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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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浮士德》面面观(11)

浮士德不仅以否定“泰初有道”否定了上帝造物的说法,而且也不认为能造化天地万物的是属于精神范畴的“意”和难于界定和捉摸的“力”;他的最后结论叫做:“为”。“为”的德文原文为die Tat。这个词儿于人可以理解为行动、行为和实践;于生物可理解为生存或进化;于自然界包括社会可理解为运动和发展等等。对于宇宙万物之形成、产生,这个“为”字在浮士德看来再重要不过。由此,便宣示了一种无神论的、强调自然界本身的运动、进化、发展的宇宙观。

可是,在万物伊始的“泰初”,任何进化、发展仍然必须有个基础,有个依托;任何生物和非生命存在仍然必须有个本原。这本原是基督教所谓上帝的意志吗?是唯心哲学的精神或意识吗?是老庄哲学的“无”或“空”吗?这个问题,我们在诗剧第二部第二幕的《爱琴海的岩湾》一场,得到了明确的解答。

瓦格纳造的小人霍蒙苦鲁斯为了追求生命的实体,同时引导浮士德寻找古希腊美女海伦,在途中邂逅了两位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阿那克萨果拉斯和泰勒斯。他俩对宇宙的成因和万物的本原问题争论了两千年,一个坚持火成论,一个坚持水成论。在《浮士德》中,水成论者泰勒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只听他无比兴奋地唱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美和真渗透我的全身,

我感觉无限快慰——

万物都起源于水!

万物都靠水维系!

海洋,请永远统治!

你如不使云雾翻滚,

你如不使溪水丰盈,

你如不让河流延伸,

你如不让大江奔腾,

山野田原会是啥情形?

是你啊,使生命之树常青。

回声(四周一同应和。)

是你啊,孕育新鲜的生命![243]

水是万化之源,一切都生成于水。姑勿论这个答案是否完全符合科学的真理,但它肯定了世界本原的物质性。从这一点讲,这个答案就是正确的,唯物主义的。

关于宇宙和生命的成因,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等自然哲学方面的问题,在诗剧《浮士德》中还有另外一些艺术形象和情节,从不同的角度做了陈述和阐明。例如在第一部刚开始的《夜》一场,老博士浮士德怀着对“无限的自然”,对这“一切生命的源泉”、“天地之根本”的热切渴慕,用符录召唤来了地灵。可在这硕大无朋、面目可怖的自然的实际存在面前,久居书斋的老博士却退缩了,颤栗了,渺小得如同一条蛆虫。此时,地灵在嘲笑浮士德之余,兀自唱起了对于永远运动、永远新鲜、永远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的颂歌:

生命的狂潮,

行动的激浪,

我上下沉浮,

我来而复往!

生生又死死,

永恒的海洋,

经纬相交织,

火热的生长,

傍着时光飞转的纺车,

我织造神性生之云裳。[244]

地灵现形的情节和这一曲颂歌,也“预言式地”或者说寓言式地,表明了一种带有唯物主义和进化论倾向的自然哲学和宇宙观。在这种宇宙观中,至关重要的基本概念是“无限的自然”——“生命的源泉”——“天地之根本”——“生命的狂潮”——“生生复死死”——“行动的风暴”——“时间的机杼”,等等;反之,却没有“精神”、“意识”、“理性”之类非自然实际存在的地位。

再如瓦格纳关在书斋内凭智慧和人工造出的小人儿霍蒙苦鲁斯,他由于只是一个精神的产物,所以就只能呆在玻璃瓶里与世隔绝,所以就必须去寻找生命的实体,然后才可变成真正的人。为此,他接受前文说过的水成论自然哲学家泰勒斯和善变的海神普洛丢斯的指点、引导,在撞碎玻璃瓶后变成火苗儿融汇入了“生命之源”——大海,接受爱神的化育,并且经历“千万种形式的变化”直到成人。这些情节,于揭示《浮士德》包含的宇宙观和自然哲学同样十分重要。对此,冯至老师早在四十年代就做过详细而精辟的论述,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细细阅读。[245]

诗剧《浮士德》所表现的上述带有唯物主义和进化论倾向的宇宙观,无疑就是诗人歌德自身的自然哲学思想的反映。他青年时代深受荷兰哲学家斯宾诺沙和德国哲学家哈曼以及赫尔德尔的影响,成了一个泛神论者和自然神论者,在诗歌和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都对“无限的自然”做过近乎狂热的颂赞。还有,在《浮士德》第一部的《玛尔特的花园》一场里,那段主人公谈宗教、信仰和上帝的话,也把歌德的泛神论倾向表现得十分明显。而泛神论究其实质即无神论。歌德于二十六岁到魏玛,通过主持公国的矿务而接触到地质学,进而逐渐对自然科学的研究产生了浓厚兴趣。他长年亲手采集矿物和动物、植物标本,一次一次地做颜色学和光学实验。他提出的生物蜕变论(die Lehre der Metamorphose),使他成了达尔文之前的进化论先驱。因此,也就难怪《浮士德》有那样的自然哲学观,也就难怪恩格斯在《英国现状》中强调歌德的哲人一面时,要直呼他为“无神论者”。

除去自然哲学和宇宙观,《浮士德》对哲学的认识论和人生观问题同样地,不,应该说是更加着重地和更加地深入地进行了探讨。

这部悲剧篇幅巨大,内容庞杂,头绪纷繁,幻想、现实、神话、历史交结在一起,主人公在魔鬼靡非斯托帮助下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故事情节可谓光怪陆离,场面变化叫人眼花潦乱,目不暇接,思想含义似乎难于捉摸。其实呢,有一条贯穿全剧的红线,抓住它即可提纲挈领。这就是主人公浮士德对宇宙奥秘和人生意义的探索,对真理的追求。他的探索和追求能不能成功?宇宙是可知还是不可知?人生有没有意义?诗剧的主要矛盾冲突,就是围绕着这些认识论和人生观的哲学问题展开的。

开宗明义,还在《天堂里的序幕》里,这些问题便直接、干脆地提了出来:自称“否定的精灵”的魔鬼作为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的代言者,他一出场就认定理性对于人只不过是“天光的虚影”,全然没有用处,反而会使人更加愚蠢和痛苦,人还是浑浑噩噩地活着为好。天主则完全相反,认为“人在追求时难免迷误”,但“即使盲目冲动仍会意识到该走的正路”,只要借助“绵延不绝的思维”,就可以把缥缈摇摆的现象世界把握住。于是,就这个带根本性的认识论方面的分歧,魔鬼和天主打了赌;而诗剧主人公便作为人类的一个代表或者典型,充当了他们赌赛的验证工具和实施对象。

紧接着,魔鬼便找上浮士德博士的门,诱使他和自己签了约。我们不必在此重述这份独特的契约的众所周知的内容,而只想讲它又是一次赌赛,而且跟上一次赌赛紧密相关。不过它的内容更加具体,性质已演变为了人生观方面的:浮士德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满足于人世间的享受而放弃追求,无所作为,苟且偷安,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魔鬼怀着对人类根深蒂固的轻蔑和怀疑,认为人之所求不过声色犬马、荣华权势而已,浮士德这个他心目的狂妄的傻瓜同样不公例外,因此毫不怀疑老博士最终会说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这句话,沦为他的奴隶。也就是说他们赌的是,一个积极有为、永远追求、自强不息的人生观,一个消极混世、耽于享乐、得过且过的人生观,到底孰对孰错,孰优孰劣。

就剧情而言,第一次赌赛的结果取决于第二次赌赛的胜负;就思想意义而言,诗剧可以说是将哲学中的认识论和人生观这两个问题的探讨,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这是因为,主人公浮士德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哲人;他的“有为”,他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本身就在于认识宇宙和人生,就在于追求真理。

浮士德的人生观是积极的,向上的;他信奉的是有为哲学。他作为一个人的可贵之处,他之所以被天主称做“好人”、被魔鬼视为“傻瓜”,就在于他把自己这种人生哲学坚持始终,推向极致。

不是吗,诗剧一开始歌德就借魔鬼之口,说出他是一个“野心勃勃”、“好高骛远”、“妄想摘取天上最美丽的星辰”的不知足的家伙。紧接着,他在重译《圣经》时竟然亵渎神圣,离经叛道,以“为”字代替与上帝同义的Logos“道”字,表明他把行动、行为看得高于一切。在经历了半生的追求、四幕悲剧之后,他仍不满足,仍不灰心,仍梦想着“要在地球上大干一番,完成惊天动地的业绩”,并坚持认为:“名声毫无价值,事业重于一切!”经历了一世奋斗和追求,受尽了痛苦磨难,浮士德了解了人生,认识了“小世界”和“大世界”,认识了自然和宇宙,终于得出“智慧的最后结论”,那就是“只有每天去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享受自己和生存。”

剧终,年已百岁的主人公在为群众造福的事业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情不自禁地对眼前的一瞬说出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这句决定命运的话。但是,他的灵魂并未如当初约定的那样让魔鬼掳去,而是被天使拯救上了天堂。在天使们的合唱中,我们知道了浮士德获救的原因:

我们能将他搭救,

他永远奋发向上。

浮士德得救了,胜利了!诗剧的这一结尾,明白无误地对上述的两个重大哲学问题做出了回答。这个回答,同时也是对诗剧开始时魔鬼与天主的赌赛做的裁判,其结果是否定理性、蔑视人类和人生的魔鬼——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的化身——输了,而肯定人类对真理的追求、相信“神之子”——人一定能创造自己的幸福的上帝获得了胜利。

总而言之,诗剧《浮士德》宣示的是一种源于对人类存在的肯定,源于积极乐观的、本体论的有为哲学。

这样一种本体论的人生哲学,在歌德可以说根深蒂固,由来已久,贯穿于他一生的思想、行动和创作。例如他青年时代的《神性》和《普罗米修斯》等作品,就把这样的哲学思想表现得充分、强烈而震撼人心。人和积极有为的人生,在这些早期的作品中便受到了狂热的讴歌和赞颂。

在诗剧《浮士德》里,还丰富而深刻地蕴涵着分析和认识事物的辨证思维,尽管它们不是借助抽象的概念和逻辑思辩阐释出来,而是运用艺术形象和情节“象征地”、“寓意地”进行表现。之所以能如此,恐怕与德国古典哲学高度发展的辨证法有关。康德以他的“星云假说”,把运动、变化、发展的观点引进了自然界;黑格尔以“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个命题,把辩证思维运用到了人类社会。同样地,在歌德的《浮士德》里,无论人、社会还是自然,都全处于地不断的运动、变化和发展中;而所有这些运动、发展和变化的原因,又都在于事物本身所固有的矛盾。

以人为例,主人公浮士德便自谓胸中存在着“两个心灵”,“一个总想和另一个分离;一个沉溺爱欲,执著尘世,另一个拼命脱离凡尘,向崇高的灵境飞升”——这便是他的内在矛盾。同时,他这种不断向上的“心灵”或者说“精神”,必然受着客观环境的束缚而总是不得满足,这又形成了他与外界社会的矛盾。加之“天主”鉴于人的精神易于弛靡怠惰,贪图绝对的安逸,又造出魔鬼来激发他的努力,于是在浮士德博士身边就有了一个对立面靡非斯托。

正是在上述错综复杂的内外矛盾推动下,诗剧主人公走完了漫长曲折的人生旅程,一个一个地克服矛盾、超越旧我,一次一次地战胜毁灭、获得新生,终于达到了“崇高的灵的境界”。可以认为,除去最后的光明结局尚属未来的理想以外,浮士德的生活道路确实是人类发展历史的一段缩影。可以讲,没有矛盾和通过斗争对矛盾的克服,人类和浮士德一样,都得不到发展、进步,不断向上。

在诗剧《浮士德》里,辨证地看待事物的精神在靡非斯托身上体现得尤为生动,尤其深刻。他自称“否定的精灵”,明白地供认自己的本质便是一个“恶”字。但是,辨证地看,这否定和“恶”并不等于绝对的消极和坏。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种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246]

歌德对恶的认识与黑格尔可算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在《浮士德》的两位主人公浮士德和靡非斯托身上,都有恩格斯指出的恶两个方面的表现。不同只在于程度和侧重,只在于本质的差异。真正集中了恶的品性的,是靡非斯托;通过他,恶的作用和意义被充分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魔鬼靡非斯托正是以“人的恶劣****”,以一般人贪恋的酒、色、财、权等为诱饵,力图使浮士德上当受骗,苟且偷安,不思进取;可结果呢,反倒刺激了他不断上进,促使他一步步超越自己,认识了人生的真正意义。拿魔鬼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那种“永远想作恶结果却总是创造了善的力量的一部分”。作为浮士德的对立面,他明显地起了相反相成的作用。没有他便没有浮士德,正如没有恶便无所谓善。他与浮士德如影随形,浮士德本人身上也有他的影子,就是那个“沉溺爱欲,执著尘世”的拖后腿的心灵。所以,在他俩身上,恶与善并非截然分开的,而是彼此渗透,彼此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