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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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歌德抒情诗咀华(7)

蔚兰的天空!

清新的空气!

湖中悠游着

金色的小鱼。

五色的鸣禽

喧闹在树林;

天国的妙乐

在其间回应。

绝色原野上

百花争吐艳,

蜂儿采花蜜,

嗡嗡复营营。

空气中传来

轻柔的颤动,

花香沁心脾,

催人入梦境。

一会儿吹来

更强劲的风,

转瞬又消失

在那丛莽中。

它却会回到

诗人的胸襟,

缪斯啊,请帮我

消受这幸运!

“告诉我昨天

出了啥事情?”

我的姊妹们啊。

爱人已来临!

明快的节奏,铿锵的音调,对自然、对春天的热烈赞颂,这一切都令我们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二十多年前那首美丽的青春颂《五月歌》!但是,它毕竟不是《五月歌》,它只歌颂了大自然明媚的春光,没有同时歌颂人类更美好的青春,以及那“明艳如朝霞,璀灿似黄金”的爱情。它不再是青春颂,而只是在春天里对于逝去的青春年华的回忆。“还是那草地?还是那山谷?”这两句抒发了诗人对往昔的追怀之情;结尾的“爱人已来临!”一句,则并不反映歌德生活的实际,而只道出了他心中对于新的爱情的向往。

《早春》的整个情调不似《五月歌》那样无限地乐观、欢快,而是已经有了许多的疑问和思索;它使用语言更自由、自如,破句多,不受语法、句法的严格约束——这些于十分相像之中不难发现的明显差异,又标志着恢复了青春的诗人正在脱离青春期,其思想与诗风都在向着成熟的老年转化。

再看下面这首《牧羊人的悲歌》——

在那高高的山顶,

我曾无数次伫立,

身子倚靠着牧杖,

眼睛俯瞰着谷底。

羊群由小狗守护,

我跟随羊儿走去,

转眼已来到山下,

自己也不知怎的。

美丽鲜艳的花朵,

撒满眼前的草地。

我顺手摘下鲜花,

却不知给谁送去。

我站在大树底下,

躲避那急风骤雨。

对面房门仍锁着,

全是一场梦,可惜。

真的有一道彩虹,

飞架在对面屋脊!

可她已离开家门,

去到遥远的异地。

她已经远走他乡,

不定还过海飘洋。

羊儿啊,一切都逝去了!

叫牧羊人痛断肠。

这首牧歌体的情诗,同样没有歌德早年这类作品的绮糜、轻佻,而是写得十分含蓄、质朴、委婉、深沉。明明晓得自己心爱的人儿已经远走他乡,仍然不知不沉地走下山来,不知不觉地像往常一样摘下鲜花准备送给她,都生动地描绘出了热恋中的牧羊人心神恍惚的情态。当他看见恋人居住过的屋子上空升起一道雨后的彩虹,心中不觉又产生出新的希望,但马上却认识到事实是已经人去屋空。这样的曲折婉转,很好地揭示了失恋者复杂的内心活动。一句话,《牧羊人的悲歌》和这一时期的其它许多抒情诗一样,尽管在体裁、题材方面都与歌德青年时代的作品极为相像,但艺术表现却显示出即将进入老年的诗人的成熟。

值得指出的是,歌德这一时期的抒情诗都是纯粹的“艺术创造”,而不像他在此前和此后的作品,多半都记录反映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这时既无《早春》中说的与爱人重聚的欢乐,也无《牧羊人的悲歌》里表现的失恋的痛苦,诗中的人物和情节可以说都出自诗人的杜撰。但是据此我们却不能认为,这些诗里便没有歌德,没有歌德的思想情感;倒应该看到趋于成熟的诗人超越了自我,进而表现人类的共通的思想感情,表现任何普通人都有的悲欢离合,以及对春天到来的喜悦,对韶光易逝的哀叹等等。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我们还应看到,歌德本人的思想情感都隐藏和融汇在了人类共通的思想情感里边,一当我们体会出来,便觉得更加深沉、感人。例如,在这一时期的诗里,大都弥漫着一种伤逝的忧郁情调,“还是那草地?”“还是那山谷?”“全是一场梦。”“一切都逝去!”——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也并非无病呻吟,而是渐渐老去的诗人的内心情绪的自然流露。是啊,他这时还写过少量直抒胸臆的作品,例如那首受人称道的《无常中的永恒》——

把握住早年的幸福,

唉,哪怕就一个时辰!

转眼间西风拂来,

便会是花雨纷纷。

那赐我荫凉的绿叶,

我怎能为它欢欣?

秋天它很快枯黄,

让狂风刮得漫天飘零。

你如想摘取果实,

那就快摘你的一份!

这儿的刚在成熟,

那儿已新芽萌生;

每一场骤雨过后,

可爱的山谷都会

改变容颜;在同一河中,

唉,你不能第二次游泳。

还有你自己!你面前

磐石般地耸立着

坚固的城垣和宫殿,

你看它们的目光却在变。

曾经热烈亲吻的唇

如今已一去不返,

曾经攀登峭岩的脚

不再和羚羊比赛勇敢。

还有举止温柔的

乐于为善的双手,

还有四肢和躯体,

也全都不似往昔。

曾经用你的名字

呼唤过的一切事物,

都已像一排浪花,

匆匆奔进元素怀里。[176]

让开端紧连着结束,

融合成一个整体!

要赶在万物之前,

迅速超越你自己!

感谢缪斯赐给我们

两件永恒的珍宝,

就是你胸中的思想

以及你心里的形式。

这是一首富于哲理、耐人寻味的抒情诗。它慨叹人生之无常,赞颂艺术和诗歌之永恒。它直截了当地表现了渐入老境的歌德的思想,反映出他具有唯物主义精神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首诗的艺术特点和审美价值在于运用了许多明白易懂但却优美新颖的比喻和象征,一层深似一层地揭示了一个自然规律,那就是包括人自己在内的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化之中,美丽的也罢,坚固的也罢,有生命的也罢,无生命的也罢,概莫能外,而且最终都将化为元素,回归本原。可是全诗的结尾一节却骤然引入一个转折,使主题思想得到了升华:尽管世事无常,人却有能力于无常中创造永恒,只要他能超越自身那物的平庸,发现神赐于我们的灵性,去创造思想与形式俱佳的诗歌与艺术,去创造永留人间的精神,去创造的不朽的“美”。经过这个转折,诗中便没有了伤逝的悲哀,唯剩下智慧的彻悟。它表现的艺术永存的思想,无论对歌德自己还是对后世,影响都是很大的。从积极的方面看,正是在其支配下,诗人珍惜生命中的一分一秒,直至晚年仍勤奋创作,给人类留下了光辉、巨大的精神财富。

以意大利之行为转机,歌德经历了生命中的第二次青春;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是青年时代一切的再现与重复,而是在相似中的发展和提高。他的创作如日中天,进入了被称作古典时期的光辉灿烂的鼎盛阶段。自此以后,尤如夕阳西下,诗人的生活和创作都开始进入晚年。不过,这晚年并不糊涂朦胧、无所作为,而是充满睿知、硕果累累;这夕阳西下并不黯淡凄凉,而是又辉煌又壮丽。

憧憬东方

——关于《西东合集》(上)

《西东合集》是老年歌德最辉煌的一部诗作,不,岂只是老年,在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中,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看,这个集子都可算空前绝后的高峰,体现了歌德乃至整个德语诗歌的最高成就。

《西东合集》主要创作于1814年至1815年。在这之前的将近十年中,由于被他视作“自身的一半”的爱友席勒早逝,歌德失去了在创作上相互激励和相互竞争的伙伴,诗歌之泉随心泉一起几乎完全冻结了。除了完成十来首他自己不喜欢的十四行诗和小说《亲和力》(1809),他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写青年时期的回忆录《诗与真》上面。歌德显然已经老了。

然而,在诗人的生命中,注定还有一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期。带给歌德这第三次青春,使他的诗歌之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激越欢快地流动起来的,是光辉灿烂的东方文明,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心灵上得到了真正满足的爱情。

对于古老的东方文化,歌德青少年时代已经有所接触,并表现了一定的兴趣。他之特别热衷于了解东方文化,积极地阅读和有意识地学习东方的——包括近东阿拉伯和远东中国的文学,却始于1813年。这一年,应该说并非巧合,正是欧洲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波纳巴·拿破仑在莱比锡大会战中的失败,带来了封建复辟的黑暗时期。歌德是拿破仑的崇拜者,作为资产阶级的诗人和思想家,尽管表面上与周围的封建势力相安无事,适应妥协,骨子里对于封建制度仍然不会不十分痛恨。眼前欧洲大陆上出现的****和历史倒退,更令他反感、厌倦和失望。怎么办?逃走吧。但这一次不能再逃往他已经有些讨厌的近在身旁的意大利,而是要逃往那遥远遥远的神秘的东方——

北方、西方和南方分崩离析,

宝座破碎,王国颤栗,

逃走吧,逃向纯净的东方,

去呼吸宗法社会的清新空气!

让爱情、美酒、歌唱陪伴你,

为恢复青春,将吉赛泉饮汲![177]

在那纯朴而正义的国度,

我要深入一代代人心底,

去探寻本源古老的奥秘,

在那儿还能获得上天的训示,

从真主口中,用世俗的言语,[178]

不会疑惑不解,搔破头皮。

在那儿长者受到尊重,

没有人愿将他人奴役。

我乐于听从对青年的训诫:

信仰要宽广,思想要狭窄。

那儿语言的作用十分重要。

因为是实际说出的言语。[179]

我要混迹在牧人中,

去绿洲上恢复生机,

随骆驼队漫游四方,

做帔巾、咖啡、麝香交易

我要踏遍每一条小道,

从沙漠前往通都大邑。

为了唤醒沉睡的星辰,

为了令强人胆寒心悸,

向导高高坐在骡背上,

放声歌唱,如痴似迷;

这时,哈菲兹,你的诗抚慰我,

将险峻山道化作平地。

在浴室中,在酒肆里,

神圣的哈菲兹,我都会想起你,

每当可爱的人儿掀开面纱,

卷发飘散出龙涎香的气息。[180]

是啊,诗人表白爱的切切私语。

天女听见也会心生****。[181]

不管你们对他心怀嫉妒,

或者甚至破坏他的兴致,

你们要知道,诗人的言语

将围绕天国之门飘荡,

为了求得自己的永生,

会永远轻轻将门扣击。

这首诗题名为《赫吉拉》(Hegire),阿拉伯语的意思就是“逃亡”。它被置于整个诗集之首,可以看作是引言和序。事实上,它也道明了歌德创作《西东合集》的主旨,那就是逃避眼前那混乱的现实,到纯净的东方去过健康的生活,去更多地享受现世人生的乐趣,从而恢复自己的青春。这首序诗清楚地告诉我们,歌德的东方确切地说只是阿拉伯,而且他在逃亡的途中有一位精神向导。这位向导就是14世纪的波斯(今伊朗)诗人哈菲兹(Hafis,1320年前生,1389年卒)。

1814年,歌德读到了哈菲兹以歌唱美酒、爱情为主要内容的诗集的译本,大为感动,心中生起了对哈菲兹的东方的热烈憧憬,并于同年开始写《西东合集》。也就是说,我们的诗人并未真正长途跋涉,前往阿拉伯,而只是在幻想中开始了东方之旅。

更进一步讲,他那“纯净的东方”,那“纯朴而正义的国度”,压根儿就并非现实的存在——现实的阿拉伯和东方在14世纪还处于黑暗的中世纪——,而仅仅存在于诗人的幻想或者说理想中。因此,就其实质,歌德这次的逃亡与以前的历次出逃都不同,只是一次内心的逃亡,只是一次非实在的理想境界的神游;在这个意义上,全部《西东合集》便无异于一篇《桃花源记》。

《西东合集》收了长短不等、体裁各异的诗歌数百篇,依不同题材分成为12卷,即《歌人之书》、《哈菲兹之书》、《爱情之书》、《观察之书》、《不满之书》、《格言之书》、《铁木耳之书》、《苏莱卡之书》、《侍酒少年之书》、《寓言之书》、《拜火教徒之书》和《天堂之书》,内容十分丰富和庞杂。细读一下《赫吉拉》这首提纲挈领的序诗,再浏览一下上述各卷的题名,读者已不难想象个中情况。

但是,《西东合集》又是一个和谐而统一的有机体。它之所以能于内容的丰富庞杂和体裁题材的多式多样中做到统一与和谐,靠的是:1,诗人歌德本身侨装改扮,成了贯穿全书主要角色;2,全书各卷,都弥漫着浓厚的阿拉伯气氛,有着鲜明的东方风格和色采;3,一些重大的主题,比如诗歌、爱情、人生、信仰等等,在各卷中反复出现,反复抒写,于循环和螺旋状的运行中一步步加深,一步步提高,直到最后形成结晶,出现升华。例如,序诗《赫吉拉》最后两节表现的诗人的自信、自尊以及对诗歌艺术的近乎神化的推崇,在合集的各卷特别是最后的《天堂之书》中,便得到了有力的阐发和尽情的抒写。

还是说诗歌吧。歌德通过精神上的东方之旅,重新找到了作为诗人的自我,迎来了诗歌创作的又一次青春。在《西东合集》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写诗的风格乃至对诗歌的观念都有所更新——

尽管希腊人用粘土

捏成各种形象,

对自己双手的孩子

无比喜爱欣赏;

我们却愿将手伸进

这幼发拉底河,

在流动的无素里面

来来回回徜徉。

我要消解心头之火。

歌啊,你便鸣响;

诗人纯洁的手掬水,

水会凝成球状。

这首诗名叫《诗歌与雕塑》,它形象地说明了歌德现在所热衷的阿拉伯东方诗歌,与希腊罗马古典艺术包括诗歌的区别。后者是凝固的、易于把握的、轮郭分明的,前者则是流动的、柔滑的、无定界的,因此看来好像也是无法把握的。三十年前,意大利之行使歌德倾心于希腊古典主义,创作出了《罗马哀歌》等一批不朽诗作;眼下,由于亲近哈菲兹而开始的东方之旅,又使他在诗歌艺术方面有了新的追求,与意大利相联系的过去已如一张旧皮,从诗人身上蜕掉了。有学者认为,歌德的创作正是从《西东合集》起,完成了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转变,这应该说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