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
“假若他知道此事,你现在就看不到我坐在你身边了。不过,他总是胡乱猜疑,而且已经派出耳目监视我,指示他的仆人窥探我的行动。因此,我感到我住的房子和我走的路上,总是有人在盯着我,总是有手指指着我,有耳朵在窃听我的心灵低语。”
她低头沉思,泪流面颊,接着说:
“我并不怕大主教;因为溺水之人是不怕潮湿的。但是,我为你担心;因为你像阳光一样自由,我真怕你像我一样落入他的罗网,被他的魔爪抓住,用他的犬齿将你紧咬。我不怕灾难降临,以为所有灾难之箭都射入了我的胸膛。但我担忧的是你;因为你正值青春少年,我害怕毒蛇咬住你的双脚,使你不能登上山顶,虽然无限前程正满怀欢心地等着你。”
我对她说:
“不曾遭受白日的毒蛇和黑夜的豺狼咬过的人,总是在白日、黑夜面前逞强。不过,赛勒玛,你好好听我说,难道为了防受小人和坏蛋欺辱,眼下除了分手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莫非我们眼前的爱情、生活和自由之路全被堵死了吗?我们除了向死神奴隶的意愿屈服,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用饱含绝望和忧伤的语气说:
“眼下我们只有告别、分离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的灵魂在我的肉体里造反了,我那青春的火炬烟雾四散。我攥住她的手,激昂地说:
“赛勒玛,我们长期屈从他人的意愿……自打我们初次会面到现在,我们总是被瞎子牵着走,跪倒在他们的偶像前面。自打我认识了你,我们就像两个球一样,在大主教保罗·伽里卜的手里,任凭其随意玩耍,任意丢东抛西。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任其摆弄,明明知道他心地黑暗,我们还是一味服从,直到坟墓将我们掩埋,大地将我们吞食?难道赐予我们生活的气息,为的是让我们将置于死神脚下?莫非上帝给予我们自由,为的是让我们使其变成暴虐的影子?谁用自己的手熄灭了自己的心灵之火,便背叛了点燃此火的天公。谁逆来顺受,不反抗虐待,那就是背弃真理,成了杀害无辜者的同伙。赛勒玛,我爱你,你也爱我。爱情是上帝寄存在高尚敏感心灵那里的珍宝,难道我们能把我们的珍宝抛到猪圈里,任猪用鼻子将之拱来拱去,用蹄子将其蹄东蹄西?我们眼前的世界是一个宽广舞台,充满着美丽神奇事物,我们为什么要在大主教及其帮凶们挖掘的狭窄地洞里苟且偷生妮?我们的面前有生活,生活中有自由,自由中有欢乐和幸福,我们为什么不挣脱肩上的沉重枷锁,砸碎脚上的镣铐,奔向舒适、安静所在地呢?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走出这小小神殿,到上帝的巨大殿堂去,让我们离开这个国家,摆脱掉奴役和愚昧,到盗贼之手伸不到、魔鬼毒蛇勾不着的遥远国度去!来吧,让我们乘夜色快速赶到海边,登上一条船,让它载着我们到海外去,在那里开始充满纯情与理解的新生活!到了那里,蛇的毒气再也喷不到我们身上,猛兽的蹄子再也踩不着我们。赛勒玛,不要犹豫彷徨,这时刻比王冠宝贵,比天使的心地高尚。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紧跟光明之柱前进,它会把我们从干旱沙漠带往繁花似锦、芳草如茵的田园!”
赛勒玛摇摇头,二目凝视着神殿上空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唇上浮现出一丝凄楚笑意,传达着她内心的磨难和痛苦。稍顷,她平静地说:
“不能啊,亲爱的,不能!苍天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杯醋和苦瓜汁,我已将之喝下,杯中还剩不过几滴,我将坚持把它喝光,看看杯底究竟有什么秘密隐藏着。至于那种充满爱情、舒适和安逸的高尚的新生活,我是不配享受的,而且也无力承受它的欢乐和甜美。因为翅膀被折断的鸟儿,只能在岩石间跳来跳去,但却不能在天空翱翔、盘旋;患了眼疾的眼睛,只能看暗光里的东西,而不能直视强光。你不要对我谈论什么幸福,因为谈幸福与谈不幸一样,都会使我感到痛苦;你也不要对我描绘欢乐,因为欢乐的影子像苦难一样使我感到恐惧……不过,你要看看我,我要让你看看苍天在我的胸中灰烬之间点燃起来的圣火……你知道,我像母亲爱自己的独生子那样爱着你;正是这种爱教导我,要我保护你,保护你免受伤害,即使是因为我。正是这种用火净化过的纯真之爱,是我现在不能跟随你走天涯,使我泯灭自己的情感和爱好,以便让你自由清白地活着,永远免受人们的责骂和恶语中伤。有限的爱情要求占有被爱者,而无限的爱情只求爱的自身。青春苏醒与昏暗之间时的爱情,仅仅满足于相会、联系,通过接吻、拥抱而成长。诞生在无限怀抱和随夜晚秘密而降落的爱情,只有求得永恒和无限才能满足,只在神性面前肃然站立……昨天,当我知道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想阻止我走出他的侄子家门,意欲剥夺我结婚之后的唯一乐趣时,我站立在我的房间窗前,眺望大海,心中思想着海外的宽广国家、精神自由和个人独立,想像着自己生活在你的身边,被你的精神幻影包围,深深沉浸在你的柔情之中,然而,这些照亮被压迫妇女胸怀、使她们反抗陋习,以求生活在真理与自由氛围中的美梦,刚刚从我脑海里闪过,我便感到自惭形秽了。我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脆弱得很,简直无力站在太阳面前。想到这里,我哭了起来,就像一位失去王位的君王和一个失去财宝的富翁。但是,不久我便透过泪滴看到了你的面容,看到了你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想起了一次你对我说的话:‘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的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亲爱的,当死神的翅膀在我父亲的病榻周围拍击时,你对我说了这几句话。昨天,当我绝望的翅膀在我的头上扇动时,我想起这几句话,受到了鼓舞,增添了勇气,感到自己在黑暗之中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使我蔑视灾难和痛苦。在我看来,我们的爱情深似大海,高若星辰,宽如浩宇。我今天来见你,在我疲惫、愁苦的心灵中有一股新的力量,那就是为得到更伟大的收获,必须牺牲伟大收获的决心。我决计牺牲在你身边的幸福,以便让你在人们面前体面地生活,远避他的背弃和压迫……我昨天来这里时,软弱的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镣;而今天,我却带着无视铁镣沉重、不顾路途漫长的决心来到了这个地方。过去,我来这里,好像一个夜行的幻影,心惊胆战;如今,我像一个充满生气的女性,深深感到应该牺牲,晓知痛的价值,一心想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使之免遭愚昧无知之辈欺辱,同时也使之免受她那饥渴心灵的牵累。过去,我坐在你的面前,活像一个颤抖的影子;今天,我来到这里,要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让你一睹我的真实面目。我是生长在阴影下的一棵树,如今已伸出枝条,以便在日光下摇曳一个时辰……亲爱的,我是来同你告别的;就让我们的告别像我们的爱情一样伟大、庄重,像熔金的烈火一样,使金光更加灿烂。”
赛勒玛没有给我留下说话和争辩的余地,而是望着我,二目闪着光芒,那光芒将我的身心紧紧拥抱。这时,她的脸上罩起庄严的面纱,俨然像一位令人严肃起敬的女王。随后,她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柔情扑到我的怀里,用她那光滑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久久地热吻我的双唇,唤醒了我体内的活力,激发了我心灵中的隐秘,使被我称作“我”的实体自我背叛整个世界,无声地屈从于神灵天规;把赛勒玛的胸膛作为神殿,将她的心灵当作圣殿,顶礼膜拜,毕恭毕敬。
夕阳落山,最后的余辉从花园、园林中消隐了。赛勒玛抖了抖身子,站在神殿中央,久久望着殿的墙壁和角落,仿佛想把她的二目之光全部倾在那些壁画和雕饰上。之后,她向前移动稍许,虔诚地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耶稣那受伤的双脚,低声细语地说:
“耶稣啊,我选定了你的十字架,抛弃了阿施塔特女神的欢乐。我要用芒刺代替桂花枝,编成花环,载在自己的头上;我要用我的血和泪替代香水浴身;我要用盛美酒和多福河水的杯子饮下酸酒和苦西瓜汁。请你让我加入你那以弱为强的信徒行列,让我和那些由你选定的、将心上的忧愁当作欢乐的人们一起走向髑髅地吧!”
随后,她站起来,回头望着我说:
“现在,我将高高兴兴地回到群魔乱舞的黑暗的洞穴中去,亲爱的,你不要怜悯我,莫为我而感到难过!因为看见过上帝影子的心灵,是不会惧怕魔影的;一睹天堂盛果的眼睛,人间的痛苦无法再使之合上。”
赛勒玛身裹绸衣,走出了那座神殿,只留下我独自迷惘、彷徨、沉思,终于被带入了梦中幻景:神端坐宝座,天使记录着人的功过,精灵高声诵读生活悲剧,仙女吟唱爱情、悲伤和永恒之歌。
当我从这沉醉里苏醒过来时,夜色已用它那漆黑的幕幔笼罩了万物。我发现自己正在那些园林中踱步,耳朵仍在响着赛勒玛说过的那些话的回音,她的一动一静、面部表情和手势姿态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心灵中。当告别及其后的孤寂、思念的痛苦现实展现在我面前时,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心弦松弛了,第一次晓得人即使生下来时是自由的,却始终是先辈们制定的残酷清规戒律的奴隶;那被我们想像为天定秘密的命运,即是今天屈服于昨天,明天必向今日倾向让步。从那天夜里直到现在,我曾多少次思考使赛勒玛宁死勿生的心理规律;我又多少次将牺牲的崇高与叛逆者幸福进行比较,以便察看哪个更伟大、更壮美。但是,直至现在,我只明白了一条真理,那便是:真诚使一切行为变得美好、高尚;赛勒玛正是真诚的标志,虔诚的化身。
救星
赛勒玛结婚五年,未曾生一男半女。一个孩子,可使夫妻间建立起精神联系;孩子的微笑,能拉近相互厌恶的两颗心灵,如同黎明将黑夜的末尾与白日的开端连接在一起。
不育女子,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冷眼。因为自私心理向多数男人这样描述前景:生命的继续在于子嗣体躯。因此,他们要求生儿育女,以便他们永生在大地上。
实利主义男子看待不育妻子,如同看慢性自杀。因此,他厌恶她,遗弃她,希望她死,仿佛她是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背信弃义的仇敌。曼苏尔贝克就是一个实利主义者,像黄土一样平庸、钢铁一样冷酷、墓地一样贪婪。他渴望有个儿子,继承他的姓名和性格;正是这种渴望使他讨厌可怜的赛勒玛;在他的的眼里,赛勒玛的美德,变成了不可宽恕的罪恶。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不会结果,屈居生活阴影下的赛勒玛不可能生育。夜莺不会在笼子里筑巢,已防将奴隶身份传给雏鸟。赛勒玛是个不幸囚徒,苍天没有把她的生命分成两个俘虏。山谷里的鲜花,本是太阳的温情与大自然的恋意相结合生下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则是爱情与怜悯孕出来的鲜花。赛勒玛在那座建在贝鲁特角海边的豪宅里,从来没有感受到怜悯的气息和温情的触摸。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苍天祈祷,求主赐予她一个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的眼泪,用他的目光躯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赛勒玛苦心祈祷,致使天空中响彻祷告声和恳求声。她虔诚求救,呼唤声躯散了乌云。苍天听到了她的呼声,把一支充满甜蜜的情感的欢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终于让她在结婚五个年头之后,准备做母亲,一扫她的屈辱了。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要开花结果了。
被关在笼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筑巢了。
被丢在脚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东方吹来的微风口上,等待风波吹动它剩余的琴弦了。
可怜的赛勒玛伸出她那戴着锁链的双臂,就要接受苍天的赐赠了。
一个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规律让她准备做母亲,她的欢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欢乐所不能与之相比的。春天苏醒时的壮美与黎明带来的所有欢乐,全都聚集在权利曾被上帝剥夺、随后又蒙赐予的女人的胸间。
世间没有比腹中胎儿里放出来的光芒更灿烂夺目了。
当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时,赛勒玛十月怀胎,就要产下头胎儿了。仿佛大自然已与她约定好,开始生出百花,并用温暖襁褓包裹青草婴儿。
等待的数月过去了,赛勒玛盼着解脱之日,就像出门人盼着启明星升起。她透过泪帘看未来,看到未来闪着光;透过眼泪看黑暗的东西常常闪烁光芒。
一天夜里,黑暗阴影在贝鲁特角的住宅区里游荡。赛勒玛躺在床上,阵痛已经开始。生与死在她的床边激烈地搏斗着。医生和接生婆站在那里,准备为这个世界送来一位新客。路上已静下来,不见行人来往,海浪的歌声也已低沉下来,只听到曼苏尔·伽里卜的家宅窗里传出高声喊叫……那是生命与生命分离的喊声……那是虚无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声……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无限力量静默面前发出的呐喊……那是躺在生与死两位巨神脚下的柔弱的赛勒玛的喊声。
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时,赛勒玛生下一个男婴。当她听到婴儿初啼声时,她睁开由于疼痛而合上的双眼,向四周张望,看到房间里满是笑脸……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时,发现生与死仍在她的床边搏斗,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我的孩子啊!”
接生婆用丝绸襁褓把婴儿裹好,放在母亲对面,而医生却用忧愁的目光望着赛勒玛,不时默默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