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人家,落款不仅盖着印章,侧栏还用宣纸贴上今日宴会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贺年片儿一样。”
“来道林点菜还用这玩意儿?”他掸了掸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着膀大腰圆,坐下来却像个娘们儿。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带你粗长些见识还是应该的。”
我眨巴着眼,不作声响,只等看老头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个女领班打个招呼,对方闲悠悠地走过来,取笔拿纸夹,候在一边。
“丫头,我是宁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天专程带刚入行的小子来这,学习学习。”
我猜不出事态轻重,仍举着菜单,看了又看。勤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合趋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儿也绝不一样。比如同是鲁菜馆,又都做葱烧海参,但吃同和居的,跟去丰泽园的,不会是一拨人。换句话讲,客人来你店里是吃这儿的师傅,所以厨子之间没有互相串的。
女领班仍摆出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子,我感觉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是国营大店,坑您又不给涨工资。北京饭店里倒有的是仙桃,进得去么你。”
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陈,调味繁复,容易试出功夫深浅。
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
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热菜还用点吗?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保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吗?”
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吗,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傅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傅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保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酱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所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却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爆?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
“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保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保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宫爆,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爆。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全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支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待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你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你把宫廷烤鸭保全。”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胚,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事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
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三
一连数日,我也没回家,晚上干脆睡在店里,堵葛清。
早晨,我会沿着61路公共汽车的站牌,从白广路,慢跑到宣武门。回来前,要先穿进北面的天缘市场,市场南墙的前半圈,是布匹柜台和缝纫部,理发店则被卖玩具的货架挤到犄角,只有一位身材浑圆的老师傅,套了件素色长衣,站在缠着蓝带子的金箍棒、铁皮公鸡和木块军棋后面,被我找见了。老人让我坐上仅有的一个白漆铸铁的升降皮椅,然后使劲将座椅摇低。我面前那扇镜子,钉在墙上,硕大无比。他也不多问,按住脑瓢,先拿推子横平竖直过一遍,再用美发剪细针密线地修整。我嘱咐老人剃短一点,他说青皮都出来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个月不用再来。我说,再来也不怕,很久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了。
从市场里出来后,额头上还渗着豆渣般的汗液,淹过皮发,风一吹,痛快。
那一晚,和平常一样,我拼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楼大堂,正对门口的位置。我仰起头,瞅着挂在檩条上的管灯,穿堂风一吹,马上就睡沉了。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开眼后,见一道黑影向后院移去。跟过去细看,才认出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砖炉前,脚边放着一铁桶热水,盯着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张脸,更像是一把插紧的铜锁。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老头还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发话,我不敢动。他踢了踢铁桶,嘴朝墙上的摆钟一努。
“这都四点半了,你每天跟这儿躺尸,挺美的是吧。鸭房的规矩,杨越钧就这么教的你?”他摘下耳后的那支烟,送进嘴里,却并不点上。
“什么规矩?”我现在挺烦这两个字的。
“见我身后的鸭炉了吗?它就是规矩。”
那桶水正飘着醉醺醺的热气,我二话没有,就把炉里的劈柴拣出来,抄起扫地笤帚、劳动布手套和麻袋片,蘸了水往身上一绑,拎着水桶便钻进鸭炉。
趴在炉口时我忽然又停下来,想起邢丽浙拿给我的口罩,于是又翻起里兜。
“手里拿着什么?”
“口罩,发的。”
“你他妈见过有厨子戴口罩的吗,给我扔了!”
葛清太坏了,这么窄的炉体,按说他进去才合适。我的个头太大,就算生往里挤,也很难施展开腿脚。烤完的炉子要趁热刷,可三百度的火气没散尽,如同钻进火焰山。黑灯瞎火里,我蜷着身子,进退不能。炉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块的灰和油,我举起高粱条扎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里的碱水,用尽气力去搓,却看不见任何轮廓。污垢化成水汽后,稍一扫动,便裹着烟尘,喷得我浑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种炙热和憋闷,令皮肤仿佛开芽一般,由内而外松动出难耐的瘙痒感。
等一出来,天已见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浇散的蓑衣,工服沾满烟灰后像是生了锈。水房里有很多搓板,我脱下来撒一把碱面,擦洗好几遍,又抠了半天嗓子眼。
回来后,正巧瞅见葛清的工服正闲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点整,我像条狗一样,蹲坐在鸭房门口倒着气。很想眯一会,可胸口一阵阵泛起干呕。厨子都吃过折箩,第一道箩最干净也最好吃,通常会被服务员先分掉。能进我们嘴里的,说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来不能多想,使劲往嗓子眼倒就对了。说不清道不明地,我越要吐,折箩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里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却像涨潮一样不断往上涌酸水。
过不久,循着一缕面香,我侧头去找,见储物柜上竟搁着四个热乎乎的缸炉烧饼。那味道和街上卖的全不是一回事,一闻,心里咚咚直蹦。我扶住门框,偷着起身去够。
“杨越钧是这么让你孝顺我的?”葛清的话,永远是一根挂炉上被烧得通红的鸭钩,专刺别人喉颈。他当着我的面,从炉里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只鸭子,噌噌两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连皮带肉都被塞进烧饼里,再撒上点盐花,用一张黄褐色的薄牛皮纸包了两个,递过来。我这一口,险些连指甲盖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并不吃,只是收好。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两人都没有再作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给我换回来,在这儿的事,别到前院儿给我瞎散去。”
拿烤鸭垫肚子,这什么待遇?据说全店只有葛清一人的早点敢这么吃,我是第二号。打那天起,面案老大派人送来的烧饼,就有我一份。
小邢儿时家住台州温岭,她最爱和女同学守在东海湾,玩绷绷绳。
大姐织毛衣剩下的一节褐色线绳,被她要走,结绳套、编花样。全班只有她,能翻二三十种出来,五角星和降落伞,只算大路货色。如果她愿意,编个蜻蜓、青蛙,甚至钻石出来,也不算奇。各种料子、颜色和长短不一的细绳,穿行在她纤柔的十指间,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不曾错过。
有一天她在石塘镇,等父亲从钓浜港里收船回家。他上岸后,望着破旧的堤头,对女儿讲,丫头,要歇网了,家里有你姐妹三个,再想生,也养不起了。是南下广州,还是上北京,你说说看。是啊,姐妹三个,偏要小闺女拿主意,仿佛一家子的营运,像是盘根错节的层层细绳,全挂靠在她手上。咱家这样的,去了广州,我和姐姐倒能活了?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