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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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收 山(3)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小邢之间,也有一根细线,不松,不紧,令她刚刚好能够到我。我告诉她,很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鸭,因为要走进后厨里,趁着鸭肉烫嘴的时候吃,才香。但是她不听。万唐居的服务员都是出了名的水灵,腰肢长,嘴甜,手也软。哪个师傅看上了,来,新出锅的拔丝土豆,趁热夹一口,小心烫。有这意思的,就势吃了,再贫两句,便是你情我愿。日子稍久,师傅能为你开小灶。给客人走完菜,单为你留出一盘,再朝出菜口一喊,谁谁进来。一来二去,就出双入对了,坐上师傅的车,下了班,被驮回家。

小邢嫌这些人,吃相难看。她好歹是带着专业来的,在科里哪怕活再碎,也晓得干净两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觉得我在鸭房,跟着葛清干,总好过在她眼皮底下,窃玉偷花,分人家荤腥吃。用她家乡话说,我将来是能在万唐居撑门头的。

所以,她不许我和大厨房里欠教养的馋嘴猫一样,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见不得我拿着两个鸭油烧饼,无端端地送给她。这个空子,她绝不留的。

讨了没趣后,我再回后院,正看见鸭场的胖经理,立在一排阴瓦之下。

我过去拍他肩膀,发现这人面如霉墨。

“不卸车,自己罚站玩呢。”我见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歪七扭八地撇在鸭圈前,“还是想程门立雪,让老爷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递个话吗?”

这人拼命点头。

“你没病吧。”

他搓着手说,你也别多管,只求进屋把老头请出来。这车,是我天没亮就从玉泉山的农业合作社蹬来的,不容易。我说,你站这儿他肯定知道,愿意出来早出来了。不想出来,就是市里区里的领导来请,也不给这脸。又随便找个由头,说圈里已经压了一礼拜的鸭子,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换好衣服,刚迈过门槛,就见老头不知由哪里,找了一张横格纸,在指尖不停地抖搂,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

见势不妙,我脑袋一热,后悔过早放走了鸭场经理。

“觉得我这摊事儿扔个烧饼,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师傅得了。反正我是头一回给学徒写月度评定,没轻没重。杨越钧看了这个,他脸上要还能挂得住,你就接着跟这儿耗。”

见老头念起紧箍咒了,我赶紧撸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头号大铁锅,去烫鸭食。他将烟屁股往鞋底一蹭,弹到地上,便不再动身,只是一旁看着。

铁锅是活的,我要先在锅底垫两块砖,支在地上,同时用吹风灶单烧一桶开水。一面续水,一面用一根比铁锹棒还粗的木棍,在锅里搅。那要把全身力气都拧在一处,绷到两只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乡时练出的八块腹肌,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一听老头这话,我感觉臂上的劲,正一层一层往下泄。“锅里搁多少高粱,多少非罗面,你没仔细看过?鸭食关键就在软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这活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着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招他。

“我们这一级填养鸭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鸭子就不长肉,那你瞎折腾什么呢?”

我拼命点头,接着赶快把一盆盆烫好的鸭食搬出院子,只为能躲开他。

还好他始终待在鸭房里,没跟出来。

我又拎起一个浅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蜡色鸭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长,两公分粗的鸭剂子,再工工整整码进筐里时,我多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挪到太阳光下晒,以免鸭食过潮,老头明天填鸭时,不会一泡就碎。

“赶明儿,鸭场那孙子再来,让他先过你的手。”我听了一惊,回望过去。偏偏这时,他眼中那缕短暂的默然与空荒,被我触到了。

“只一样儿给我记住,但凡有半只不够格的被你挑进来,您受累,给我滚蛋。”葛清又低下了头,回到里间。

后来我才懂,葛清眼里,他的手艺,就是命。别人眼里,买卖嘛,四个字,随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软硬兼施,你有斤两,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退有据,尝尽甜头。所以换我挑鸭子时,一掐脖子,再摸背后,马上就知道了。我告诉鸭场经理,填鸭没下过蛋,肉嫩得跟小孩儿屁股蛋似的,可是柴鸭呢,一斤才几毛钱。你四十只填鸭里,能往里掺五分之一的柴鸭,拿走。再欺负我,就是花果山蹬来的,也别想再进这个院子。这人却不像前日那般张惶,只是点头,只是笑。

很快,又是国庆节了。经过事的老师傅们,总借这个由头,讲起当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大串联”。他们说那时南城很多刚分进厂的技工和学生,个个像虎目圆睁的小鸡仔一样,闯进先农坛,里面堵得跟马蜂窝似的。干餐饮的,谁也别再想经营的事,几百万个学生串联,就是几百万张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吃什么。小馆子烙牛舌饼、火烧,大饭庄就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盖房时筛出的细沙子一样,密密丛丛地撂着。师傅们说,那几年,也就咸菜这东西不用放味精,别说吃进嘴里,光是看上几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运动不搞了,摊子却收不得,各家店照旧要给演练庆祝仪式的学生,备好吃食。老人们又说,记得六六年,他们送过去好几大铁桶的白菜肉片。刚抬进临时搭建的席棚,数不清的手,像钉耙似的朝他们拢过来。所以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册内的人,等老谢一早开门,就要蹬着木板车,打条子,然后把蒸好的硬气馒头,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该校师生共计两千五百人,每人一顿饭按两个馒头算。齐书记已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布置操场,配合发放工作。

当店里派出去的人,紧锣密鼓地赶向学校,在操场上铺好炕席,把五千个馒头,分批码在上面晾的时候,也在名册之上的葛清和我,却刚结束鸭房的日常扫除。仅一站地的远近,老头却反从后院出来,挂好锁,然后走到街边一个窄束的小饭铺里,把鸭架子搁下,再去19路车站等车。三截车厢,像手风琴一样,牵牵扯扯着,穿过一条种满榆树和银杏的棕黄色斜街。我和他顺着墙根,溜了进去,站在无数热火朝天的屁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见人群中央,有个身体单薄的小师傅,站在课桌上,维持秩序。

葛清不会碰这些馒头的,他自己带了个马扎,一坐,把烟卷上,背朝着人,歇脚。

再有口令,再有纪律的青春,也还是青春,鲜活而飒爽,英气勃发。

葛清怕见这个,别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长是文化人,只会拣好听的说,你看这二两馒头就五分钱,一共得要多少粮票啊,国家真是不怕被咱们吃穷了。一边的团支书接过话,永远都是国家想着你,靠个人?谁支使得了谁,不给学生们甩脸子,就是你积德了。

面点的老师傅偷着讲,葛爷这根烟一抽,咱们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将老头挡住,便越发挪走不开。

操场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寿木,上面敷着灰土,还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线。

风乍起时,土渣会迎面扑来。

土渣飞进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馒头上,吃进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还站在课桌上的小师傅,急忙忙钻进后方,翻找盖馒头用的屉布和铁夹子。

等馒头发得差不离了,几位师傅把家伙事儿敛齐,躲到排球网侧面的假山池边,扯闲篇。有一位说,近来发现百叶鲜不鲜,也看这牛是不是清晨五点宰的。还说鸿宾楼里的炒百叶,不用火碱,而是用水来发,颜色偏黄。短时间触火问题不大,但超过三分钟,立马牙碜,所以这火候准不准特重要。另一位点头说,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民的大师计安春,做过一道汤菜,羊肝先顶刀切薄片,去烫,快捞出来。再用清鸡汤下锅,调好味,烧开,重新放羊肝。最后黄瓜切好搁碗里,用这个汤浇,千万别煮,这么一浇,黄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汤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现在压根没人知道,这菜的扣儿在哪。

等周围慢慢消停下来,我挪到他们身边,蹭话听。见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个招呼,说计师傅那道菜,其实是用小乳瓜。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简单,却对选料和火候的掌控极严。否则,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来。他们伸眼瞅了瞅,见葛清还嘬着烟,只是把身子转过来了,就连说不错,跟着你葛师傅好好学,好好学。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小邢,别受了风。我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卤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头,可不短了。”掏炉灰时,我听葛清在身后说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绵弱的话音,像是炉子里不断打晃的火苗。

“没事您就少抽几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烟瘾凶成这样。”

我继续朝炉子里捅着已断成贝壳状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却明白,他一定会问到底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计安春,早不和我说,杨越钧知道吗?”老头果然坐近过来。

“您心里有数,做师傅的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说,打着别人旗号,为自己讨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个半路出家。”老头边咳嗽边笑,“没人告诉过你,计安春是我师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张讶异到扭了形的脸。

“人家是好好先生,听我要进汉民馆子赚钱,也没说跟我翻脸。以前他抽不开身,会托我给他闺女烤个烧饼鸭肉吃,后来连小丫头的面儿也见不着了,这点儿意思我会看不出来?”

老头又变出一支勤俭烟,递给了我。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很多的碎黄烟叶,捋去烟筋,切出细丝,亲自晒,亲自用烟纸去卷。

“照这样看,计师傅对您也算不错了。”

老头并未答我,只是眉头一纵,像开裂的地缝。他起身攥着一把铜壶,攥住圆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鸭胚里面淋花椒水。接着又拿出一根顸实的檀木烤鸭杆,头部包着三尺长的铁筒,垫上抹布,往鸭钩上的小环一伸,紧紧扣住,把鸭子带下来入炉。

“这鸭炉里,为什么非烧果木,弄点儿别的木头块不是一样嘛,火够旺不就结了。”我歪着头看他,又问。

“果木紧实,耐燃,点着后且不过去呢,这种木头烟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烟特别多,一燎就过去了。”他的嗓子稀里呼噜的,像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烧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这样一来底火就冲,炉子的温度

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烧,香气扑鼻。不信你到鸭炉前闻,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会带到鸭子身上。”

我听了立马跑到鸭炉前,把鼻子凑上去想感受一下。谁想正赶上火苗轰地蹿起,差点连眉毛都给燎着了。葛清说就等着看这一出呢,他用手撑住操作台,一边咳,一边嘎嘎地笑。

我半捂着脸,连说好悬。

“这就是个第一感觉,猛一闻才明显,你跟鸭房待久了,闻不出来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盐粒,白嘴去嚼鸭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

葛清说完,一双铁蚕豆似的小眼,仍不挪开。

“计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还不拜他,你们俩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备,老头旧话重提,声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势起来了。”他说。

我站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那天小邢和我的倒休难得对上,她把我领到崇文门瓮城月墙附近的菜市场。

在那栋像体育馆一样高大的圆拱形建筑里,我们像摇煤球一样,被挤到蔬菜部的柜台前。

她指着一筐冬瓜和土豆,光是问价,也不掏菜票。伙计拿着杆秤,不耐烦着说,都是凌晨从张家口刚运来的,保证新鲜。我见身后提着尼龙线网兜的人越排越多,就赶快拿了半斤蒜苗,拽她走了。

她兴奋地说,让给我行吗,不让你白买,请你吃好吃的。

我们从崇文门大街的石子路上,向西走出两站多地,过了新侨饭店,又过了巾帽胡同的锦芳小吃店,她都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

她看上去,格外有兴致。

后来走到台基厂,她终于进了一家叫三元梅园的店。

“新开张的乳酪店,你吃得惯吗?”

我看这个店挺素气的,就问她,单卖这个还能开店呢?她没理我,直接找服务员去了。

“同志,要一盘松仁乳酪,再来个燕麦双皮奶。”她流利地说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就像初次见面时,在她手里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我喜欢听她清澈见底的声音。

她脖子一扬,告诉我,这次店里调岗,把核算菜品利润的工作,分到她头上了。我说难怪,你的脸上,仿佛贴了喜字。她收起笑脸,定了定神,轻声说,我就是让你一起高兴高兴。

我们背后有一扇木雕的镂窗,阳光刚好能晒进来,又暖又痒的。她问我,你那碗什么味道,让我尝尝,我说不行,她低下头说我还不喝呢。两人就这样,好容易才安静下来,坐了很久。

不知怎的,我又说起了葛清,她跟着听,不讲话,直到双皮奶顺着瓷勺边,滴到了她印着菊花瓣的尖领衬衫上。

她拧着眉,反复擦拭。

女人似乎都不愿在一个话题上耗太多的神,她又说起一直在她家门口修车的一个男的。

“前天我换个闸盒,这人说找不开钱,我告诉他不要紧,下次碰上再给我,一样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到他!”她一连啧啧好几声,“真是的,你们北京人,就为这点钱,值不值?我们台州,卖奶的男人,把奶分装成一袋袋,塑料盆底下放好零钱,只留个牌子,便去忙了,你猜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