昏时分,我来到神殿,坐下望着蜿蜓延伸在柠檬树和杨柳之间的那条小路。我不时地低头看几眼诗集,间或抬起头来,对着苍穹轻声吟诵以隽永语词、和谐音律打动我心的那些二重韵诗句,同时使我追忆国王、诗人和骑士们的光辉业绩。他们告别了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165],把他们的希冀和志趣留在了宫殿、学院和花园里,随之他们便眼噙泪花,心怀惆怅地阴翳在了岁月的目帘后面。
一个时辰过去,我抬眼朝小路望去,只见赛勒玛出现了,她那赢瘦的身材在彼此交织的树林间晃动,手撑着伞渐渐向我走近,仿佛她带着世界上的所有忧愁和艰难。她来到神殿门口,在我的身边坐下。我望望她那双大眼睛,发现内含种种新奇意义与秘密,足以引人警觉和注意,诱发人的探察欲望。
赛勒玛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活动,无意延长我在猜疑与忧思之间的挣扎时间,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
“靠近我一点儿,亲爱的,靠近我一点儿,让我借你增强我的勇气。我们永久分别的时辰已经临近了。”
我放声喊道:
“这是什么意思?赛勒玛!什么力量把我们永远分开呀?”
她回答说:
“昔日把我们分开的那种盲目力量,今天将再次把我们分开。那股将人类法律作为自身解说者的无声力量,已借生活奴隶之手在你我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那股创造恶魔,并让恶魔主宰人们灵魂的力量,已禁止我走出那个用白骨和骷髅建成的家宅。”
我问她:
“莫非你丈夫已经知道我们见面的事,你怕他生气和进行报复?”
她回答:
“我丈夫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他也不晓得我如何打发日子。因为他把我丢在一边,整天与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混在一起,那些女子因穷困而被带入奴隶市场,只能靠浓妆艳抹,用皮肉去换取血泪和成的面做的面包。”
我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阻碍你到这座神殿来,面对上帝庄严和先辈的幻影坐在我的身旁呢?难道你已厌恶观察我的内心世界,你的灵魂要求告别和分离?”
她眼里噙着泪花,说:
“不是的,亲爱的。我的灵魂没有要求与你分开,因为你是它的一半。我的眼睛看你不会厌倦,因你是它的光明。但是,如若命中注定我必须戴上沉重桎梏和锁链去越生活的重重障碍,我愿意你也遭受同样命运吗?”
我说:
“赛勒玛,你把一切情况全都告诉我吧!不要让我在这座宫里转来转去了!”
她回答说:
“我不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痛苦已使我的舌头不能说话,失望已使嘴唇动弹不得。我能够说给你的,那便是我担心你落入那些人想抓我而支起的罗网中。”
我说:
“你指的是什么?赛勒玛!你担心谁会害我呢?”
她用手捂住脸,焦急地叹了口气,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已经知道我每月都要从他为我设置的坟墓中出来一次。”
我问:
“大主教知道你在这里与我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