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百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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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尚万全又数了一遍手中的钱,说:“今天跑了三百五十公里,刚刚挣了二百五。空车回去,还要亏五、六块油钱。打车的人至少比平时少两、三成。我再转个把小时吧。”

份儿钱是固定的。伊拉克战争刚刚打响时,油钱一公升长了三毛六,二十天过去,巴格达沦陷了,国际原油价钱每桶跌到了三十美元以下,可平阳加油站的油价没跟着调下来。四、五天来,一到晚上十一点多,这对夫妻总要打这样一个电话。若是在平常,一接到丁美霞催他回家的电话,尚万全总是马上照办,立即哼着小曲,空车回去。十来年的夫妻了,夜间进行的那么点娱乐,已经程式化了。若是丁美霞不主动召唤,这娱乐活动常常不能尽兴,甚至还会半途而废。

丁美霞主动召唤了三、四天,又一次听到再“转个把小时”的回答,有点儿动了莫名之气,在那边说:“你转到天亮都行。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回来把我弄醒了,我可跟你没完。明天我们单位组织春游,要出去一整天,尚劲的午饭……”

尚万全忙说:“我接他到妈那里吃……”

丁美霞骂道:你怎么跟白痴一样啊?非要让我把话说白了不可。我那个东西明天一准来,你看着办吧……

尚万全央求着:“美霞,美霞,我再拉一个活儿就回去。开这么多年车,我一天都没白跑过,我不想让这个纪录就此终结。我再拉个十几块钱的活儿,就回去。你先洗个澡,你先洗个澡。”

丁美霞在那边恨恨地说:“我都洗八遍了。”把电话挂了。

尚万全把手机放好,慢慢开着车,目光一直盯在右边的人行道上。开了一、两公里,竟没看见几个人,尚万全有点儿慌了。看见十字路口挂着平阳大学的指示牌,他打开了右转灯。他早知道晚上十一点到一点之间,大学区很好揽活儿,可他从来没有主动到过这里等客。他受不了从大学校门里走出来的姑娘上车后用蚊子一样嗡嗡的声音说:“某某夜总会。”

车到平阳大学门口,他看见两个女孩扶着一个女孩,拼命向他招手。他叹口气,把车刹在女孩们面前,大声说:“我不去河东区,我要回家了。”平阳几家著名的娱乐场所都在河东。

一个瘦高女孩央求着:“你行行好吧,师傅。圆圆烧得厉害,又咳嗽……”

尚万全打了个寒噤,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下午在省第一人民医院看到的情形,下意识地想踩油门溜走,铁着心说:“你们应该打120。这种病……”

矮女孩说:“师傅是怕‘非典’吧?你没听市长说:平阳只有春季呼吸道传染病。你看,我们连口罩都没戴。”

尚万全说:“我这车每天要坐一、二十个人,要不,我帮你们叫120?”说着,拿出了手机。

瘦高女孩带着哭腔说:“我们打了一个小时了,急救中心说他们的车都派出去了,要我们自己去医院。拦出租车,我们都拦二十分钟了……师傅,你看她人都烧迷糊了,求求你啦。”

尚万全心硬不起来,一咬牙,把四扇车门的车窗都打开,让三个女孩上了车,开车直奔平阳市传染病医院。

丁美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尚万全恨得直咬牙。终于,她睡着了。一睡着,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三个蒙面人闯进了她的家,在搬她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叫蒙面人一吓,她醒了。人一醒来,她就听见卧室外面有响动,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躺在床上用手捂住嘴,大口大口喘气。突然,她想起儿子还睡在小卧室里,忙翻身下床,从床头柜里取出尚万全专门为她买来壮胆的藏刀,拉开门冲了出去。

夫妻俩在长条形客厅的两头对望着,呆呆地站着。尚万全脸上蒙着大口罩,双手抱着一只电视机箱子,丁美霞赤身裸体,一手拿刀鞘,一手握着藏刀,样子都怪吓人的。

丁美霞瘫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你这个混蛋,吓死我了。大半夜的,你瞎折腾什么呀你?你把我魂都吓掉了……”

尚万全说:“你快进屋披件衣服,别冻着了。”

丁美霞骂道:“你没看我浑身发抖,这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你,你快来把我抱进去!”

尚万全把箱子放在地板上,艰难地说:“美霞,告诉你,我在楼下转了好久,一直在想我该不该回家……”

丁美霞突然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舞着手里的刀和鞘:“你说什么?你想离婚?你******是不是挂上狐狸精了?说!”凶神恶煞般朝尚万全走过去。

“站住!”尚万全大喊一声,“你站住!你想到哪儿去了。******倒霉得很,刚才我可能拉了一个‘非典’病人。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个什么情况……她们连口罩都没戴,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传染上了。”

丁美霞长出一口气,跑回卧室找件上衣披上,又走出来,说:“听人说市长已经辟谣了,说咱们这儿没有‘非典’。看把你吓的。还是个爷们儿!”

尚万全叫道:“你别过来!市长说了假话。你没看到下午美玲和几个教授穿的那衣服,吓死你。告诉你吧,咱平阳已经有一百多个了。美玲下午到省第一人民医院病房穿着那种衣服呆了半天,还不敢保证没事,他们已经把自己隔离起来了。我想那个女大学生刚才坐在后排,我又戴着口罩……这才硬着头皮回了家。”

丁美霞又一次站立不稳,扶着墙过去坐在沙发上:“她不是在开会呀?这可咋办?喝那中药管不管用?”

尚万全说:“不知道。我想在这个小屋里住上几天。美玲说这个病是飞沫传染,只要离病人五米开外,就传染不上。戴着口罩离三米远可能也没事。对了,美玲还说这个病的潜伏期是两到七天。一个星期内我没发烧咳嗽,就没事了。”

丁美霞叹口气:“真是个倒霉事儿。哎,那你这几天咋吃饭呢?”

尚万全指指放杂货的小屋:“明天,我去买点儿一次性饭盒,我要是赶上在家吃饭,你就把饭菜装到饭盒里,放在我脚这个地方,我拿到这屋里吃。”

丁美霞“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不是把你当条狗来喂了?”

尚万全也笑了起来:“只要你们母子平安,把我当猫当老鼠喂,我都愿意。”

正说着,儿子尚劲穿着短裤,揉着眼睛拉开门出来了:“吵得睡不成,明天还要考试……”

丁美霞像只猫一样蹿过去,把儿子推进屋里:“快进去!劲儿,一个星期内,你不要到那小屋,不要靠近你爸。他拉过‘非典’病人。”

尚劲早把脸背过去:“知道了。妈,给你提个意见,出了你们卧室,要穿文明点儿。”把门关上了。

丁美霞顿时满脸通红,忙不迭地进了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尚万全开着车去了金河宾馆,隔着警示牌,把昨晚的事讲了一遍。胡剑峰让服务小姐用消毒液,把尚万全的出租车里里外外喷了一遍。

张春山一听已经有女大学生染上了“非典”,十分紧张,忙打电话到平阳医科大学、平阳大学询问防“非典”的情况。因为平阳医大附院已收治了“非典”病人,学校里知道内情的人不少,加上本身又是医科大学,有医学常识,医大已按防“非典”的要求下发了一个紧急通知,目前,医大的教职员工和学生还没人感染上“非典”。平阳大学的情况就不同了,接电话的处长说他们只知道平阳有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只是让各系讲了讲预防流行性感冒的事情,具体有多少学生和教职员工因发烧、咳嗽而接受治疗,校方没做统计。

吃过早饭,张春山临时决定:先不去考察哪几家医院可以改造成传染病医院,首要的事情是要把平阳的“非典”真相,上书给省里主要领导。他说:“剑峰,你马上搞一个学校防‘非典’的细则,然后以省疾控中心的名义,传真给各地、市卫生局,要他们那里的学校马上遵照执行。平阳的中、小学的防治工作,让保国去安排。我们把这个东西传给平阳的大、中专院校。”

丁美玲说:“爸,卫生厅已经下发了预防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通知……再说,省里对平阳有没有‘非典’病人,也没有个明确表态……要是以我们个人的名义,像蒋彦永一样做,我赞成。可是,以疾控中心的名义……”

张春山说:“我明白了。这样吧,把‘非典’改成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预防措施全按防‘非典’要求写,写上全省所有人口聚集单位都必须遵照执行,用疾控中心名义发出去。你还年轻,用不着学蒋大夫。小丁,小吴,你们俩给剑峰打个下手。要快,越快越好。”说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丁美玲情不自禁地叫一声:“爸爸……”

张春山扭过头来笑笑:“上午你们不要打搅我。下午,你帮我把我写的东西打印出来。爸爸老了,无所谓了。必须这么做了。”

一种悲壮的感觉,弥漫了丁美玲全身,她追过去说:“爸爸,你口述,我帮你打字好吗?我怕你的身体吃不消。这个时候,你决不能倒下。我还年轻,跌倒了还有时间爬起来,也无所谓。”

张春山转过身,仔细看看丁美玲,突然笑了起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种性格,很像你妈年轻时候。来吧。这个时候我要是倒下了,真叫死不瞑目。”

一老一少朝走廊深处走去。

做过张家媳妇的王思凡,也是一个性格执拗的人。这些日子,王思凡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SARS入侵这件事。她认为,省、市两级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态度不明、措施不力,有愧于人民的信任。作为一个社会学工作者,自己决不能袖手旁观。当然,她的工作方法,肯定与众不同。

五天来,王思凡已经走访了自己所住这栋楼六十户中的四十七户。这四十七户,常住人口一百三十六人,三十五岁以下的九十四人,大学在校生四人,中、小学学生二十一人。这四十七户,已喝过板蓝根或其他中药的有三十二户,已经用消毒液消过毒的有八户,家中有防毒面具的有两户。二十一个中、小学学生中,家长不让到校上课的五人。王思凡认为莫名的恐惧心理正在市民中迅速传染,这个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

周五晚上,女儿张怡回来了。周六,张怡作为助手,参加了王思凡对这幢楼十二户人家的调查。张怡明显地感觉到,平日里对母亲既热情又尊敬的邻居们,对她们的造访并不欢迎。张怡因此也感到恐慌。

吃完早饭,王思凡带上录音笔,说:“小怡,咱们上五楼。”

张怡说:“妈,她不会告诉你的。顶多,她会说托人找个防毒面具,只是为了好玩。‘九·一一’事件之后,美国城市、特别是大城市,哪一家没买防毒面具?这并不能证明美国人的心理十分脆弱。你说伊拉克战争开打一周,约旦边境的难民营里没收留一个伊拉克人,说明伊拉克人的心理承受力特别好,我不同意。我认为这只能证明伊拉克人对生活已经彻底绝望了。五〇一准备了防毒面具,证明她很热爱生命。”

王思凡不想跟女儿辩论,边走边说:“那好,我自己去找她。”

张怡追上去说:“妈,我就陪你看看这个邻居。”

母女俩一打开门,与一个少妇撞个满怀,这个少妇的丈夫整日里天南海北地飞着帮公司跑销售,她和保姆带着小儿子住在四〇一。

少妇忙后退几步,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捏着打印的一份东西举到王思凡面前:“王老师,真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你看,这是网上公布的防‘非典’药方,有八个,我想去买药,你说我该按哪个方子抓?”

王思凡帮少妇挑了一个,跟张怡一起上了五楼。五〇一屋里响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刺鼻。

无论王思凡母女如何敲门和叫喊,五〇一就是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