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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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风铃(3)

经这么一个“私下交易”过程,气氛倒一下子缓和下来,一来二去竟拉起家常。他问小警察咋知道他的电话,小警察一笑说老师傅我对你讲,只要我们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公安是干什么吃的?他多少有些吃惊,问:你们都知道我些啥哩?小警察说一切。一切?嗯,你是胶东人,五十二,老伴三年前去世,儿子儿媳在苏州工作,有一个五岁孙女……他哑口无言了。小警察又说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心明眼亮才能维持社会治安呀。他心想那你们咋就抓不到那个绑常老头的人,倒逮着我这个无辜的人不算完。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小警察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说眼下这个案子虽然还没破,但迟早会破的。他说那赶快破呀,也省得我遭殃。小警察说我们找你调查就是破案的过程啊,顺藤才能摸瓜嘛。他嘟囔句我啥也不知道。小警察不相信地盯着他问:真的不知道吗?他说真的。小警察说要是这样……这时听到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哐哐”声,小警察收了口。

邵所回来后又继续“顺藤摸瓜”了。

4

刚走出派出所大门,手机响了。杜连福边走边接听,里面说杜师傅我姓常。

常?常老板?

啊是我。叫常总就行了。

常,常总,有事吗?

杜师傅我请你。

请我?吃饭?

嗯,聊聊。

聊啥?

一是谢你,二是聊聊案子。杜师傅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呢?鲁、川、粤……

常总你别客气,我已经进了饺子馆。

他没说谎,讲这话时,已推开了“三合园”的红漆木门,同时向迎过来的服务员示意地伸出俩指头。

看不到实景的常老板自是不明真伪,无奈说:这样你就先吃饭吧,过会儿我再打给你。

坐下后,脚步一阵风的服务员已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放在他面前桌上。

因被禁上班,自可放心吃“酒醉饺”了。可等热腾腾的水饺端上桌,他倒没了胃口,只吃了几个便放下筷,一味地喝起酒来。

其实他是个没多大酒量的人,一小瓶酒下肚,也就涨红了脸,喘气不匀了。

晕晕乎乎走出三合园,手机响了,还是常老板。一个大老板追着腚给他打电话,说起来也是给他莫大的面子,可他不领这个情。不仅不领,倒十分抵触。刚出饭店便响铃,他怀疑是常布下了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遭常老板邀他喝咖啡,说三合园斜对面有家星巴克,让他先进去,他一会儿就到。他说喝不惯咖啡。常老板略一顿,说那就喝茶。星巴克往南五十米就有家茶楼。他说刚喝下一大碗饺子汤,不渴,算了,常老板有话就在电话里说吧。常老板“呵呵”了两声,说杜师傅太客气了,其实……也好,这回先在电话里聊聊,下回再好好请你。他没吱声,慢慢踱到路边花坛,坐在水泥花盆边沿上,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的一个花坛上坐着一个“小哥”样的人,这人好像刚才进了饭店,转了一圈又出来了。这回又见,就觉出面熟来了,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心里惴惴的。

电话里常老板问现在可以讲了吧?他说你说吧。

那好。刚才邵所长把情况讲了讲:事情没什么进展,可能你心存顾虑,不愿多事。当然,这也能理解,当今社会,老人倒在街上都没人敢扶,何况……不过你尽管放心,一旦抓住那绑匪,我们会让法院重判,让他在监狱里扎根,以免继续危害社会,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对你施加报复……

一股酒气冲上喉咙,嘴巴一张“酒醉饺”的气团便喷涌而出,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喂,杜师傅你在听吗?

……嗯。

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配合我们破案。实话对你讲,绑匪要的那二十万,我决定当偿金使用,全部用在破案有功者身上,自然也包括杜师傅你。

我不要。

不要?钱不好花?

好花,可我立不了功。

你能立功。想立就能立。

我啥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说不出来,是不想说出来,你还是有顾虑。

没啥顾虑。

不可能,没顾虑怎不帮助破案?

我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是不想帮。

你是说我替人掩盖罪行?

暂时我还不想这么说,但看事态发展了。

杜连福能听出对方话中的强硬劲儿,陡地打了个寒战,随之醒了酒。他突然觉出事情的滑稽来,从古至今,有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谈案子的吗?他觉得常老板滑稽,邵所长也滑稽,怎的就认准能从他身上找到破案的线索?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那歹人绑错了,常老板虽说虚惊一场,可人财未失,没造成任何伤害,而且人家也保证不再干,为啥非要把人家抓起来判罪不可?还要让人家在监狱里扎根。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事做绝,有句形容不依不饶的话叫“照死铆子造”,这就是照死铆子造啊!

他觉得应该质问质问常老板,遂抬高声音说,常老板你爹没出事,好好的,这不是挺好的吗?干吗……

对方常老板也改了声调,愤愤说:啥叫好好的,一天到晚有一把刀悬在头顶上,能叫好好的吗?

你是怕……可人家下决心……叫啥个来?对了,叫金盆洗手……

常老板几乎在号:从来就没有金盆洗手这种事!

他真的生气了,不想讲了,扣死电话。不一会儿铃声响起,他干脆关机。彻底中止街头说案。

5

但事情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不想“说案”,不代表别人不想。

第二天,他又被叫到派出所,新一轮“说”在老地方继续。

不同以往,邵所一坐下就掏出香烟闻味儿,黑着脸,后把烟丢下,开始。

杜连福,今天是第几次了,还记得吗?

记得。

多少?

三次。

对你讲,我们快要失去耐心了,不能耽误在你这里,使案子久拖不破。

我也希望案子早早破,可……

可什么可?实际行动表明你不希望破案,而希望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是不是这样?

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就好好配合我们。竹筒倒豆子,把所知道的都讲出来。

行。

讲吧。

讲啥呢?

不是说了吗?凡是与犯罪嫌疑人有关的都要讲出来,都有用。比方说穿的衣裳,从头到脚……

脚?他不由重念一句。一个脚字倒提示了他,他看见过那歹人的脚,是从镜片下沿往地面看到的。他说我看见了他的脚。

噢,穿了双什么鞋?

解放鞋。

解放鞋?

对。

什么颜色?

草绿色。

是新是旧?

旧。

没打补丁?

这个……没注意。

想想,好好想想。

……想不起来了。

穿没穿袜子?

没。

肯定?

肯定。

要真是这般,你提供的这条线索对我们破案一无用处。

抓不到他?

咋抓?进城打工的几乎都穿解放鞋,从多少万双解放鞋当中查找犯罪嫌疑人……大海捞针啊!

这时小警察接邵所的话说: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倒让他松了口气。刚才说出鞋的事他一度担心警察会根据这一点抓到那个一直挂在邵所嘴边的“犯罪嫌疑人”,抓不到正好。

邵所:继续讲。

他犯难地望望邵所:还讲啥哩?

邵所:从绑到放的点点滴滴。

他说也没啥点点滴滴……

啪!邵所把手里的打火机往桌上一丢:我再对你讲一回杜连福,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酒?邵所的话,冷不丁让他想到常老板。邵所当是知道常老板请他吃饭的事,才这么说。这是敬酒,那么罚酒……

邵所接着就说罚酒了:有句话叫三次为满,下次就不是在这里对你问讯了,也不会这么温良恭谨让,因为事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你,杜连福已从原先的被害者变成犯罪嫌疑人的同伙。对社会的安全造成危害,对人们的生活构成威胁,这是我们所不能容许的,这个,你懂不懂?!

他摇摇头。

小警察说:邵所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的。

他又摇了摇头。

6

邵所话的含意是公司法律顾问代律师让他明白的。这也正常,作为普通人,他对司法这一套向来无知,法盲。而律师对此却十分精通,是所谓的专家。

他是在洗浴城大堂里遇见代律师的,律师见到他现出一副惊喜样子,说正好正好,杜师傅给我修修脚吧,费师傅回家给村主任的爹奔丧去了,李师傅也不在……他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按说他可以回绝,说自己不上班,可这般又担心律师误会他。店里规定,凡是老板的朋友来洗浴,无论搓背、足疗、修脚还是保健按摩,一律免费。为其服务的技师也不得从这一单中提成。一旦涉及个人利益,事情就趋于复杂化,也自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杜连福当属于后者,他觉得过于计较,只盯着钱眼让人小瞧,前面所说的担心误会正基于此。他望着代律师说先洗澡吧,我做做准备。做准备时他不由想到费师傅,这家伙老往家里跑,上个月刚回去一趟,说村里选村主任,这一票的人情不能瞎。票钱也不能瞎。回来闲谈末论,他问把票投给谁了,老费说投给原来的村主任。他问那主干得挺好?老费骂句:操,好个**。他问:那咋还选他?老费说一是他给的票钱高,再是人家公开叫板,说他干了几任,够几辈子活了,心里倒是想给百姓干点实事,要再换一个新的,上台就一门心思大捞,快捞,还有老少爷们的好果子吃?反正要好要歹你们看着办。想想他说得在理,大伙就选他接着干了。想到这不由叹了口气,现如今“在理”的事恰恰多不在理,不认也得认啊。

所谓准备,就是磨刀,给代律师割鸡眼刀必须锋利,他曾问代律师这么年轻脚咋就弄成这样。代律师说他刚当律师时没车,全靠两只脚跑路,天长日久就生起了鸡眼,且一发而不可收。即使后来买了车,省了脚,鸡眼照长不误,他开玩笑说给洗浴城当法律顾问就是为修脚方便哪。

律师洗完澡,准备工作已毕,就开始干活。下手不多会儿,律师来了电话。大厅静静的,连电话传来的声音都听得见,说他的那篇稿子没通过,律师问哪方面问题,那边说题材敏感,主编怕出事。他问可以改吗?那边说可能性不大,要不你另写一篇吧。昏暗的灯光里他看见律师平躺的脸上绽出个鬼脸,说好的好的,就写篇婚姻爱情的吧,纯内心,纯感情纠葛,纯……对方说这方面行,写出来发给我。扣死电话,律师把电话擎在手上,久久盯着看,最终从嘴里吐出个“操”字来。

他早就知道,代律师喜欢写作,是个业余作家,只是有些想不通:有律师这么体面又挣钱的职业还写啥作呢,乱脑子,不清爽。

他见代律师还没从纠葛中回过神来,忍不住问句:大律师写文章挣钱多吗?代律师叹口气说多啥呢,发一篇几百块钱,不够请客的。他问:那为啥还写?代律师说谁说不是呢,我老婆说我有病,也就是有病。人就是奇怪,明明知道这码事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还是……他说人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代律师笑笑,问句:你觉得律师这职业就吃得开?就好干?他说可不是,又挣钱又风光。代律师说可吃的憋屈外人不晓得,他问:咋?代律师苦笑笑,你没听社会上传大案看政治,中案看影响,小案看关系,律师是摆设……正这时,有短信振铃声,代律师说杜师傅你的。他放下手中的家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暗中,手机屏幕很亮,很清晰,他却像看不见似的久久盯着,上面不明不白七个字:“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完全不摸头脑。

咋啦,杜师傅?代律师关切地问。

他把手机递给代律师,让他看。代律师看了后问句:杜师傅是不是摊上事了?

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不对路。不错,是叫人绑了,可是绑错了,又放了。公安让帮助破案,正当,可自己偏偏啥也说不出,人家就怀疑你包庇坏人……不放过你,也算摊上事了,摊上狗屁事!

代律师把手机还给他,依然关切地问:短信是谁发的?

他摇摇头。

代律师又问:陌生号码?

他“嗯”了声。

代律师说这事就让人琢磨了,杜师傅你想不想弄清楚这个短信是什么人来的?

他问:能知道?

代律师说能查出来,现在手机都实名,能查出相关信息。

他说查不查都不要紧,我知道这个人是为我好,让我赶快离开免灾。

代律师说:这么说他是给你指一条路。

他没吱声。

代律师说:杜师傅你如果不介意,不妨把事跟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你分析分析,出个主意。这些年你不断为我服务,我挺不过意,也让我给你服一回务,怎么样?

他的心不由一热,觉得这个爱写作的律师与自己一下子靠近了。他是个好人,有句时兴话叫有事找律师,现在律师就在自己面前,还主动提出相帮,再驳人家的面子,就是不识敬了。

他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对代律师讲了一遍。最后问句:代律师我不明白,邵所长最后说给我三天时间,是啥个意思呢?

代律师说,这个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行。

从绑到放,这一个多小时里,确实没与绑匪打照面?

没。

什么也没看见?

就看见他穿了一双解放鞋。这个我跟警察讲过了。

这个太宽泛,对破案没什么价值。

警察也这么讲。

好的,听没听出他的口音是哪儿?

莱阳,这我也和警察讲过了。

听没听出他的年龄有多大?

五十多岁吧。

别的呢?

没别的了,就这些。

仅凭你提供的这些,警方是很难抓到那绑匪的。所以他们才急,才一次一次逼你讲。

他问句:代律师,你不是讲大街上到处都有探头一直录到国境线,警察咋不从录像里查呢?

代律师说:这个他们肯定不会忽略,查录像是首选,应该是没有查到才追问你。

他问:怎么就查不到呢?

代律师说可能是地处偏僻,没装摄像头,也可能那个地段突然停电,摄像机无法正常工作。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让公安没辙。

他“嗯”了声。

代律师问:在扣押地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他说风,外面风一直在刮。

代律师说除了风还有没有特殊的声音?

他问:特殊的声音?哎,对了,有风铃响。

风铃?

嗯。进门前就听到,后来一直响。

咋个响法?

丁零零,丁零零。

代律师问:这,你跟警察讲没讲?

他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