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吗?
是。
犯罪嫌疑人为什么用你的手机?
这个……
是让对方相信被绑的是他爹吧。
对方?指谁?
常老板。
常老板?
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邵所在吐出常老板三字时不经意地朝坐在侧后的唐装男瞥了一眼,待他把眼光随过去差点喊出声:常老头!这人像常老头!他太熟悉常老头了,是他的客户,隔几天就找他修回脚,车接车送,都晓得他儿是一个大公司老板,此时他对上了号:不错,屋里这个与常老头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唐装男就是昨晚在电话里让他“配合”逮“解放鞋”绑匪的常老板……
对,常老板。他说。
邵所继续讯问:杜连福,你要是想让我们相信确实绑错了,就必须配合我们把真正的绑匪抓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住翻腾,昨晚是自己心生怜悯放了那歹人一马,才让警察扑了空,要再帮警察把他抓起来,这又算咋回事呢?他有些惶惑。
邵所示意小警察做记录,然后说:讲讲整个过程,如实讲,从下班后说起。
这过程他记得,永远不会忘记,下班后走出洗浴城,没多久便被歹人顶上“家伙”。他就从这一刻说起,一直说到从歹人手里逃脱为止。当然了,逃脱是没有的事,是瞎话。可不这样说行吗?能如实说最后是两人握手告别的?那自己就真来罪了。
他说:都说了,就这样。
邵所:说说绑匪的体貌特征。
体貌特征?
就是高矮胖瘦……
我没看见。
邵所哑然一笑,从烟盒摸出一支烟,不点,横在鼻孔下闻闻,又放桌上,问你看见没,没看见?
他点点头。
邵所敛住笑,说:杜连福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啊,从绑到逃那么久,没看见人?
他说:是没看见。那人给我戴了墨镜……
墨镜看不见?
不,不,不是墨镜,是黑镜,涂了黑墨的眼镜,一点不透亮。不光人,啥也看不见。
小警察放下笔看着他。
他也看看小警察。觉得很像那个青岛明星黄晓明。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邵所:你的意思是那人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
他点下头。
邵所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想与我们配合了。你知道不配合意味着什么吗?
他一时不明白,望着邵所。
邵所:和绑匪是一伙的。
他说:我是被绑的,错绑的。
邵所: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变了,不是了。
他问:咋?
邵所:成了同伙。
他连连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怎么能是绑匪一伙的呢?
邵所说:包庇就是同伙。我问你,常总在电话里让你把绑匪稳住,等到交赎金的时候抓他,可他跑了,使计划落空。我们只能怀疑是你把底兜给犯罪嫌疑人。
他坚决否认:不是,不是。我没向他兜底。是……
邵所:是什么?说下去。
他说:是他自己觉出不对头了。
邵所:啥不对?
他说: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旁的常老板一眼。
他又说一遍他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盯着他,问:他怎么会知道?
他觉出一旁的常老板也直盯着他,像问同样的话。
他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当初的情况是这样:歹人与常老板在电话里把事谈完后,再不说话,过了很久陡然冒出一句:大哥贵姓?他回句:姓杜。只听绑匪啊了声,顿了顿说蹊跷,姓杜倒有个姓常的儿。这时他明白自己讲错了,不,是讲对了,却错了,露了底。他慌了,想挽回,却舌头打结吐不出一个字,只听绑匪长叹一声说败了,败了……操他奶奶个猴!
直到此刻他也不清楚,那歹人是怎么起了疑心,才突然问了句大哥贵姓。莫非是从电话里听见常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可常老板把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听不见的啊……
当然,此时此地已不容他再想这个了,得赶快决定要不要把这个过节告诉给俩警察。而这似乎又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不讲出来,他们仍会怀疑自己“通匪”,只有讲出来,才能证明自己无辜。得讲。
听完他的讲述,屋里静了很长时间,后邵所问句: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倒真的不好讲了,他确实对那歹人讲出实情,他要绑的姓常,自己姓杜,弄错了。隔了层墨镜他看不见歹人是副啥表情,也没音,闷着,过很长时间才气冲冲地吼:你,知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他不承认,嘟囔句:是你绑错了,怪得着谁呢?歹人不吱声了,只听呼呼喘气声,过了好久,才吐出句:真******倒霉!他如实相告:不犯大罪是走运,我是帮了你的忙,现在住手,免得坐牢。歹人听了,又闷起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邵所:歹人清楚这事弄不成,就罢休,放我走了。
邵所:怎么走?
他摇摇头:他送我。
邵所:送?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说:不,他怕我记住他的窝。
邵所:你知道那是啥地方?
他说不知道,出了门口他还不让我摘墨镜。
邵所:真这样?
他说:是这样。一路他架着我走。
邵所:最后把你架到哪儿了?
他说:架着我一直走,后来停下,对我说别动。我就不动,他抓起我一只手,我吓了一跳,不知他想干啥。(邵所插句:他干啥?)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句对不起了老哥,请多包涵,我走了。又说等我走远了,你再摘眼镜。说完松开我的手,走了。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摘下墨镜。
邵所:在哪儿?
他问:墨镜?我扔了。
邵所:我是说这时你在哪儿?
他说:三号立交桥下面。
邵所哼了声:来无影去无踪,神奇之旅呀!
他不说话。
邵所:看没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
他说:没看见。
邵所:后来呢?
他说:回家了。
邵所:怎么不报警?
他问:报警?报啥警?
邵所:你看看,你看看,刚被人绑了就忘了……
他赶紧说:错绑了……
邵所抬高声音:错绑也是绑,同样是犯罪,未遂而已。
他觉得这黑胖邵所讲的也在理,又想人家是专门干这个的,通法律条文,他点下头,说是。
邵所缓和了口气,说********,这样危险的犯罪分子必须让他归案,不能留下隐患。
他说:可,可他下过保证……
邵所:保证什么?
他说:保证今后不再绑……
邵所打断:保证不再绑你,不代表不绑别人,比方原先没绑成的目标——常老板的爹,他能放过?!
他说:他也说了,谁也不绑了,放弃了。
邵所不屑地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警察随句:金盆洗手。
……
3
这桩事让杜连福的生活大变,开始不间断地接受讯问。
第二天,他再次被传唤到派出所。头天的讯问因邵所长应急去处理一桩社区盗窃案而中断。临走对他提出要求:不要上班不要外出,待在家里,随叫随到。他不懂法,要是懂,就知道这叫软禁,所谓限制行动。
这回还是邵所和那个英俊的小警察。旁听的常老板没来。昨天离开时常老板与他友好握手,一再对他表示感谢,说因错绑了他,他家老爷子才逃过一劫。让他受惊了。还说希望他能配合警方将绑匪缉拿归案。他会重谢!他理解常老板的心情,又把对邵所讲的那番话对他再讲一遍,让他放心,不会再有第二回。常老板摇头不止:这怎么可能,别叫他蒙骗了。
这回讯问邵所正是从这个问题上开始的,看来怕歹人再次对常家人下手也是警方戒备点。
邵所像讯问又像自问:上回,说到哪儿了呢……
小警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邵所点点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这只是我们善良人的一厢情愿。不能指望会成为现实。犯罪分子刚出狱门又作案,这样的事我们见多了。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啊,所以,我们决不能对坏人抱以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沉默。
平心而论,总体上他还是认同黑胖所长的说法的,人一旦走上邪路,要改也难。报纸电视所报的案件,犯罪人大多有前科,是累犯,不思悔改,但也不能说所有人都这样。情况不一样。具体到错绑他的“解放鞋”,从后来的交谈,晓得他原本不是坏人,只因一个坎迈不过去,才……铤而走险(他自己的说法)。在“送”自己回去的路上,那人屏着哭声讲这一年遇上的倒霉事:老伴死了,儿子受伤残废,儿媳跑了,撇下个三岁的小孙子,又得了怪病,要治好得花一大笔钱,打死他也拿不出来,不得已才……念想是能把孙子治好,自己咋样都不打紧,该死该活**朝上。当时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的,都知道人最怕遇上倒霉鬼,他又一连遇上好几个,怎能过得去?他设身处地想,要让自己在救孙子和犯法之间选一样,怕也是和他一样破罐子破摔。问题是“解放鞋”只一门心思救孙子,却忽略了一点:假若被抓,不但孙子救不了,还得把自己搭上,自己坐了监,孙子无人抚养,儿子无人照顾。这后果他咋就没想到?况且这结果是铁定无疑的,那天洗浴城法律顾问代律师给员工“普法”,他说遵纪守法不用讲大道理,只需清楚一条就行,就是犯法必被抓。有句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那是从前,现在呢,只要你走出家门就有监控录像设备,走哪儿录哪儿,犯了法警察按录像追人,能一直追到国境线,哪个能逃得脱。代律师的话让大伙直伸舌头。当时他把这层意思讲给那个“解放鞋”听,戴了墨镜看不见“解放鞋”的舌头伸没伸出来,却半天没听放出声。后长叹一声,嘟囔句:糊涂啊糊涂,事先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这不是救小宝,是要小宝的命哪!他晓得自己的话正扎在“解放鞋”的穴位上,真正起了作用,便继续开导:知错改错,现在悬崖勒马不算晚。那人颤着声说:谢你了老哥,明白了后果,这条道我不会再走了,坚决的,我对天发誓。
尽管想到不会起什么作用,他还是将与“解放鞋”分手前的这段事讲给邵所和小警察听。他坚信“解放鞋”是真心悔改……
小警察看了邵所一眼。
邵所笑了一下,说你讲的这罪人幡然悔改的故事蛮精彩,也蛮感人,可以拍进电视剧,也会让许多人感动,但对于我们……不起作用,我们不相信鳄鱼的眼泪。
他心里很别扭。尽管他没看到“解放鞋”的模样,但相信他不是鳄鱼。
邵所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横在鼻孔下面闻闻。后放在面前桌上,盯着看。嘴里放声:杜连福,无论你出于什么考虑,执意为绑匪开脱,我们仍要将其缉拿归案,在他作案过程中,你是唯一和他在一起的人,是目击证人,你必须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协助我们破案。懂不懂?
懂是懂,可是……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没什么可是不可是!
那就——懂。
懂就好,应该懂。我问你,从被戴上墨镜,到进入羁押地,总共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钟。
一个钟?噢,修一回脚的时间?
他“嗯”了声。
走了三四里的路?
他又“嗯”了声。
别老“嗯”,说是还是不是。
是。
走路说了什么话?
没说。
不可能。
对了,他说叫我别害怕,不会把我咋的。
再呢?
没……对了,后来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哈,这么好的一个人。
不晓得。
不晓得?把你都绑了还不晓得他是好人坏人?是非不清啊!
邵所转了话题问羁押地是楼房还是平房。
没爬楼梯,应该是平房。
给我们描述一下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
我说过了,戴了墨镜两眼瞎啥也看不见。
真的啥也没看见?
是。
眼看不见物,耳朵能不能听见声?
能。
听见什么声?
刮风。
还听见什么声了?
没听见别的声音。
不可能。
真没听见别的声音。
你好好回忆一下,除了风声还听没听见生物声?
生物声?
驴叫,牛吽,鸡打鸣……
没听见。
真是奇了怪了,怪了奇了,看不见,听不见,有没有感觉?
感觉?啥感觉?
一个人从瞎子身前过,瞎子看不见,可对这人的高矮胖瘦能感觉出个八九不离十。就是常说的第六感。
啥,凭感觉抓人?他顿生反感,没放声。
说说你感觉中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个打工的乡下佬。
哈,倒会耍滑头啊,态度成问题,你个杜连福要注意!我再问你,他哪里口音?
胶东。他说,因他知道那人和常老板通过电话,不敢胡乱讲。
太笼统,具体说是哪个县?
是莱阳。
莱阳?
嗯。是。
能肯定!
肯定。
有什么根据?
话里总带个**,就说明他是莱阳人。
有这说法?
嗯。东县有句顺口溜。
顺口溜?
骂人话,难听。
讲。
真不好讲。
讲。
……莱阳**,福山**,文登出个驴操的。
有意思有意思。说说听听。
莱阳人张口闭口不离**,大年初一到邻家拜年,门里门外对上腔:开**门哪——干**啥哩——拜**年哪——拉**倒吧——好**悬哪。
哈,哈——邵所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名女警察,望着邵所的笑相挑起眉头。
她告诉邵所,在烟台落网的抢劫犯解到,让邵所立刻与烟警来人办移交。
讯问再次中断。
邵所一走,屋里只剩下杜连福和那小警察,小警察趁空掏出手机拨电话,通了后与对方讲起了足球赛。说今晚的足球票多搞两张,有人要。挂了再拨,说的还是足球赛。他就没心思听了,只想今番自己也撞上了倒霉鬼,掉进这不清不混的“官司”里。有句形容晦气的话叫“一跤磕在驴**上”,自己就是这么背时啊。
小警察打完电话无聊地拿起邵所放在桌上的那支烟,也效仿邵所横在鼻孔下闻了闻,竟打出了个哈欠,后望着他问句:杜师傅,你们店修脚多少钱?他一时闹不清小警察是审他还是拉闲呱,只能如实答三十。小警察又问:提成多少?他答十块。小警察说这么少。又问一天能做几个,他答没定规,多时十个八个,少时三个两个。小警察说算起来也挣不到多少钱啊。他没回声。小警察又问句:要有行动不方便的,你们上不上门服务?他说也行,小警察说我爷爷脚指甲老往肉里长,最近磕了一跤,不能动弹,就……他倒是听明白了。心想,真难得小伙子一番孝心,一边审人一边还惦记着家里的爷爷。便说行。小警察面露谢意,说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又说我知道你的电话,他说行,到时我按你给的地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