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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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危难(4)

收了电话,叶家福越想越觉疑心,即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王平东。

“你那里搞什么名堂?放什么炮?”他问。

王平东骂道:“谁他妈吃饱了没事干,给叶副找麻烦。”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说。所谓放炮原来是放鞭炮,乡下人婚丧嫁娶,红白热闹的常见例行事项。这些日子叶家福家乡长垅山区一带不逢节庆,没有什么热闹,但是有人大放鞭炮,表示热烈祝贺。然后就有传说,越传越玄,讲这些鞭炮是为叶家福放的。叶家福有什么事情值得人家这么高兴?因为他在山间公路上翻了车,摔进沟里,断臂破相,几乎光荣牺牲,死于非命。

“都他妈胡说八道。”王平东说。

叶家福没多吭气,转而询问他老家还有什么情况。王平东说已经有几份明传电报一级一级传达下来,严令彻底整治制假窝点,从重从快惩办犯罪分子。县乡两级必须表明坚决态度,已经从相关部门抽调二十几个干部进驻坑垅村,县里要求深挖严查,特别是挖团伙头目,幕后保护人,不管涉及到谁,官有多大,都将严惩不贷。

“那个那个,李,李。”王平东支支吾吾道。

“我知道了。”叶家福说。

王平东讲的是李水圳,叶家福已经从一份简报上得知李水圳等十余个坑垅村涉嫌制假人员被拘。王平东清楚李水圳与叶家福的关系,叶家福问起坑垅村情况,他不好不提,又很难说出口来。

叶家福没再多问。王平东问他还有什么指示,叶家福把电话关了。

那天一整天,常志文注意到叶家福情绪低落,闷闷不乐。早些时候她自己也一样,又是红眼又是抱怨,让叶家福生疑,此刻她自己急了,问丈夫怎么了?感觉身体不舒服?叶家福摇头,只讲没事,不肯多说。晚饭后常志文回家取衣服、给女儿安排吃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叶家福给蔡波打了电话。

“蔡副市长有空吗?”他问。

蔡波在陪客人,是省里来的一位厅长。

“一会儿我给你电话。”蔡波说。

叶家福等蔡波这个电话,一直等到晚十一点,手机一再响铃,都是他人问候,没有蔡波任何声息。看起来蔡副市长真的很忙,会是忙得把叶家福的电话忘在脑后了?叶家福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主动再联系一下,病房门被推开了,蔡波走进门来。

叶家福住院后,他已经到医院看过两次,今晚是第三次。进门后他让常志文回家管女儿,这里交给他,帮助倒个水叫个护士没问题,他要跟叶家福多聊会儿。

叶家福说:“常志文你回去吧,我没事。”

常志文一走,蔡波即发问:“老叶怎么啦?难道是不服?”

“你以为我会?”

“你当然不会,但是外头肯定很多人找你嚼舌头,打抱不平。”蔡波说,“别听那个,赵书记有他的考虑,你应该能理解。”

他们说的是政法委书记一职的任用。叶家福告诉蔡波,赵荣昌为此曾特意到医院跟他谈话,他完全拥护,真心实意。他这个人没有升官瘾,蔡波清楚。

“那么什么事找我?”蔡波问。

叶家福求蔡波帮助,还是那一件事:他老家。此刻躺在病床上,他心里很不安,很不放心。为什么不放心呢?担心下边那些人搞过头了,这种时候很容易搞过头,为了表示态度坚决,让上边领导满意,一再扩大打击面,弄不好还会伤及无辜。

蔡波不赞成:“这什么时候?你还有心管这个?”

叶家福当然可以不管,这件事无论搞得多么严重,偏僻小山村的平头百姓,抓多少判多少罚多少个,都不算什么大事,不会有太大影响和风险。这些家伙好事不做,坏事来劲,没几个本钱,胆大包天,跟着制假,违法犯罪,一朝遭受打击,依法严惩,倾家荡产只能算是活该,咎由自取,这个道理没有错,不能因为他们是叶家福的乡亲,就有权得到另眼相看,法外开恩。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制假头目和主要得利者,只是被利诱甚至裹胁进去的普通百姓,不应当成为重点打击对象,必须狠狠打击、从重处理的应当是那些真正的坏人,大庄家,团伙头目。

“这些话不该你说。”蔡波劝告,“让上边领导一听,你还真是你老家制假分子的保护伞,不把你一锅端了怎么可以。”

叶家福苦笑:“所以我求你出面帮助。蔡副市长地位高,说话份量重,不是山沟里生的,没有犯罪分子保护伞的嫌疑。”

“你要我怎么帮助?”

“可以请赵书记有个原则意见,也可以跟池长庚探讨一下,总能找到一点办法,不违背上级领导的要求,也掌握分寸,将为首坏人与其他小老百姓区别对待。”

“什么小老百姓?穷山恶水刁民,从前当土匪,如今做假烟。”

“他妈的,都是我乡亲。”

“他们怎么认你?给你放炮,热烈庆祝叶家福翻车断臂。你不知道吗?”

叶家福不把那当回事,无论给他送钱还是给他放炮,刁民也罢良民也罢,总归是他家乡的人,他没法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带人打进村的是他,他没手软。他们有难他也不能不管,就当命中注定,无可逃遁。

蔡波问:“你跟赵书记谈过吗?”

当然说过,挨了批评,小农意识,陷在自身情感里出不来。叶家福承认赵荣昌批评得对,但是没有办法,还是无法释怀。哪怕老家那些个家伙放炮不是庆祝他断胳膊破相,是赌咒他一命呜呼,他还是得管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说通赵荣昌,只能找蔡波帮助,蔡波了解他。

蔡波摇头,感觉不对。叶家福的家乡情结他清楚,为这一件事如此执着,好像过头了,毕竟是政法委副书记,怎么会这样?不对头。

“到底怎么回事?老叶你给我说明白。”蔡波追问。

叶家福不说,蔡波不放过,末了叶家福终于提到一件事:“知道我在哪个点翻车?”

“不就你那个坑垅公路?”

翻车地点在山口处,这个地方别人不知道,叶家福心里明白。早年间坑垅公路还只是一条土路,只能开拖拉机。有一年端午节,他的首任妻子,也就是李水圳的堂姐坐着一辆出山的拖拉机,从村里到乡里,那时他大学毕业才一年多,在乡党政办当小干事,妻子带着一包粽子来看他。路上出了车祸,拖拉机翻车,他妻子被压死在路沟旁,给他带的粽子全都染成了血粽子。

“这回我就在那附近翻了车。”叶家福说。

蔡波看着他,好一会儿。

“哎呀,你可别跟常志文说。”蔡波道,“你会把她吓死。”

叶家福说这件事只有蔡波知道,他不会告诉其他人。

“再怎么说也是巧合,你心里明白。”蔡波帮他宽慰,“当年那里是土路,不是公路,所以肯定不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的车祸,哪怕你想,那都做不到。”

叶家福承认没那么巧,但是相距很近。

“不要疑神疑鬼。”蔡波说。

“我没那么敏感。”

蔡波问他翻车时有什么感觉?叶家福称并没有特别紧张,越野车翻向路沟那时,他紧紧抓住车门把手,那是本能,心里奇怪地非常平静。他还问自己:“完了?”确实是那样,没有一点害怕,也不觉得对什么东西特别留恋。

“事后才有点担心。”他说,“林强瘫了,我只是断了胳膊。这什么意思?官大命大?好人一生平安?”

“你以为是什么?”

“只怕不是好事。别是老天爷留着我,吃更大苦头?不动我,难道动我的什么人?真是那样,不如就在那里滚下去,当场死掉算了。”

蔡波看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叶家福问。

“你有问题。”

叶家福笑笑:“有吗?”

他告诉蔡波,问题算不上,不过这些时日心情确实不太好。前些天得知马元康病危,他到楼上病房去探望,看到老马身上到处插着管子,眼睛睁不开,话说不出来,不停地喘气,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自己的直接领导,一起工作多年,眼看变成这样,感情上很难接受。前些时候省里出了123大案,张同海给抓起来了,赵荣昌去开会,突然回不来了,他听到消息后非常着急,立刻给赵荣昌打电话,听到手机里无人接听的回话,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后来赵荣昌回来了,台风大雨,他陪赵荣昌看防洪堤,徒步涉水,赵荣昌一脚没有踏实,掉进窨井洞里,黑暗中茫茫一片大水,什么都看不见,他脑子里轰隆一下,整个人懵了,心里除了着急,还止不住悲哀,赵荣昌要是这样完了,那真是太没意思了。当时真是恨不得腿一弯扑进水里,跟着一走了之。

“还好他又从水里冒了出来。”叶家福说。

“不要扯那么远。这回让你老家给伤了?”

叶家福承认确实很刺激。打假烟打回老家,那种情况下,打定主意呆在车里发号施令,实在不愿意下车与乡亲面对,最终迫于形势,只能跳下车去应急。站在乡亲面前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发觉眼前一张张脸面已经很陌生,他们的眼神很特别。

“一直认为人不能忘本,自己正经做事,为人为官也算记着根本,没有对不起父老乡亲,不会让人指着脊背骂。”叶家福感叹,“事到临头,这才感觉不是那样。”

“是什么样?”

人家显然并不认同。对叶家福那些乡亲来说,一直以来他是本村在外最大的官,现在更多的已经变成“你们这些当官的”,跟他们并不站在一起,不再值得信任。这让叶家福感觉非常没有意思。

“你怎么跟他们站在一起?难道一起去造假烟?”

“那是另一回事。”叶家福说,“我当再大的官有什么用?给他们做过什么?你去过,知道村里什么穷样子。”

“是你的错吗?”

不管是不是,总是难以释怀。人都这把年纪了,做了这么个副书记,感觉却越来越不对,官做得越发不是滋味,没有意思。彼此老同学比较了解,所以敢说一点心里话,请求理解。

“你不该这么悲观。”蔡波反对。

叶家福称自己也清楚不对,但是情不自禁,难以自解。老家那些个家伙给他放炮,他当然不痛快,免不了也有自责,感到自己没尽到责任。坑垅村这件事,还要拜托蔡副市长帮点忙。

“心思不要那么重,先管好你这条断胳膊。”

蔡波答应帮助叶家福做点工作,先从池长庚那里试试,合适的情况下,他也会直接跟赵荣昌提。叶家福这种心态别人也许不理解,他不会,彼此同学,这么多年交往,他还不知道老叶是什么人?叶家福自己也得掌握好,蔡波觉得叶家福可能陷进去了。不只是马路上有窨井,叶家福心里也有,不要陷进去出不来。

“不会的。”叶家福不认。

“常志文还好吧?”蔡波问。

“她怎么?”

前些天蔡波回家,看到常志文跟他老婆在家里说话,表情好像不太对。

“问你老婆了吗?”叶家福问。

蔡波苦笑:“你知道我老婆。热战打得只剩一口气,接着冷战,家里冷冰冰的,什么话都没有。用你的说法,没有意思。”

叶家福直截了当:“是你不对。”

蔡波骂:“妈的,不能给蔡副市长留点面子吗?不说了。”

蔡波起身离去。

两天后他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说已经找过池长庚,也给县里打了电话,让他们注意掌握政策。坑垅村这件事已经给挂上号,上级态度明确,非常严厉,地方上不能暧昧含糊,必须坚决照办。当然掌握上也不是没有余地,他们会注意的。

叶家福说:“谢谢。”

“你嗓音不对啊。”蔡波很敏感。

叶家福说:“没事,好好的。”

哪里是好好的,那时候叶家福的情绪正低落至极点。

这一次与常志文直接相关。

叶家福一向心思重,那天晚上蔡波一问起常志文,他起疑心了。事实上此前他已经起过疑心,有一天常志文拿池长庚任职文件给叶家福时,他注意到她眼眶发红,问过她,她用一句“不公平”搪塞,似乎是讲叶家福职位的事情,因此叶家福没再多问。等到蔡波提起常志文去找他老婆,两人表情不太正常,叶家福猛记起早先那一幕,顿时心里不安。

常志文一定有什么瞒着他。常志文与蔡波妻子林玮一家关系密切,常志文与叶家福相识结婚,牵线者就是林玮的母亲,因此不能跟丈夫讲的事情,她可能与林玮讲。她有什么事必须瞒着叶家福呢?是不是事关她女儿,或者前夫?

常志文的前夫因有外遇,常志文不能容忍,两人离婚,女儿归常志文,现在成了叶家福的继女。常志文的前夫是医院内科大夫,已经再婚,偶尔会设法悄悄与女儿见一次面。叶家福在与常志文结婚前有过两次婚史,都很不幸,第一位妻子是老家农村女孩,婚后不久因拖拉机翻车身亡,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在市二中当老师,与叶家福结婚后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却因不慎从自家阳台坠楼而成瘫痪,卧床多年后逝世。叶家福的第一任妻子去世时怀有身孕,第二任妻子则患不孕症,因此他没有孩子,视继女为亲生。他想不出女儿或者其亲生父亲此刻会有什么事让常志文这般为难。

他问了常志文,再三追问,常志文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不是常志文的前夫或者女儿有什么事,是她自己。常志文在市交警支队机关工作,前段时间单位里组织工作人员体检,医生发现她左胸上有一个小硬块,怀疑是乳腺癌,要求进一步检查。因为叶家福很忙,常志文没有吭声,自己去医院再做检查,基本认定,需要尽快安排手术。她刚想跟叶家福商量,叶家福就出了车祸。

“是这样啊。”叶家福说,“别紧张,这问题不大,早查早治,不碍事。”

“那是啊,你也别担心。”

“我给医生判过死刑呐,这不还好好的?”叶家福说,“没事,不要紧。”

“我知道。”

夫妻两个都讲得很轻松,那都不是真的。叶家福一听常志文说,他心里一抽,两个拳头一下子攥紧,一种疼痛直刺骨髓。但是他还得强作欢颜,似乎真是不要紧。常志文本人也一样,碰上这种事,心里哪里会轻松,但是她不愿表露,特别在叶家福车祸骨折,躺在病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