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福的突然现身使现场急速上升的对抗氛围顿时降温,双方人员停下肢体动作,不再互相推搡。叶家福看过老女人后起身问了一句:“水圳在哪里?”
村长倒是藏起来了,不在人群中。
“帮我叫一下。”
王平东以及当地乡干部刚好在这个时候赶到。
此刻控制局面不靠来头也不靠官大,外头来的官再大,与村民关系不大,说不动也管不住他们。当地干部却不一样,比较能够应对,因为与村民彼此相识,打交道多,知根知底也知道利害。王平东他们赶到后,大善公庙前的混乱迅速平息。
一小时后,本次打假行动告一段落,大队人马撤离长垅大山。
离开前,刘主任问叶家福:“你是本村人?”
叶家福说:“是。”
“你老家制假,你一点都不知道?”
叶家福摇摇头,没有说话。
刘主任上车走人。林强在叶家福面前替他抱怨:“什么话!”
叶家福没有应。
他们上车离去。
他们的车在山前出了事情:经过一段狭窄路面时,有一辆拖拉机挡道,叶家福这辆车鸣笛,从拖拉机旁超车,却不料前边是个急弯,有一辆卡车恰从山下往上,行驶到弯道处,卡车满载水泥,重车加上上坡,反应十分迟钝,卡车驾驶员听到喇叭,知道前边有车,打了方向试图避让,却没做到位,当叶家福这辆车从拖拉机身后闪出来时,对面的卡车恰在弯道下方闷头上拱,越野车司机大叫一声,紧急刹车,只听四个车轮吱吱吱发出尖锐声响,车里的人一起从座位上弹起来,眨眼间,他们的车从卡车身边擦过,车尾被卡车带住,方向逆转,当即侧翻,滚下了路坡。
叶家福非常平静,翻车那一刻他问自己:“完了?”
2
赵荣昌说:“好好躺着,不要动。”
那是晚间,在医院里。赵荣昌从省里开会回来,没进办公室,也没回宿舍,直接赶到医院探望。叶家福躺在病床上,左臂上安着夹板,身上几处缠着绷带,脸颊也包扎起来,所幸并无大碍,除了左臂骨折和若干擦伤,以及轻度脑震荡,内脏未发现损伤,肋骨和脊柱也没有发现问题。
医生却有保留:“还需要再观察。”
叶家福回忆,他在越野车坐后排右侧,车被卡车带住那会儿,他用右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左手则本能地撑在车座上。车祸时越野车弹向路旁,他被用力甩向左侧,左手承担了巨大的冲力,手臂没能支持住,当场折断,剧痛。幸好他的右手还紧抓把手,减轻了冲力,否则整个人可能会飞起来撞到车的另一边,那就不是骨折能解决问题。坐在他左边的林强没他幸运,反应不及,出事时整个身子甩过去撞到车门上,头部撞上窗玻璃,当即人事不省,送到医院后醒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身子却已瘫痪。
赵荣昌探望叶家福,好言劝慰。叶家福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赵书记。”他说,“真是添麻烦了。”
赵荣昌表示意外事件不是谁愿意的,叶家福不必自责。
“我不是说车祸。”
站在一旁的叶妻常志文试图制止:“老叶,赵书记忙呢,其他的别多说。”
叶家福摇头:“得告诉赵书记。”
说什么呢?坑垅村,假烟。这回打假由北京来的领导直接指挥,事前叶家福不知道打的居然是自己的家乡,指挥本次行动的刘主任也不知道叶家福与坑垅村的关系。后来现场差点出事,叶家福不得不下车平息,刘发现问题了,追问他老家制假这么严重,他怎么都不知道?叶家福表示自己不清楚,但是刘显然不相信。也许人家还怀疑上了?坑垅村制假,时间已经不短,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打击,显然是受到保护,这保护人身份不会低,坑垅村在外最大的官就是叶家福。在刘的推想中,也许叶家福不止是出于乡亲情面间接提供保护,还为了谋取私利直接参与了?
赵荣昌笑:“怎么会呢。”
叶家福不笑。他估计刘主任不会就此罢休,会深入调查这件事,可能会从上边追究下来。赵书记了解他,相信他,不会怀疑,他也要明确保证一句:自己确实与家乡制假无关,请书记放心。但是无论如何,家乡出的这件事给他找了麻烦,也给市里找了麻烦,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赵荣昌批评:“你是脑震荡。”
他要叶家福安心养伤,让左臂骨头长好,尽早把头上这些纱布解开,不要多虑,特别不要东想西想,自寻烦恼。
常志文在一旁解释:“他就是心思太重。”
赵荣昌感叹:“咱们这些人都像他多些心思,那还怕什么?”
叶家福还有话:“跟赵书记实说,我也不是毫不知情。”
他谈到李水圳找他的事,谈起此后自己的担忧。现在他很懊悔,要是当初不顾忌家乡情面,早加重视,组织力量深入了解,总是可以发现问题,及时处置,事情就不至于弄到这个程度,至少不必等到上级派员下来打假,让本市如此被动尴尬。因此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心里很不安,一再自责。
赵荣昌说:“这是教训。”
“事到如今,有句话不该说,但是还想跟赵书记汇报。”
叶家福主张处理他家乡问题时慎重起见,打击的重点应当是大庄家,掌握制假资金、技术、渠道的首要分子,对一般参与的当地村民宜区别对待,以教育为主,不要再予太重经济处罚。这些人受小利诱使,为大庄家所利用,什么都没得到,却把自己的身家老本都倒贴进去,血本无归,付出沉重代价,他们也是受害者。坑垅村很穷,群众日子不好过,现在为这件事雪上加霜,更其艰难。这种时候,打击要坚决,处理要区别,要是让大批村民日子过不下去,结果不会好。
赵荣昌很严肃:“这些话是你该说的?”
叶家福承认,坑垅是他老家,出了这种事,自己摆脱不了干系,实在不好多说话,但是不说心里又很不安。他出来这么多年,没给家乡办什么事,每一次回乡,看到乡亲那般穷困,总感到心里内疚,觉得自己确实没用,愧对乡亲,坑垅村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偏偏这一回又是他亲自带队去家乡打假,工作职责在身,他不能推托,不能不尽责,但是走下车面对乡亲那一刻,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本村在外最大的官是他,带人回村扒墙打假的也是他,说来很难过。
“然后就翻了车。”叶家福黯然。
“胡思乱想。”赵荣昌即批评。
他要叶家福冷静,不能感情用事钻进死胡同出不来。翻车是意外,不是什么遭报应。市政法委副书记不同于坑垅村乡间婆娘,不可以为迷信困扰,更不能小农意识,摆脱不了自己那一块小地方,陷在自身情感里出不来。
叶家福说:“书记批评得对。”
但是他还强调坑垅村民应当得到区别对待。为什么他非跟赵荣昌讲这个不可?因为刘主任指挥的这一次打假十分成功,此后坑垅村必定引发上级注意,很快就会有批示一层层下来,严令追究,要求严肃处置。这种情况下赵荣昌肯定要有一个态度,盼望书记在做决定时,既能坚决贯彻上级的要求,也能念及当地实际情况。
“这个事不要你考虑。”赵荣昌说,“好好养伤。”
“我听书记的。”
赵荣昌抬头看看,病房里除了他和叶家福,还有站在一旁的叶妻常志文,市政法委安排过来照料叶家福的一位干事,以及赵荣昌的秘书。赵荣昌摆摆手,让他们暂时回避一下,他还有事情要跟叶家福谈,那几个人应声离开,把病房门也带了上去。
原来当晚赵荣昌赶到医院,除了探望伤情,以示领导关怀,表达同学情谊,也还另有要务,涉及到叶家福的工作。
“马元康病危,情况很不好。”赵荣昌告诉叶家福。
叶家福知道,前两天他听到情况了,专程到病房去探望。马可能真的不行了,身上到处插着管子,讲话含糊不清,眼睛已经盯不开。
马元康是常委兼政法委书记,这几年挺不顺,先是碰上一次车祸,而后又发现患癌症,接受一次手术,术后恢复起初不错,出院回单位上班,像是已经告别灾难。却不料上班不到半年,检查时发现癌症复发,再次住进医院,一住几年,手术一做再做,病情时好时坏,前些时候终于没能撑住,病情急速恶化。马元康病后不能正常工作,但是职务始终保留着,眼下身体恶化进入病危,赵荣昌认为不能再等,向省委建议确定新的政法委书记人选,赵荣昌提出的人选是市委副书记池长庚,马元康生病期间,池代管政法委事务,因此提出池接。
“你怎么想?”赵荣昌问叶家福。
叶家福说:“完全拥护。”
马元康这几年不能正常工作,池长庚代管,实际管不了多少事,因为池是副书记,还是常务副市长,工作一大堆,根本顾不上,政法委工作基本靠叶家福。但是根据目前的情况,赵荣昌考虑还是让池长庚把政法委书记再兼起来比较顺,而且应当在马病逝之前安排清楚。因为马一旦走了,留下空缺,免不了会有不少人有想法,其中一些人工作不一定行,往上跑动却很在行,因此局面可能变得很复杂,弄不好会影响工作状态。不如让池长庚先兼起来,马过世之后也不会造成空缺,目前的工作格局能够维持,不会受太大影响。
叶家福说:“赵书记考虑很对。”
赵荣昌没有把话说透,两人彼此心里明白。赵荣昌没说出口的是,这些年政法委靠的是叶家福,赵荣昌在政法一线倚重的也是他。但是却不能让叶家福顶上去,补马元康的缺。为什么?如今上级配备市一级领导,通常要有下一级主官经历,也就是当过县委书记的比较有资格,叶家福除在基层乡镇,就是在市直机关工作,不如其他人有竞争力。他工作很努力,却不擅长运作跑动,一旦出现空缺,很难轮上他。这件事决定权在上级,市委书记决定不了,叶家福是赵荣昌的同学,尽人皆知,赵可能也有所顾忌。让池长庚把政法委书记兼起来确实比较简单,唯一的问题就是池身上兼职多,什么都沾,尤其是去年省城发生123周兴宜案,原市长黄仁德涉案出走,逃跑境外,目前空缺尚未补上,池长庚实际负责政府的日常工作,根本没有精力过问政法委的事情,只能请叶家福同志继续当牛做马。干活要你,升官则不考虑,这不是太委屈人了?
叶家福却说:“我觉得这样好。”
“心里不会不平衡?”
叶家福说:“赵书记了解我。”
赵荣昌点头,只一个字:“好。”
赵荣昌离去之前问叶家福还有问题没有。叶家福再次请求,希望念及他老家村民的具体困难,严厉打击之际,也能区别对待。
赵荣昌道:“不要说了。”
“只向书记请求,我不会跟别人说。”
赵荣昌不吭声,起身走人。
几天后叶家福在医院里看到文件,池长庚兼任市政法委书记。
文件是常志文带过来的,她把它交给叶家福时一声不响,叶家福看完后放在一旁,也没说话。无意中抬头一看,发觉她眼眶发红,表情有异。
“怎么了?”叶家福挺吃惊。
她说:“不公平。”
“这有什么,想明白就好。”
常志文不再说话,病房里忙前忙后,给叶家福倒水吃药。叶家福顿时生疑,觉得妻子情绪不太对,常志文有点小脾气,却也没有太大官瘾,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事为丈夫如此不服?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让她感觉不公?这时有一群医生进了病房,做例行查房,叶家福赶紧先对付医生,把常志文先放在一边。
有一个人给叶家福打来电话。
“叶书记千万别生气。那什么放炮,都是他妈的放屁。”
叶家福不解:“放什么炮?”
“叶副没听说?哎呀,多嘴了。”
叶家福追问怎么回事?对方嘻嘻哈哈不明说,只讲那些人嘛,不能一般见识。
“那些人是谁?你郭老板?”叶家福问。
对方笑:“叶书记冤死我了,我有几个头?敢吗?”
郭老板郭启明擅长交际,特别会跟官员周旋,他与叶家福早就认识,打过不少交道,有事没事,常会给叶家福来个电话,自称向领导请安,满嘴汇报请示,传递若干小道消息,打听某个特别事项,显得很熟很近模样,其实虚大于实。
这天郭启明打电话找叶家福,报告了一个重要事项,即“放炮”,以示对叶副书记的亲切关怀。谁放炮了?放什么炮?为什么?郭启明却不具体说明,只让叶家福千万别生气,特别值此因公车祸,左臂骨折,还要帮乡亲说话的时候。
叶家福问:“我帮谁说话还让郭老板听到了?”
郭启明自嘲,如今当小老板其实跟当领导差不多,要是消息不灵,学习不到文件,看不到内参,不懂得巴结运作,哪里还有钱赚,只好白忙活,光吃屁。
叶家福问:“这是说郭老板自己吗?”
他哈哈,当然只说自己,哪里敢说别个。不过他们都替叶副书记抱不平,赵书记怎么可以这样?胳膊肘向外拐。赵书记大人有大福,台风吹不倒,洪水淹不掉,卷进那么大的麻烦,别的领导倒了一地,他一点事没有,确实命大水平高。赵书记能有今天格局,固然是自己本事,也还利益于其他领导,叶副书记对赵书记有功,既有功劳,更有苦劳,谁都知道。眼下赵书记再怎么避嫌,也该论功行赏,不能伤了自己人。
“别跟我说这个。”叶家福制止,“你讲清楚,谁放什么炮?”
郭启明兜圈子,就是不讲明白。只说他刚刚向领导学习,去了一趟长垅大山,走了一回叶副书记家乡的水泥路。叶副书记一定记得,这条路当年是他的施工队修的,叶副曾经多次给他打电话,强调一定要保证质量。这么几年过去,叶副书记坐轿车也走过,坐越野车也走过,一定印象深刻,没说的,质量绝对没问题。他听说叶副书记在路上遇到车祸,特地到现场看一看,确定与他无关,出事地点已经不属于坑垅公路,是在县道与村道的连接点之外,不是他修的。所以叶副不能怪他。
“我怪谁了吗?”叶家福问。
他知道领导有水平,宰相肚里能撑船,肯定不会冤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