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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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歌德抒情诗咀华(6)

《迷娘曲》除具歌德抒情诗语言精炼、形象鲜明、感情真挚等共同特点外,突出的优点是还从民歌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用语朴实而富于音乐性,因而读起来琅琅上口,谱上曲更娓娓动听。尤其是每节诗起首和结尾的询问和恳求,反复中又有变化,随内容的加深和情绪的高涨而一次紧似一次地扣动我们的心弦,使之发出强烈的共震,久久的回晌。

在我国,经过众多著名诗人和翻译家的翻译介绍,《迷娘曲》同样广为流传。其中,郭沫若曾以不同的格调翻译过两次——笔者重译时便主要参考了郭译——,足见他对这首诗多么重视和喜爱。然而,最早将《迷娘曲》译成中文的并非郭沫若,而是清末民初的重要政治家、学者兼诗人马君武。他在距今九十多年前译成的《米丽容歌》既完整而又忠实,很好地传达出了原诗的情调和意旨,堪称歌德的作品乃至整个德国文学的第一篇真正中译(不是那种节述),故尔弥足珍贵。兹将马君武的文言译文照录于后,供读者对比、欣赏——

米丽容歌[163]

君识此,是何乡?园亭暗黑橙橘黄。

碧天无翳风微凉,没药沉静丛桂香。

君其识此乡?归欤归欤,愿与君

归此乡。

君识此,是何家?下撑楹柱上檐牙。

石像识人如欲语,楼阁交错光影料,

君其识此家?归欤归欤,愿与君

归此家。

君识此,是何山?归马识途雾迷漫。

空穴中有毒龙蟠,岩石奔摧水飞还。

君其识此山?归欤归欤,愿与君

归此山。

歌德对南国意大利的热烈憧憬,在他创作《迷娘曲》之后两年终于实现了。

1786年9月3日凌晨3时,他坐上驿车,不辞而别,离开他当时正在那儿疗养的卡尔温泉(即今日捷克境内的卡罗维发利温泉),只身前往意大利去了。他轻装微服,自称是个画家,名叫约翰·缪勒。他取道维罗纳、威尼斯、佛罗伦萨,直奔他日夜向往的“世界之都”罗马。

到了罗马,他就以一个普遍画家的身份住了下来。他在那儿自由自在地踏勘古迹,欣赏古代的建筑、雕塑、绘画,广泛结交作家、艺术家。其间,他还游览过另外一些名城,渡海参观过西西里岛上的巴勒摩植物园,甚至三次冒险攀登维苏威火山,实地作地质学考察。这时候,他的创作力重新旺盛起来,改写和完成了《埃格蒙特》等剧本,并开始写诗剧《塔索》和巨著《浮士德》的第一部。而且,他作为画家也不是徒有虚名,留下来的意大利写生和素描就有上千幅之多。除此,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忘记,那就是爱情。在罗马,歌德遇见一位美丽的平民女子,两人很快便热烈相爱。

要想知道在阳光充足、风光旖旎、古迹遍地、人物俊美的古国意大利,我们的诗人歌德生活得有多么充实,多么幸福和自由自在、心满意足,那就请读一读下面这首译诗——

呵,在罗马我感到多快乐,每当想起从前

那北国灰蒙蒙的日子将我紧紧包裹,

暗淡的天穹沉重地低垂在我的头顶上,

人没精打采,周围的世界无形又无色。

心怀郁闷,我窥探着一条条黑色的道路,

自我审视,我静静地堕入了苦思冥索。

可而今啊,明亮的以太光耀着我的额头,[164]

福玻斯招唤出了万千的形象与彩色。[165]

夜晚星光灿烂,四野回荡着甜美的情歌,

月色照着我,比北方的阳光更加暖和。

我这个凡人多么幸福!难道我是在梦境?

天父朱庇得,你的神宫可也接待过客?

唉,我躺卧在尘埃,伸出双手向你祈求!

啊,殷勤好客的天父,请你将我收留!

我不能告诉你,我怎样来到了你的身旁:

是赫柏抓住这浪游者,带他进了殿堂。[166]

不是你要美人儿,从下界选拔一位英雄?[167]

她出了差错?请原谅!我却因错得福!

还有你的女儿福丢娜,她不也是一样![168]

她一时兴起,给我的礼物竟是位姑娘。

你是真正的神灵吗?呵,那就别把客人

从你的奥林帕斯逐出,让他回到凡尘!——

“诗人啊,你向你处攀登?”请原谅我![169]

那高高的卡皮托里尼不是你的另一座[170]

奥林帕斯?容我留下吧,天父,赫尔美斯[171]

将领我经过开斯堤墓碑,悄然走向奥尔库斯。[172]

这儿引的是歌德的著名组诗《罗马哀歌》(1788-1790)中的一首。所谓哀歌,只是古希腊罗马诗体之一种,最早和最杰出的哀歌诗人为奥维德和普罗佩茨。它勿须押韵,只要求单行六音步,双行五音步,每一首的行数不定。由于格律不十分严格,有的学者便认为它是一种介于抒情诗与散文之间的体裁,而我们则不妨权当其为一种分行排列的散文诗。因此翻译时,我也不勉强去相应地奏顿数,而更多地追求上口,使读者能够朗诵并多少感受到其中的诗意。再者,从内容看,它虽名为哀歌或译作悲歌,实则并不一定表现哀痛和悲悼的情事,明显的例子如我们引的歌德这首诗,相反倒写的是天堂般的幸福和快乐。

歌德在他的意大利天堂中流连忘返,一住两年,精神和身体都得到了休息,艺术上更重获新生,开始了创作中硕果累累的古典时期。他曾经讲,他到了意大利就感觉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而在德国的其它地方,他却只是个“被放逐者”而已。

1788年春天,在国内故旧的再三催促下,歌德不得不洒泪告别阳光明媚的意大利,返回北方阴暗、潮湿的德国。在湫溢狭小的魏玛,他遇见的却是比阴郁的天气更加令人难受的冷眼。施泰因夫人与他的关系已完全破裂,只有奥古斯特公爵仍然给予诗人礼遇,虽然他辞去了宫廷中的大部分公职。他的生活变得比去意大利之前更加孤独,心情如像被逐出了乐园的天使一般地抑郁、痛苦,几至不能自持。幸好在七月里的一天,他独自在公园中散步,找到了新的慰藉,新的幸福——

在一片树林中

我信步往前行,

无意寻觅什么,

全然漫不经心。

我见一朵小花

开放在那树荫,

美丽如同明眸,

闪亮好似星星。

我欲将花采摘,

花儿发出怨声:

君欲将我摘下,

任我独自凋零?

我将花儿刨出,

连带所有的根,

移它至我家中,

种在美丽园庭。

如今它长生在

一个青幽环境,

依旧枝繁叶密,

依旧花朵茂盛。

这首格调清新的小诗,题名就叫《找到了》。它带着诗人的一腔柔情和眷爱,于1813年附在他从伊尔美瑙发出的信中,寄给了他在魏玛的心爱的女子。这女子便是歌德二十五年前在公园中邂逅的那个年青、美丽、善良的制花女工,名字叫克莉斯蒂纳·乌尔庇郁丝。她也跟罗马那位平民少女一样很快与歌德相爱、同居,并为诗人生了一个儿子。1806年,歌德不顾魏玛宫廷中的人们乃至一些朋友的反对,与乌尔庇郁丝举行婚礼,使她成为了自己的合法伴侣。但是,尽管有了她,歌德在回到魏玛的头两三年仍然经常地怀念自己在意大利的幸福生活。特别是身旁这位忠实而温柔的乌尔庇郁丝,更使他时时想起那个同样对他许以身心、同样出身微贱的罗马女郎。在前者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后者的影子。有两三年之久,眼前的幸福与追怀往事的欣喜在他心中发出交响,使他写成了总题为《罗马哀歌》的二十首抒情诗。让我们最后再读读其中最为人称道的第五首——

在古国的土地上,我感到欢欣而又快活,

往昔和现代同时与我对话,声音宏亮、

美妙;我听从劝告,手不释卷地阅读

古哲的著作,每一天都有新的收获。

然而夜里,阿摩却让我忙于别的功课:[173]

纵然我只得到一半学问,却加倍快乐。

当我偷觑爱人的胸脯,抚摩她的丰臀,

难道这不是新的学问,新的得获?

我真正懂得了大理石像:我比较、思索,

观看的眼有了触觉,抚摩的手有了视觉。

纵然心爱的人抢走了我白昼的几多光阴,

她却用夜晚的欢乐时光加倍补偿我。

我们并不只顾亲吻,有时也理智地交谈;

一当她酣然睡去,我便会久久地思索。

还在她的怀抱中,常常我已经诗兴勃发,

我用我的手指,在她背上轻轻扣出

六步体的节拍。她在酣梦里呼吸轻匀,

温暖的气息一直流进我深深的心窝。

阿摩挑亮快熄的灯,让我记忆起在古代

他曾为三位诗人,将同样的好事做过。[174]

这首诗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只因为它大胆显露地描写了男女之间的爱情——像这种可能被人视为艳诗的作品在歌德并不罕见——,而更重要的,是它真实地纪录了诗人在罗马(还有魏玛?!)的生活,表白了藏在他心中指导自己行动的恋爱观和艺术观。在歌德看来,爱情也是一种学问,其意义不下于读古哲的经典;爱情能加深对艺术的感受和理解,能使他的眼睛和手指感觉更加敏锐。因此,艺术离不开爱情,艺术家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因此,歌德在《罗马哀歌》的第一首中唱道:“呵,罗马,你诚然大如一个世界;可是没有爱情,世界不成其为世界,罗马不成其为罗马。”

组诗《罗马哀歌》,写了一位艺术家在罗马的生活,其中心内容又是他与那个被诗人唤做浮士蒂娜的平民女子的恋情,[175]所以也完全可以称为《罗马恋歌》。而认真读一读组诗,特别是上面引的第五首,我们便可以更好地理解和认识歌德这种在希腊罗马文化圈中具有代表性的艺术观和恋爱道德观,明白诗人一生何以多恋,甚而至于为西方现代的爱情心理学和充斥着爱情描写乃至性爱描写的文学,找出一点点文化历史的渊源。

《罗马哀歌》充满了罗马的地方文物、风情,使用了古罗马诗人开创的哀歌体,对古罗马的神话和历史传说旁征博引,罗马和意大利的色彩真是鲜明而又浓重。正因此,一些个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就变得绚丽多采,特别是在我们东方人读来更别有一番情趣,恰似有一股熏风从遥远的南欧古国向我们扑面吹来。

《迷娘曲》唱出了歌德对自己想象中的意大利的憧憬,《罗马哀歌》唱出了诗人对自己生活过的“永恒之战”的思念。两者在内容和格调方面的差异是巨大的,但却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都表达了一位北方的诗人对于南方古国热烈而深沉的恋慕。

第二次青春

——关于“古典时期”的其它抒情诗

意大利之行,是歌德生命史上的又一重大转折。在那阳光明媚、色采鲜艳的南方文明古国,青春之火在即将年满四十的诗人胸中又熊熊燃烧起来。在创作上,他也随之进入了持续近二十年之久的又一个兴旺时期,即所谓的古典时期(1786-1806)。

在此其间,不但歌德个人的创作获得了前所未的丰收,完成了诗剧《浮士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诗剧《塔索》以及其它一系列重要作品;而且,他与挚友勒一起,还使整个德语文学登上了辉煌灿烂的、空前的高峰。但是,歌德对于意大利本身的热烈情感,却未能维持多久。1790年3月,在完成《罗马哀歌》一年后,他又奉奥古斯特公爵之命前往意大利迎候公爵的母亲阿玛丽亚,在水都威尼斯一等便等到了6月。他的103首《威尼斯警句》,就产生于这一段无聊的羁旅生活。其中著名的第四首,已说明诗人对意大利感情发生了转变——

这就是我曾告别的意大利。大道依旧尘土飞场;

外乡人依然受到诈骗,不管他如何抗拒。

德意志的忠诚,您在哪儿都将白白寻找;

这里只有忙忙碌碌,没有秩序和纪律。

谁都只关心自身,怀疑他人,爱好虚荣,

就连国家的首脑也同样只知关心自己。

国土虽美,可是,唉,浮士蒂娜已无处寻觅。

这已经不是我怀着悲痛告别的意大利。

依然是美丽的南国,诗人对它却不再有眷爱之意,这不仅因为挤满游客的威尼斯远远比不上文物鼎盛的世界之都罗马,也不只因为这里没有美丽、热情的浮土蒂娜,相反,在魏玛家中却有他忠诚的爱侣乌尔庇郁丝,有她三个月前才为他生的小儿子奥古斯特,因此诗人的心时刻系念着她们,早已从羁旅的异乡飞回到了她们身边。不,歌德对意大利感情转变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他本人的气质和精神。

歌德的气质和精神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渴望不断地更新、发展和变化。他曾把这比作蛇的蜕皮。晚年,他曾对人说:“人要想不僵化,就得不断地改变自己,更新自己并使自己变得年青。”对意大利的热恋只是他生活和思想发展的一个阶段;它尽管十分重要,但一当过去便已成为一个已经超越的阶段,一张已经蜕去的蛇皮。

《威尼斯警句》的内容,都是歌德随时记录的对一时一事的体验和感想,只不过仍然采用了古罗马的哀歌体。它连同后几年创作的另外一些哀歌和以意大利诗人搭索为主人公的诗剧,都可以说是意大利之行的影响的余波。

在他一生创作的第二个高峰和丰收期,歌德最重要的成就应该说即是本文一开篇所列举的那些诗剧和小说。他创作的诗歌数量不多,除去上述的哀歌和一些叙事谣曲(Ballade),他只在1795至1802年间写了为数不多的抒情诗。现在我们便来谈谈这些抒情诗,因为它们正好表明歌德如何不断地更新自己,不断使自己青春焕发。

说来奇怪,歌德这个时期的诗歌重又采用了他青年时代使用过的体裁,甚至包括罗珂珂体或牧歌体,而且所抒写的也多是缠绵悱恻的爱情,仿佛诗人又经历着第二次青春期似的。人们稍不注意,就很容易将这时候的诗混入他写《塞森海姆之歌》阶段乃至更早的作品中去,因为它们实在太像了。作为例子,我们先来吟诵一下他的《早春》——

欢乐的日子,

你们快来临?

送给我太阳、

青山和绿林?

小溪流淌得

加倍地忙碌

还是那草地?

还是那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