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想要得到自由的前提就是,放弃更多的自由。
那天我约杜晓晓出来,她正忙着跟高立约会。于是我翻一翻电话名字就停留在了顾帆远那,拨过去,果然随呼随到。而且,他像个小奴才一样地开车过来了,打开车门对等在跨江大桥路边的我说,进来呗,还愣着干吗。
“你……你拿到驾照了吗?我可不想死哦!”
“去年就拿到了,只是我爸妈不放心,一直让司机送而已。今晚费了不少口舌跟他们好说歹说终于答应让我‘自驾游’了,命苦啊。”
“敢情你爸妈打算一直把你当做宝,藏着掖着不成……”我弯腰进了车厢之后立马感觉被一股暖气和清香包围着,依然是那股似曾相识的淡淡的麝香,让人心宁神安。
车子开到了城郊,我开始像指挥官一样喊停。在最适合暖胃的天气里,吃烧烤还主动叫了酒,开小车吃路边摊,真亏我想得出来。顾帆远一听到“酒”字便不由得把眼球瞪得像乒乓球:“你今晚受啥刺激了?”
我一直喊着口渴,然后一杯接一杯像喝白开水似的把酒往胃里灌,一副誓死与牛肉串和烤生蚝共存亡的架势。旁边有几个迷糊着小眼睛的大男人围过来观战的时候,被顾帆远的扑克脸一股脑给挡了回去。
“饥不择食的家伙!怎么会看上你哦神经病……他们跟那些车牌号码是NCXXX和SBXXX的车主一样,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只恨自己穿的是平底而不是高跟。
“悲催啊!看完车展之后再回到家看到自己的车……”顾帆远捏着酒杯说。
“这有什么啦,正好激励你日后好好奋斗买更好的车啊!”“更悲催的是,看到那些个美女车模之后回到家看看那几个年老色衰的保姆……真是污染眼球啊。”
我一想起他那个布置得像宾馆一样整洁、洗手间都要比很多人整套房子都大的家,连保姆都是几个几个请的,就难免感叹同人不同命恨不得将他蹂躏至死。
酒足饭饱之后,顾帆远忽然接到司机的电话提醒说,先生和太太刚刚回来了,我已经骗他们说你就寝了。他们知道你明天要会考,万一被拆穿你今晚还出去兜风肯定要教训你的……
“好你个付叔叔啊,撒谎挺有一套的嘛,下次好好答谢你。”其实这厮心里应该在腹黑地想,哦哈哈哈,付叔叔你也有今天!
“那你今晚就在外面找个酒店过了吧,明天一大早我打车过去取回车直接送你到学校去。”“好主意好主意……”顾帆远打了个饱嗝,就将电话挂了。
“喂,你不会打算醉酒驾驶吧?真的会出人命的!”
“我根本没醉好吧****,你看我哪里像喝了一点酒就会醉的人?”顾帆远动作干练地扶着风中凌乱东倒西歪的我坐了副驾,自己又按部就班地打灯换挡鸣喇叭起步,我的心终丁放下了一大半。他这个人特爱显摆车技,把车开得像一条蛇一样在车流罩穿来扭去。
酒真是好东西,我满嘴的苦,齿龈是苦的,舌义是苦的,恍然感觉无脏六腑和血液也都是苦的。我裹着他的外套瘫软成一坨,醉醺醺地问左手边专注开车的他:“不是都说苦尽甘来么,为什么我连甘的一条毛都没见到啊。”
“我就知道……又是为情所困引发的后遗症吧……是谁说的来着:爱情就像两个拉着橡皮筋的人,受伤的总是不愿意放手的那一个。车里有费列罗的巧克力啊,甜得要死我都不想吃,你可以拿去尝尝。”
他一分神,差点就追尾撞上了前面的一辆绿皮车,还好双方都及时踩了急刹车。那个出租车司机伸出脑袋来骂骂咧咧了几句便开走了。
这一夜,夜空的云团由焦黄再变成绛紫色,在半途落起了密集如箭的雨点。我们沿街找到一家酒店,********居然说只有一个双人房了,反正你们是情侣,不介意吧。
我低头看看顾帆远一只手扶着我的腰,那么自然的,也难怪人家会误解我们的关系。还好我有几分清醒意识不然就差一点开口说,什么呀,他是我闺蜜!
用目光对顾帆远求救时,他投来一种当时我解读为“你决定咯……不放心我么?我的心比卫生棉还要卫生”的回答,想到他并不是直男,而且他那能在平地将小轿车开得像过山车的技术,我只好硬着头皮点义将就着入住了。
进了房间,顾帆远就嚷嚷着:“我要洗澡了,脏死了。你可不准偷看我呀,不然……哼哼。”这声“哼哼”真是意味深长啊,我一句话顶回去:“不然怎样?难不成你这个小受还能拿我怎样?”
“嘁,谁说我是受了,你瞎了狗眼吧!老子这么爷们,如有雷同,纯属模仿!不信有胆进来一起鸳鸯浴啊!”
“没胆!”我班里一个经常捧着耽美漫画看得眼神发直的腐女说过,受一般运动细胞不足,肢体不协调不灵活,照这么看来,他确实不是……
水声开始哗啦哗啦在冲凉房里响起,因为没有任何忌讳所以他居然没有关上门。雕花玻璃屏风上他的身体轮廓变成淡淡的一轮剪影,恍如小时候奶奶带我看过的皮影戏那样,神秘而灵动。等到他出来时,之前用发蜡抓得很有立体感的义发柔顺地服帖在头皮上,滴着水,竟有种凌乱的性感。照这副身材看,他小子平时在健身房肯定下了不少苫功夫的。
就连他随意系浴袍的动作在我看来都是那样的吸引人。然后他站在镜子面前开始了涂剃须水刮胡子等一系列我以前极少涉猎目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动作……第一次与异性相处的我别过头去,止不住面红耳赤。
“这卫生间里现在都是我的味道,你好好闻着啊。”他贱兮兮地露出无赖的笑容。
深夜档的电视节目很无趣,我洗完后两个人很快就熄了灯和衣而睡。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话题,比如稽诗雅找我谈过了,以后你还是不要惹她吧。其实她是个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的狠角儿,我们斗不过的。
顾帆远急了:“沈青兰你醉得不轻啊,我们不是同一战线的嘛,应该互相打气才对。上次陷害我那口恶气我还没山呢,你干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也不叫陷害吧,酒吧那种地方你以后还是少去为好,虽说你已经成年了,但家里人那么严……”
突然耳朵捕捉到隔壁传来的微弱而断续的喘息声,甚至还能听到床垫吱呀吱呀的不和谐的声音,原本就奇异的气氛变得更为尴尬。
“什么破酒店啊?老子明明记得大众点评网上的口碑不错啊,怎么隔音这么差?”顾帆远翻了个身忍不住埋汰道。
“其实你要懂得体谅祝昔阳的辛苦和压力。”顾帆远这样对我讲。“你看看,”他举着智能机停留的页面给我看祝昔阳的微博留言,“连他的粉丝都能说出‘音乐是你选择的,你是我们选择的,既然选择了就一起走下去吧’这么动听又有哲理的话,你就不能学着点么?不要给他一种你很无理取闹,还不如他歌迷来得舒心的感觉哦。”
顾帆远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不怎么讲究微末之处,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挺注重细节的。
“呐,上次是谁正气凛然地跟我说过‘为什么要跟踪他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啊,就算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会将他捆绑在自己的世界里啊……’的啊,现在又半吊子担心起来喽!不经历人渣,怎能披得上婚纱?”他将口香糖嚼山“啪啪啪”的声音,最后用纸巾包起丢进垃圾桶。
顾帆远渐渐沉睡的时候,我甚至连翻身都怕惊动他。他薄薄的鼻翼轻微张合着,唇瓣稍稍分开,露山两个乳白色门牙的一线,我原想伸手去捏他的鼻子,他却仿佛有了意识,将我的手钳子一样抓得牢牢的,压在胸前继续睡。我没有甩开。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傻傻地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相互取暖,真好。有时候好像,假装幸福比假装不幸福容易多了。
祝昔阳,你知道吗?那一刻,窗外雷电交加,当我像长颈鹿吸食叶片那样呼吸着空气里浮动的属于青春期男生孩子气的暗香,侧听着他渐入均匀缓慢的呼吸频率时,脑海里的画面忽然同整个幸福洋溢的17岁重叠在一起。冬天来临时,你踩着单车,长长的蓝色格子围巾裹着你又裹着单车后座的我,引得校道两侧抱着书本行走的男女一次次侧目。那时候,甜蜜是随风四散的花瓣,一遍遍召唤来清风,拂过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张扬如白纸黑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唯独你无可取代】
那一夜过后,黑色重新如常被光明所取代,雷雨后的天空晴朗无尘,可是仿佛一切都变了。我是被顾帆远一个响亮的喷嚏给弄醒的。
我说,靠,我还以为是一道响雷劈进来了呢。
低头一看,他把大部分的被子都给了我,自己只用极少的一角盖着肚子的部位,我的手腕被抓出一片红红的印了。他自己显然也醒了,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唉,奇怪,我不是从小认床的吗,怎么睡得那么香啊这次?”
“那是因为你心中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吧……”我揶揄他。
那家酒店的甲餐居然是刺生寿司海草加大麦茶一类的日式食材,幸好我最近刚刚接受了这种自残式的吃法。换做以前,看到血红血红的八爪鱼我保不准不会往顾帆远的D&G衬衫上扔的。风卷残云之后顾帆远按计划迅速跟他的司机胜利会师。那个叫付贵的司机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看了看跟顾帆远一起走出来的我,然后轻车熟路地开往学校。
杜晓晓指着我若隐若现的桃红色内衣道:“哟,沈青兰,最近文胸又加大了几个码啊?差不多都要赶英超美了……我必须认真严肃地跟你谈谈。最近常常夜不门宿是怎么回事啊?就被祝昔阳那丫甩了也不至于这么毁了自己吧……”那时候她脸上正贴着一张相宜本草补水面膜韬光养晦,像吸血鬼一样地把我按倒在床上这样问。
“也就两次而已嘛,哪有常常啊……”因为此前已经充分作好了被她的唇枪舌剑戳成蜂窝煤的心理准备,再加上因为烧烤吃太多留下了喉咙有点哑痛的后遗症,让我不想多说话,所以当时我的脸上满是不在乎。
可是下一秒她忽然就动真格了:“不要总拿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来跟我说话!你知不知道出去玩手机还关机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我当时急得想报警的心都有了你知不知道!”
我的耳廓被这一记咆哮震得嗡嗡响,吃了一惊,隔着那张皱皱的面膜看到她的眼眶迅速变红了,呼吸也转向急促。
“青兰,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变得没有从前那样亲密了。自从,有了那个罗莲。”
杜晓晓的语气是极为挫败的。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气焰全灭的无助模样。我伸手抱了抱她,手轻轻拍着她背上的蝴蝶骨:“你要相信,就算有一天我们被迫分开去了不同的城市,你还是我心底最漂亮最型最女王的杜——晓——晓!这种感情,从来就不会因为谁的出现和离开而改变啊,笨蛋。”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的甜言蜜语了……”她瞬间恢复风情万种来掐我的脸。我说:“今晚先跟你讲讲第一次没回来的细节,下次再讲第二次……说来话可就长了,不去文学网站写成长篇真是太浪费了。”
小说可以在峰回路转后将一切伏笔指向结局,但现实生活却难以把一切都变得线条明朗。
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都变成了泅渡的蜉蝣,曾经颓丧到像失去了生命,又骄傲得闪闪发亮过,更想哭得笑得尽兴。
有句老话说的好:“生活就像拍电影,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去了,有的人曾经是你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而随着时间的磨砺或改变,却越变越淡,而有的人,曾经没有进入你的眼帘,可后来却成了所谓的至交好友。”我想,如果有一个肯全世界陪我失眠的那个人,那就是杜晓晓了。
那个没有星斗暗如墨斗的黑夜,人事汹涌远去,我对杜晓晓说了一句入神共愤的矫情文艺句子,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唯独你是无可取代。
如若说在此之前,罗莲相机里的那套恢复出来的照片还不足以改变我们的生活轨迹的话,那么在罗莲的失物招领启事在当地报纸刊登以后,很久没有联系的唐宋宁突然打电话给她,语气迫切地问:“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的?”
他向来有看报纸的习惯。可能是嫌电话太慢,直接就坐车杀过去了。罗莲被他的架势吓到,说:“这个是我捡到的相机里的啊,怎么了,这是古董吗?”
他说:“这是一个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语气里恳切灼灼。
几分钟后,罗莲打电话跟我说,那些照片,居然是唐宋宁一家的,照片上的那对仿佛还不谙世事的男女,便是当年年幼时的唐宋宁和唐晓琳兄妹,而那对年轻夫妇,是他们早早过世的父母。而那个相机,可能是他父亲的。
那么,为什么他父亲的遗物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他复活了而且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搞丢了?”
那时候我们三个已经在家附近的地方碰面了。唐宋宁忽然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似的,说他要回老家一趟查查当年死亡登记的详细记录。当年的记忆,已经渐渐被岁月的流水冲泡得模糊。
罗莲整个脸都变得煞白,抓着我的胳膊说:“为什么突然感觉有一股冷气从脚底冒出来啊?各路神仙观音姐姐都要保佑我……”我捏捏她瘦削的肩,笑道:“罗莲啊,有时候生命真的很奇妙。你觉得,重要的是结局还是过程?如果是过程,那么又有几个人能丰盛恣意地随心而活着;如果是结局,又何不从出生直接过渡到死亡?”没有人有权利嘲笑两个年轻女孩的庸人自扰。罗莲说,她自小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让父母过上最安好的生活。所以尽管父亲早早不在了,她更需要用双倍的好来对待一个人拉扯她长大成人的母亲。
谁能料到,因为这样的愿望太过急切,竟被命运利用,兜兜转转回来一无所有更要倾尽所有,她欲哭无泪。
谁知这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说:“请问是罗小姐吗?你的相机是我的,我可以向你描述它的款式和内存大小,以及里边照片的内容,快门的时候还掉了漆。请你找个时间还给我好吗?我一定酬谢。”
从那把沧桑的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唐宋宁前脚刚走,这个人随即便打了过来,真是说巧不巧说不巧也不巧。而我们的立场又无法举棋不定,迅速交换了眼色之后只好说:“那就现在好吗?”
我们当时是打算看清楚对方的意图再行进,还叫来了顾帆远“护航”。当罗莲试着张口问他“唐宋宁这个人你认识吗”时,他的眼里显而易见地划过乱了分寸的闪烁。
“不……不认识。”他最后还是用否认判决了我们猜测雏形的死刑,“你们是说这照片上的小孩是吧?我是他爹当年的好兄弟,这些东西是我替他代为保管的。”
罗莲给母亲治病的钱不可能拿山来,但老人也坚决不收。他临走之前还一脸感激地说:“你们在报纸上打广告也是要钱的啊,听说那一豆腐块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其实他说得过于夸张了些,因为祝昔阳有个亲戚在那家报社,所以我才可以取得免费做两期招领启事的机会的。
【一切都仿佛还停留在昨天和原点,可是其实一切都已经改变】
自从上次的匿名信检举事件后学校领导对顾帆远仿佛越来越不满,加上他有揍过纪云臣的前科,以至于因为头发捕风捉影地定位为怪异发型的缘故,被要求剪掉。他一边坐在理发店一边在手机里跟我抱怨:“我问候他们全家!老了‘刚刚花了几百块做的离了烫,哪里奇怪了?那群婆娘自己还不是又染又烫……”
我说:“嘘,你小声点,我还在学校呢,虽然是下课……等你哪天翻身做主了就记得对你的孩儿们好点呗。”
正在秘密通电的时候,眼前让我满足的温暖日光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重返学校上课的祝昔阳眼睛-有不少的血丝,但眼神还是那么亮,就好像漫天的星辰都跌进了他的眼里。
白天怎么可能有星辰呢,连我都忍不住笑话自己。他说:“又在跟顾帆远通话?你们前阵子在莱斯酒店过夜亲热还不够哦?每天要烧钱贡献给中国移动不少吧?”
我放在桌下的腿拐了个弯便撞到了脚踝,疼得厉害。这一回又是谁跟踪了我们并且制造的事端?纳兰菲菲?稽诗雅?还是另有其人?为什么做人要活得如此辛苦,就好像军队在布局打仗,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所幸课室很吵,大家都像要把上课时的压抑郁闷发泄出来似的大喊大叫推推攘攘,没有人听得到我们克制的交谈。
“好像既然分开了,那么我的事都不劳您费心了吧?”如果有镜子,大概我会发现自己的脸色已经黑青了,和一秒钟前起码有三个号的色差。
如果说上次的唐宋宁事件他表现出来的强大信任让我对自己的无理取闹还有愧疚感的话,那么这次他是真的彻底在我胸口插了把利剑,让我跌入谷底。
“上次是朋友跟我说你和唐宋宁出入他的私宅,说实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是这次不一样,第一是我亲眼所见,第二你们也的确只入住了一个双人床的房间,你难道想跟我说,他睡地板你睡床么?”
然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我百感交集。我才知道,原来,祝昔阳第二天恰巧在酒店的附近演出,纳兰菲菲当晚就给他订了一个房间,刚好就在我们房间的楼上。电梯门在那一层打开的时候,他刚好看见我们关房门的一瞬。
他指着北边操场那面曾经被葱茏绿树掩映现在只剩树干的围墙说:“沈青兰,记得吗?曾经你一说饿了要吃零食,我便翻过这堵墙去给你买,你大概都不会知道我自小就患有恐高症,连坐电梯都会头晕,但是因为那是你,再高的墙我也翻了,忍着惧怕跳下去。那时候的我,很害怕却很骄傲,觉得自己像个穿过凯旋门的战士,可是现在,我想大概,战士一旦被将军利用完了,都不需要了……我的勇敢都是逞强,还逞强了那么久!”
那一刻的祝昔阳,仿佛身上有太过刺眼的光芒,我看多一眼都会晃出泪来。他的表情,落寞得像功成名就刚刚退役的世界杯运动员。
我特意,跟公司打着考试的名义请假回来,就是为了得到你一个合理的答案,哪怕是因为避雨干脆两个人在外面暂避了一夜也好,可是就连自圆其说这样温柔的慈悲,你都不肯分一点给我。
——何况我以为还能争取得回来的,爱情呢?
明明才11月的天,我却冷得像流放到北极的一株热带植物,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温柔?慈悲?在你听到这些传言并且不分青红皂白不在自己脑海里过滤思考一遍便来质问我时,你有给过我温柔吗?慈悲吗?”
“祝昔阳,请不要再找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请不要再受我影响和打扰,我也有我的立场和态度,你已经自由了,我也已经自由了。”
一段感情快到了尽头,勉强去留都是错,那么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当,所有难以启齿的难忍都让我先开口说。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后,看到祝昔阳脸上挤山的一个明晃晃的笑容,他闪烁的眼睫毛很长很长:“谢谢你,我明白了。”
一切都仿佛还停留在昨天和原点,可是其实一切都已经改变。直到祝昔阳的另外一个公司同仁来将他接走时,还丢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就是麻烦。然后一踩油门,车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扬尘而去。
站在人工湖边,我看着那个因为天气寒冷而小鱼大鱼都不见踪影的湖,湖面上映山自己灰不溜秋的倒影,以及如血残阳一样疾速游走的流云,看着光影斑驳的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去年夏天,我和祝昔阳从市场买回两袋金鱼,在这里放生,当时还很矫情地拍了照片留念。
没料到当时怀着留恋之情按下的快门,所拍之处却都是如今冷清的慰藉。
我坐在那里,突然抱紧双臂觉得很冷,好像这一年的最冷的那天,提前到来了。
是啊,女人的心思的确比宝藏还难以捉摸,虽说是同类,但我远非纳兰菲菲与稽诗雅她们的敌手。后来,杜晓晓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我恨不得当街对她拜三拜奉之为真理帝。
她说:“因为自己不会去害人,所以也不懂害人的心怎么回事吧?”想起小时候,觉得又怀念又好笑。周小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烫手的鸡蛋分给我,别人个个都在认真晨读就只有蹭课的他和我在下面和随时能噎死人的鸡蛋作斗争,福大命大没有气绝身亡。放课后他摘一根青草叼在嘴里像个流氓似的说,以后都这样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好吗?
世界不会分给我们太多的时间去悲天悯人,因为马上就进入了高二末班车的考试。这一次的考试于我们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因为那些卷面上红色的分数就是我们分到快慢班的直接通行证。我和杜晓晓开始早出晚归地疯狂抱佛脚,只希望分数不要太刺伤我们的心。
有时候累了,望着天空在心底对云朵默默说话,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在天堂的周小丢可以听见。
小丢小丢,如若不能像你所说,安分地过一辈子,那么平庸地过完这一生,无所谓失去或获得,幸福不幸福,何尝不是别有洞天的选择?
有点悲观,却是实际。
罗莲找到我时,我正在阳台把书本放在膝盖背你死我活的公式,身侧是刚搓完正晾晒的衣服,正在微薄晨光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
她说:“天哪,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了,居然早早起来看书?”
“放肆,哪里来的妖怪胡言乱语,就好像我应该天天放荡嗑药才是?”
我们俩对完白便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她忽然就收住笑容:“沈青兰,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那个唐宋宁不停地盘问我为什么要把相机还给那个老人,说我们自作主张没跟他商量,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欠抽?无理取闹的人是不是都应该拖去浸猪笼?”
然后我们俩便出了门,从烟雾缭绕的游戏室里将顾帆远揪出来。我们找到他时,他旁边的玩伴们就开始停止摇杆灌篮一系列动作回头来对我们吹口哨,“哟,顾帆远,你马子呀?不错嘛,一下来一双。”顾帆远阴着脸,用手肘朝说话的那个瘦得跟白骨精似的人的胸膛就是一个空袭,疼得对方哇哇叫。
“你们怎么也来了?这种地方不适合你们。尤其是你,沈青兰。”他戾气地瞪了瞪我。
“你上次不是说跟踪了那个相机失主吗?带我们过去正式会会他吧。”
“是啊是啊,我极度怀疑他的身份……”罗莲也在旁边起劲帮腔。
“哼,一双不怕死的家伙!好吧,跟我来。”
原来失主的家离游戏室并不远。顾帆远拿出手机记录的关键信息拐了几个巷子就到了,指着一处残破不堪的房屋道:“就是这里了。”
门口残破的对联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了样,露出里面咖啡色的墙壁,而屋檐下的灯笼也只剩下了竹篾编的,变了形的骨架。
这便是我对它外观的第一印象。我们都明显地感到眼前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我们敲门,对方的声音明显带着没好气的警惕:“谁啊?”
木板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我们在日光下看到不停飞舞的尘埃,想迈脚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门后竟然还有一张刷了红漆皮的斑驳的八仙桌挡着!
老人一见到是我们,戒备森严的脸色立刻变得和善许多,邀请我们进去坐。他虽然头发只是黑里掺白,但脸皮却非常显老,笑起来满脸都是褶皱,皮肤就跟泡水的墙壁似的一撕就能整块掉下来。
一进去,一股常年没有晒到阳光的浓烈霉味扑鼻而来。这是一处家徒四壁、白昼里还需开着灯的房子。显然老人家才刚吃完饭,单独一副碗筷还泡在并不清澈的水盆里,水面漂着淡淡的油。罗莲偷偷在我耳边说:“天哪,我以为我住的地方已经够惨不忍睹了,没想到他这里更是凄凉。”
顾帆远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规规矩矩把手放在大腿两侧说:“老伯,我们是来跟你打听打听的,你这失物的主人公……”
“小孩子太好奇可不好。”他变得严肃起来。气氛尴尬的片刻,身后传来悦耳的金属轻轻撞击的声音。
我们回头,看见积满灰尘的窗棂上正挂着相机包里的那只金色小铃铛。恍如全屋子的东西都是蒙尘的,只有这个铃铛被擦拭得像新的一样……
这时候一个念头渐渐浮出了我们脑海的水面,只不过罗莲比我们抢先一步摊牌了,“老伯,如果我没猜错,您根本不是什么唐宋宁父亲的故交,而就是他本人,我猜得没错吧?”
她的目光落在老人布满旧疤痕的手臂上。顾帆远也好像来了精神,递给老人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昏黄的灯光下,打火机反而更效果鲜明地照亮了他们彼此的脸膛。
“您隐姓埋名躲藏了这么多年,究竟想隐藏什么样的事实呢?”
我是一个一点推理都都没有的人,确确实实是在罗莲和顾帆远他们一步步地牵引下,才有幸发现了这个让我愕然惊叹的事实。
——唐宋宁兄妹的父亲其实尚未离世,而他对外界那么警戒的原因,还包括躲避仇敌。这么多年来他在黑道白道都树敌不少,一方面生怕自己将年幼的唐宋宁兄妹带在身边会给他们招致危险,一方面又因为错杀了烈女贤妻苏芷云,愧对他们而隐姓埋名地躲了起来。当日下葬之后,佯装死亡的他便从墓穴里爬了出来,一直住在离唐宋宁兄妹不近不远的隐秘之地,很久很久才出门一次。
要不是因为上一回清明节,他带着鲜花和相机去为妻子扫慕时差点被慕园的看守人发现,恐慌之中逃窜的过程里遗失了相机,向来与世隔绝的他也不会关注什么报纸。送报员很吃惊于这片相当于废墟的弃旧房屋里还有人住,每次都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将报纸塞在门缝里便赶紧骑上单车飞快离开。
至于那个铃铛,便是他和唐宋宁母亲年轻时的定情信物了。
苏芷云18岁那年因为雪崩连人带单车被困在在山坡下,上山打猎的他因为听到了微弱而断续的铃音,寻觅而至将她救起。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一命抵一命。苏芷云在临终之前跟他说,是你给了我多出十年的生命,连同爱情。
他深远得难以读懂的神色,像一口苍凉的深井。
而那个相机包,便刚好被前去祭奠已故父亲的罗莲捡到,带走,直至物归原主。我站在原地像被点了穴那样屏住呼吸,瞠目结舌就像在看一幕活生生的悬疑剧。
“我把你们看成是我的恩人,也请求你们不要对任何的外人讲起这事,更不要让宋宁和晓琳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不能激起他们对我死灰复燃的恨。如果你们真的把他们当朋友的话,相信和我也有着一样的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他们能活得平静、快乐,就好了。”
顾帆远的急性子与生俱来,没有像我们一样听完了故事之后喉咙像落满了尘埃般完全哽咽住,而是朝他吼了一句,“唐伯伯,你这分明是在为自己逃避责任找的借口而已!到底是他们的幸福重要呢,还是你的面子工程来得重要?如果你真的扛得起放得下,就出面去跟他们说清楚事实,直截了当地和他们住在一起!”
“是啊,难不成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死都无人问津么?”罗莲也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老人的思想工作,“你们那个你杀我砍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法制社会,只要你洗心革面不再犯错,那些人根本不敢拿你怎么样。再说,现在谁还认得出你啊……”
唐宋宁的父亲那对干涸无神的瞳孔瞬间张大,漏进去一丝之亮堂堂的光线。只有他出面,才能打破隔在唐宋宁兄妹之间的那层厚重坚冰,唐晓琳和袁绍也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地走到一起。
“容我考虑考虑吧……”老人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决定尊重他自个的选择。我们已经倾尽所能地为唐晓琳争取了幸福的未来,能不能想通还是要靠他自己。
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间年代久远的古屋,仿佛与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是两个天地。我们一面迎着萧索的街道行进,旋荡在耳畔的是半醒半眠中呼啸的风声。这样一座城,包容了我这个异乡人的任性、无知、身世背景,莫非却连一个对不堪的过往时刻怀揣着忏悔之心的老人都容纳不下么?就在我思绪飘散之时,罗莲举着粉拳揪着顾帆远的衣领说:“看不出你那么有口才哦!刚才斩钉截铁的样子好帅哦!简直可以去当外交官了!”
果然有些人是不能夸的,谬赞一下他便得意忘形地恢复了脑残原形,手指拨动着下巴说:“书上不是说’心远地自偏‘么?其实他完全可以住在闹市区的嘛……”
我曾经一度以为,在这样人情冷暖的国度,几乎每个人都会经历相类似的热闹的童年、聒噪的少年、激愤的青年和孤独的晚年。就连经历半生传奇的唐宋宁父亲也不过如此。
他竟然能一个人与世隔绝地存活了那么久,像一个孤苫的野人。就像曾经的我,一度因为亲人的早逝而变得孤僻白闭,以为没有谁会非我不可,没有谁会在乎,那样的孤独感是冰冷刺骨的,所以算一个“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谁会发觉到”的小透明吧?但即使是这样连对自己都提不起来喜欢的人,也有人愿意放下个性放下固执来靠近我,关心我,而我是不是个一直都不懂知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