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前,坑垅村村主任李水圳到市里,找叶家福帮忙。李水圳与叶家福关系比较特别,是叶家福前妻的堂弟,叶家福前妻跟叶是同村人,与叶家福婚后第二年于坑垅山间道路上因翻车丧生。当年叶家福的岳父是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后来老人年纪大不再干,其侄儿李水圳继任村长,因为这些渊源,李水圳管叶家福叫“姐夫”。叶家福的前岳父已经过世,坑垅村已经没有他比较直接的亲人,他很少回家乡。坑垅村地处大山,是个穷地方,出头的人不多,到目前为止,叶家福是本村在外头最大的一个官,因此李水圳不时会来找他,多半都是因为村里的事情。
那一次李水圳讲一个变压器,坑垅村想改造本村的供电线路,把一个变压器换掉,那个变压器容量太小,不够用,电力部门答应支持,村里也得自筹一些钱。李水圳想让叶家福出面给县、乡说一说,支持一点经费,因为本村经济不好,村财政很困难,拿不出多少钱,村民贫困的比较多,让大家集资也不容易。
叶家福问:“村里电网前年才改造过吧?”
李水圳点头,说当时没搞好,变压器小了,所以现在才麻烦。
叶家福答应给县、乡领导打个招呼,但是不知道能否解决问题。他主张量力而行,如果还能维持,也不一定现在就搞,毕竟农家用电,主要是照明过日子。
“得靠它招商引资啊。”李水圳说。
“有人到山里投资?”叶家福疑惑。
李水圳说电的事不解决,人家怎么来?
叶家福一想也对,他帮了忙。除了给县乡打招呼,他还拿了两万块钱,作为个人捐赠给了李水圳,帮助村里换变压器。
过了大半年,李水圳又来了,这一次不仅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反给叶家福拿来一迭钱,不多不少,刚好两万。
“不是还款,是分红,姐夫。”他说。
分什么红呢?叶家福帮助家乡换变压器,掏了自己的钱。村里觉得过意不去,不把这笔钱当作捐赠,把它当作股本,投到一个脱贫项目里了。项目做得不错,有分红,大家议过,让他给叶家福送过来。
叶家福立刻感觉不对,追问李水圳村里搞的是什么脱贫项目?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分红?李水圳支支吾吾,只说是招商引进搞的,人家大老板有办法,村里人出钱的有分红,出劳力的有收入,坑垅村已经一举脱贫,可不容易,县里乡里很夸奖。
叶家福问李水圳搞的究竟是什么?李水圳说是做矿泉水,长垅大山的水好,往塑料瓶里一装就可以喝。只是村民自己装的卖不了钱,老板装的才能变钱。叶家福怀疑卖水有这么高的收益,李水圳承认没那么高,但是大家认为叶家福在外做官,帮助村里办事,应当多点分红。
叶家福不再多问,让李水圳把钱拿回去,本来说好是捐赠给村里换变压器,说什么是什么,不能忽然变成什么股本弄去生钱。李水圳死活不拿,要叶家福一定把钱收好,说是村里大家的意思。
“你听我的。”叶家福下令,“不说了。”
李水圳没有办法,最后表示叶家福现在不要只好算了,就拿回去再凑到股本里,参加以后的分红。
“水圳咱们说清楚:我拿钱帮你们换变压器,不是去掺什么股。”叶家福板起脸说,“不管你们做什么项目,我一律不掺合,别给我没事找事。”
“姐夫别这么见外啊。”
叶家福不是见外,是自有规矩。乡亲有事需要他,能帮他会尽量帮,但是如果从家乡为自己谋利,他算什么?他劝告李水圳,无论办什么项目,一定要合理合法,不要图一时好处,害了村民百姓。
“那样的话我帮不了你。”
李水圳说:“知道知道。”
他漏了句嘴,说山沟里无论办什么都不容易,抓到项目只能先搞起来,万一以后碰到麻烦,再求叶家福帮助想办法吧。
“你要是违法违规,人家处理你。”叶家福说,“谁都没办法帮。”
“那些人都是你管的呀。”
他知道叶家福管政法,警察法官都属政法。叶家福告诉他警察法官都要依法办事,他也一样。不管多大的官管着什么事,违法违规都会受到惩处,无论你管多少人,总还有人管着你。
“你和赵书记不是同学吗?挺要好?有他还怕啥。”李水圳说。
叶家福道:“所以最怕你乱来。”
叶家福是赵荣昌的同学,关系密切,本地众所周知。正因为这个,叶家福认为自己得特别小心,可以帮人家分忧,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他有言在先,李水圳做什么事情搞什么项目都不能违法违规,出了事不要指望他帮助。他还会特别留意,一旦发现问题,决不会因为是自己的家乡就轻轻放过。
李水圳说:“哎呀,我是说说而已。”
叶家福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以他对李水圳的了解,送钱估计也不是李自己的主意,李的背后可能有人,知道叶家福的情况以及与市委书记的关系,因此假托入股分红让李送钱,一旦有事便可寻求保护。如果能让叶家福收下钱,从此入股,确实比谁都管用。叶家福官不算太大,管的却是政法,打击抓捕,都直接相关,后边还有一个市委书记,本市老大,有谁可以跟他们比?仅从送钱这件事分析,显然这些人的项目比较可疑,绝对不是矿泉水装瓶之类。因此叶家福有必要把话说在前头,让他们知道不要指望,也许可以有所吓阻,就此收手。
其后李水圳再没上门。叶家福私下里交代王平东,让他注意坑垅村都在搞些什么。王平东去转了一圈,乡里村里了解一下,给叶家福回话,要他放心,坑垅村近来情况不错,未显异常,招商引资搞了些项目,村民收入大增。早些时候有外头小老板到山里办了个矿泉水厂,给了村里一点钱,目前这个厂已经停了,因为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但是人家老板还是挺看好坑垅村,打算转而搞旅游,这个村附近自然环境不错。
叶家福批评:“你别光捡好听的听,不管出问题。”
王平东笑:“叶副不会打算跟乡里乡亲过不去吧?”
不久,叶家福注意到市境西北部山区制售假烟案件开始上升,他心里很不安。本市北部数县产烟叶,近年屡有制假大案发生,一些地下团伙拥有大笔资金,形成制售网络,专业程度很高,分工严密,发展迅速,情况相当严重。制售冒牌香烟属非法行当,却有暴利,以其严重扰乱烟草专卖市场,损害国家税收和烟草企业利益而被列为重点打击范围,遭到各级相关部门联手重点打击。声势强大的打假活动具有较大震慑作用,每一次打击都让制假活动有所收敛,但是一段时间后又常因暴利所诱死灰复燃,等待相关部门再次积聚力量实施打击。以往本市主要制售假烟区域集中在北部沿海,随着打击力度的加大,制假团伙采取分散方式应对,假烟制造窝点向山区扩散转移,案件渐渐多发于北部山区。
叶家福发现自己的老家屡次出现在目标名录中,显然这个村庄已经受到注意,或者已经有举报线索涉及。但是相关部门组织的几次打假行动都没有在坑垅村发现烟机,也没有查获涉案人员和物资。有一次打假人员在坑垅村附近两个村庄起获大批烟丝和包装箱,在坑垅村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这个村没有问题,那么就是它藏得比别的村更隐蔽,有更足够的防护措施,包括更好的地下制假场所、更多的耳目以及更多的保护,能够更及时地得到消息,更快地隐踪和转移。老家未曾挨打,于叶家福是且喜且忧,喜的是可能人家真的没事,没事就好。忧的则是只怕那边并非没问题,只是利用了关系,甚至利用了他是当地人这一潜在关系。如果真是这样,叶家福只希望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行动会让那些人害怕,收手离开。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利益诱惑太大,足以让人心存侥幸,一再铤而走险。
今天对坑垅村的突袭与以往不同,由上级部门直接指挥,组织得相当严密,从打击目标之准确看,事前经过了缜密的侦察,摸准了相关情况,然后才正式行动。这一侦察显然也由上级直接安排,没有让本地部门介入,从而确保不走漏消息。由于制假的巨大利益,加上一些人际因素。一些地方执法人员被制假犯罪团伙拉拢下水,为其通风报信,提供保护,是造成打假行动失败的关键原因,因此这一次打假极力强化保密,提防消息走漏,叶家福作为本地负责官员,事前对自己的家乡成为打击目标一无所知,可见保密工作确实到位。
但是叶家福心里格外悲哀。他坐在车里不下去,除了是事前安排,确实也走不出车门,这里毕竟是他老家,眼前都是他的乡亲,让他很难面对。
行动队伍起获物资时,大善公庙那头发生了事情。
当时天已大亮,村中百姓几乎全部涌出家门,聚集在几个打击点上围观,大善公庙聚集人员最多,围观人员男女老少都有,黑压压站了一地,有两三百人之多。看着制假机械和物资被起获,围观人员心情复杂。任何制假窝点的主要角色都是大庄家,即拥有资金、技术和网络渠道的团伙头目。大庄家通常会施舍一笔买路钱,或者采用秘密招股方式,把制假窝点周边的农户拉进来一起做,让大家形成利益共同体。众多小庄家出的钱也许只是大庄家的一个零头,但是对通常农家而言,可能已经是全部身家,甚至还可能是负债加入。如果制假顺利,大家都有钱赚,大庄家得大利,其他人分小利,一旦制假不成被打了,大庄家靠其积累的资金和网络,还可以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补赚一把,小庄家们则血本无归,可能因为这一把没有赌赢从此一贫如洗,再也翻不起身来。
此时此刻,大庄家不可能在现场,制假大鳄通常会呆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安全场所,用现代通讯工具遥控财富滚滚而来。小庄家们则多在现场,亲眼目睹自己的血本哗哗流失,他们的感觉会像被零刀碎割一样。
大善公庙前出现骚动,因为两辆重型车辆的到来。
来的是一辆卡车和一辆吊车,它们进山接载查获的制假烟机。两辆大车在现场数百村民的围观中,于大善公庙前的晒场上掉头,倒向被扒开一个大洞的庙院西厢房,以便就近作业,接运起获的烟机。有一个老女人站在路旁围观,卡车恰在她身边转身,老女人避让大车,动作稍慢一点,卡车转身动作又嫌笨拙,也不知是哪里蹭着了,老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周边围观者顿时大哗。
“撞人啦!撞人啦!”
围观者一拥而上,有的扶老女人,有的围住卡车指着司机喊叫,骂他不要命,光天化日撞人,老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打死他不可。周围的警察和政府执法人员一见情况不好,迅速围拢过来,大声喊叫着,试图控制局面,维持秩序,大善公庙门前顿时人声杂沓,一片混乱。
当时打假大队人马还在村后头的废旧民居里搜查制假物资,刘主任和叶家福两部车都在那一边,叶家福一听到大善公庙这头出事,立刻吩咐司机掉转车头赶了过去。几分钟后到达现场,双方人员的对峙已经显出危险状态,穿制服的执法人员与村民胶着在一起,推推搡搡,已经有人被推倒在地,一旁维持秩序的警察拔出枪支,厉声高叫,让村民们退开,却没有人听。
叶家福急了,他是本村人,了解这里的情况。坑垅村位居深山,山穷水恶,天高皇帝远,民风骠悍,历来出强人。近代以来,坑垅村出过两个名人,叶家福可以算一个,还有一个是他的祖辈人物,头衔贵为“司令”,那是个土匪头子,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间聚众山林,统治长垅山区,当时坑垅村子弟跟着该司令杀人绑票收买路钱,称霸一方。解放后社会环境不同,坑垅村面貌大变,再未出过强盗头子,民风却依然强悍,村子既小且穷,却不好惹。从打假的角度看,坑垅村与沿海一带的村庄情况大有不同,沿海地区村庄比较富裕,百姓手中钱多,心理承受能力也相应较强,搞假烟的大都有些老本,碰上打击就四散逃开,可以舍弃东西,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造假十次,一回得手就可以翻本。坑垅村这里是穷地方,不少人把一分硬币看得大如脸盆,他们格外输不起,人穷命贱,为了几个小钱,会有人敢拼命。因此打假队伍打到这里,人们不是四散溃逃,反是聚拢上来,一旦惹翻了,天大的事都有人敢干。这种情况,刘主任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人恐怕估计不足,没有碰到过。
叶家福没有其他选择,无可逃遁,车一开到晒场,一看黑压压乱哄哄那个场面,他没有丝毫担搁,当机立断,拉开车门跳下车去。
此刻他不可能继续呆在车里指挥,事态发展下去会形成严重对抗,一对抗必定流血,村民人多,警察有枪,万一局面失控,警察或其他执法人员不得不动武,很可能造成人员伤亡,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值此关头,级别再高,来头再大的领导都无法有效控制局面,只有叶家福有可能做到,不因为他是率队配合行动的地方职位最高官员,只因为他是此地人,出自本村。
叶家福大喝:“大家安静!”
这里的村民都认得他,一见他忽然从车里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阿婆怎么样?”叶家福问。
他分开众人,走到路旁。被卡车蹭倒的老女人坐在地上,身边围着许多人。叶家福到了老女人身边,蹲下来,和颜悦色,询问情况。他管老女人叫“阿婆”,老女人则管他叫“阿福”。
“头痛?”叶家福问。
老女人摇头。
“脚呢?”
老女人抬了抬脚。
叶家福点头,把老女人搀了起来,让老人试着走几步。还好,可以动,老人的骨头没断。叶家福即在一旁人群中扫视,看到了两个年轻村民,是阿婆的亲侄孙。
叶家福招手:“来,把你姑婆扶回家。”
两个年轻人不敢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