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都讲过一个段子后,差不多半杯酒下肚了,罗大头喝得更多一点。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喝酒的,显然他打定主意要给老板娘留个豪爽的印象。同时这家伙也逐渐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说话越来越露骨放肆,而且所有的话语都是指向老板娘的。连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吝的老板娘都有点吃不消了,连骂了他几遍十三点。于是罗大头索性十三点起来,仗着酒劲一再盯着老板娘问她和老刘是不是有一腿。被问急了,老板娘反问,不管我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听你的意思,你是想和我有一腿。
这话有些不好接,罗大头迟疑间,袁胖子已经替他回答了,那还用说,我们都有这想法,是不是?他朝我和罗大头分别递了个眼色,不承想罗大头竟然赞许地甚至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袁胖子一般要等吃到八分饱才会对女人有兴趣,十分饱也不行,那会儿困劲就上来了,现在刚好。他一边用餐巾纸揩着手上的油,一边说,老板娘要同意的话,我们就排队等你叫号了。怎么样,你考虑考虑。
老板娘沉吟了一下,说,行啊,就从他开始好了,她伸手一指我,谁怕谁啊。老板娘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凭什么是他?”罗大头还不愿意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既然你这么急,就从你开始好了,我看也别找地方了,就在这儿吧,就现在,怎么样?”
“在这儿?”罗大头环顾了一圈店堂,用眼神向老板娘示意还有好几桌客人呢。
“怎么,不敢了?那这样吧,楼上的包厢我去打招呼,你把大堂的这几桌的单埋了,我来清场。这样总可以了吧?”
罗大头愣了一下,端起酒杯,一仰脖把杯中剩余的酒灌了下去,然后嘭地站起来,充血的双眼挑衅地逼视着老板娘,足有半分钟。老板娘迎着他的目光,不仅毫不示弱,而且还在颇为戏谑地笑着,一副你敢放马过来老娘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这也许是罗大头这一辈子最为难也是最有挑战性的一次抉择,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就快要滴出血泪来了,颇具悲壮意味。突然,罗大头就一屁股坐了下来,颓然地摇了摇头,抱拳冲老板娘拱了拱,败给你了,你厉害。
“还有你们两个,怎么说?”老板娘眉头一挑,用下巴分别指了指我和袁胖子,见我俩缩头缩脑的,她倒也没有得势不饶人,只是总结性地说了一句,没这个胆,就别起这种哄。
下篇:4月27号
接到罗大头让我去他家吃饭的电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认识这么多年,我只吃过他两顿饭,一次是他结婚,另一次是他儿子出生,都不是白吃的饭。他在电话里说有事情想和我谈,我没有多问,以我对他的了解,能在电话里说清楚的,他绝不愿意再搭上一顿饭。罗大头电话里略显生硬的语气让我有些紧张,我不确定他要和我谈的是否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着的。
在我和罗大头做同学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朋友,也看不到做朋友的可能性。他是系里的活跃分子,在他忙着竞选团干部忙着入党的时候,我正昏天黑地地谈着一场无望的恋爱。大学四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集点。后来我们应聘进了同一家工厂,被分配在同一间宿舍,不同的是,他是本地人,我是外地人。当他周末回家时,我一般就蒙头睡大觉,饿了随便吃一点糊弄一下。如果他周末不回去,袁胖子就来了。袁胖子那会儿没现在胖,给我的印象是,开朗,友善。他看看我桌上吃完没扔的快餐盒,还有我床底下整箱的方便面,立刻热情地邀我下个周末去他家吃饭。罗大头也在一旁用主人的口吻劝我答应。推了几次,后来我还是去了。从袁妈妈准备的饭菜来看,袁胖子的邀请是真诚的。那会儿罗大头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所以当时我总觉得,倘若他母亲健在,他也会主动请我去他家的。这么一想,袁胖子的邀请也等同于罗大头的邀请,反正这两个朋友算是交下了。
满打满算,罗大头和我也只做了半年的室友,他嫌宿舍条件差,回家住了。工厂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结束后,罗大头在他某个亲戚的关照下,和进入一线车间实习的我们分道扬镳,去了变电所。谁都知道那是个好地方,工作清闲,环境整洁,每天上班要做的工作就是抄抄仪表上的数据。懒得抄的时候,就依据上一班的数据造一串出来,一般大差不差的。虽然羡慕,但我不妒忌,谁让人家有关系呢。
实际上,罗大头在变电所待的时间也不长,在后来的两年里,每隔几个月,他就换个部门。那时我才明白,领导这是在锻炼他,让他熟悉厂里的各个生产环节,日后委以重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厂里的人都在猜测罗大头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开始他们还来问我,我哪会知道。那时候我已经很少能见到他,就算见到,那张意满志得的脸也让我不想多说话。倒是袁胖子偶尔还会和我联系,一如既往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
眼看着罗大头平步青云,仅仅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升到了办公室主任,就在大家议论他会不会成为这个万人大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厂长时,再有半年就要退休的老厂长出事了。有人说是厂长老婆举报其在外面有人,然后查出他还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有人说是单位的一个副厂长先举报他有经济问题,而后牵出了若干个女人。经济问题难免不和生活作风问题扯上关系,去搞清楚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在我看来没什么必要。
作为厂长的红人,罗大头连带被查了大半年,虽然没有大问题,然而跟斗是摔定了,还沾了一身的泥土,从此没有站起来。为了安慰失意的罗大头,袁胖子张罗了一桌饭,七七八八喊了很多人,那回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刘。
老刘是袁胖子的远房亲戚,年龄比我们都大得多,可论辈分是后者的表弟。他当时已经结过两次婚,离了一次,还在起早摸黑地卖肉,不过已经开始筹划做冷冻生意了。他和两任前妻的关系都很奇特,与第一任离婚后还合伙做着生意,第二任一点也不介意,三个人经常会在一起探讨生意经。
席间,罗大头反复感叹,还是在朋友中间最温暖,什么名啊利啊,都是假的,都是阴谋,他算是看透了。感叹完了他提议,以后我们经常聚,好吗?对于一个正在走霉运的人的恳求,你怎么好意思拒绝呢?第二个月,刚好我、老刘、袁胖子和罗大头四个有空,就又聚了一次,这个传统就此保持了下来。这一保持就是六年。
我寻思去罗大头家吃饭是不是带点东西,他的饭可不是能随便白吃的。我这个人的做人原则是尽量不麻烦别人,不占别人便宜,也不希望被麻烦。要是谁无意间占了我便宜,我嘴上不说,心里会不爽。如果对方是有意占我便宜,那我会耿耿于怀很久。反过来,假使我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我也会不安,并且一定要找机会做点什么来平衡。
是罗大头的老婆夏梅给我开的门。她把拖鞋端端正正摆在我脚跟前,弯腰的时候,她那根长辫子的辫梢扫到了拖鞋,让我觉得脚底一痒。她顺手接过我手中的袋子,放在鞋柜旁。她接得那么自然,仿佛我是她下班回家的老公,而后她就迅速消失在厨房里。
罗大头佝着背从卫生间出来,腋下夹着报纸,他缓慢地几乎是蹒跚着走到沙发边。
“你这是怎么啦?”
罗大头暂时还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他手撑着单人沙发的扶手,一点一点放下他的身段。之前他似乎还暗中运了下气,即使这样,在半个屁股落到实处时,他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他终于把涣散无力的目光聚焦到我脸上时,已经是五分钟之后的事了。
“痔疮发了,昨天贪嘴吃多了辣椒,今天给我颜色看了。”他侧着半边身子,面色黯淡,话中有话地说,“人呐,还是不能由着性子来,特别是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学会节制,否则身体早晚会给你颜色看的。”
“咦,她怎么没给你泡茶?”说着他冲厨房方向喊了一声,“夏梅——,泡茶。”
话音未落,夏梅就端着两杯茶出来了。她既没说客套话,也没正眼看我们,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后,返身回了厨房。我注意到她的手是湿的,手背上沾着一片鱼鳞。
杯中的茶叶完全舒展开来了,汤色也泡出来了,看起来泡了有一会儿了,就等着罗大头这一嗓子了。我喝了一口,没错,茶泡好有一会儿了,杯口隐隐还有股鱼腥味。
喝了一口茶后,罗大头说,你应该知道我请你来我家是因为什么。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手边有着忙不完的事,和我谈完话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等着他去处理,让我想起当办公室主任时的他,如果他能把屁股放平整了就更像了。我差不多知道他要谈什么,早在两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一场谈话。只是没料到罗大头会如此伤心,连下头都在滴血。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以后的聚餐,我恐怕要退出了,我这一退出,这个小圈子恐怕也就解散了。
“真是没想到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背后给我来这一手。”他停顿了一会儿,费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也就是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半个屁股上,这下他必须拧着身子才能看到我的脸。我两个胳膊肘撑在大腿上,头埋在胸前,开始接受他的谴责和审判。
“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你想过我们是朋友吗?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吗?或者之后内心就没有过挣扎吗?”
我知道他在看我,等待我的反应,所以我点了点头。同时我也在心里回答,怎么没有不安,怎么会不挣扎呢,可这不能怪我一个人。这种事,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罗大头陡然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这可不好回答,对我来说,肯定不是蓄意要给他戴绿帽子的。一开始,只是两个在各自家庭中憋屈地隐忍着的人碰巧凑到一起,互相舔舐着对方的伤口,给予慰藉。夏梅不是那种能吸引男人目光的女人,相貌平平,胸脯平平,走在大街上,这样的女人我看在眼里就像没看见一样。但三年前,我还是在大街上一眼把她认了出来。因为她是熟人的老婆,常年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就是当年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那样式的大辫子,这样的辫子如今已经极少能见到了。
那天夏梅一改平日里的矜持少言,站在路边,含着泪语速很快地数落了半天罗大头的不是。她刚在家里和罗大头大吵过一架,互相说了很多难听话,罗大头甚至动了手。委屈让一个女人不顾形象地当街抽泣起来,我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给她递纸巾。淤积了多年的怨愤肯定不是一次能发泄完的,另外,我也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说,只是夏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没给我机会,所以临分手时我试着又约了个时间,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坦白地说,当时我已经有预感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可真发生了我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一点也不像我和夏梅之间会发生的事。且不说我,无论如何夏梅是个正经人,端庄、少言,是我见过话最少的女人。就算做那事也不出声,闭着眼,咬紧牙关,面露痛苦之色,像是个被严刑拷打也不屈服的共产党人。到现在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很难受。但是怎么会难受呢。
“而且还不是一次。”罗大头继续控诉道,音量明显地往下调了,还伴随着一声叹息,显得痛心疾首。
其实夏梅认为有这么一次就足以抵消掉多年来对罗大头的怨恨,而且还有盈余可以让她继续隐忍下去,可我认为至少需要两次才能平衡我老婆一家人蓄意欺骗我带来的愤怒,最终夏梅妥协了。我在想,是不是这多出来的一次让她不平衡了,因此她向罗大头坦白了。
罗大头又在费劲地调整坐姿,这一次大概没控制好动作的幅度,只听得一声呻吟,之后是粗重的呼吸声。我在心里默默背着九九口诀表,就像我睡不着时做的那样。我和他一起在等待这一阵疼痛的过去。我第二遍背到八八六十四时,他说,你这么做,不厚道啊。
我觉得罗大头措辞还是挺客气的。这么看来,他应该是知道有些日子了,他已经用时间消化掉了不少怒气。即使这样,他这样说还是过于温和客气了。
“别低着头不说话啊。”
他是在等我开口忏悔吗?我抬起头,对面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没有打开,只有右下角的待机电源亮着一个红点。我嘴唇动了几下,还是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厨房里传出“刺啦”一声菜下热油锅的声音,然后是锅铲快速翻炒的声音,听动静像是爆炒螺蛳。眼下已经过了吃螺蛳最好的季节。俗话说,清明螺,赛似鹅。清明之后,螺蛳开始产子,肉就不那么肥美了。不过螺蛳有清热、利水的功效,对痔疮患者有益。原来这螺蛳是烧给这家痔疮发作的男主人的。
“好吧,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今天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你摊开来说,还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也不是有意要坏我的名声,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挑拨你说的吧?”
我慢慢把脸转向右手边,我不明白这个头戴绿帽子的男人在说什么。罗大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好像突然自己就把自己给开导通了。
“我猜也猜出来了,一定是那个死胖子,是吧?”他还是在等待着我的反应。我更听不懂了,怎么扯到袁胖子了,但好像又有点明白了。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我没有马上否认在罗大头看来就是默认。他继续说,我给他打电话,这家伙竟然不承认,发誓赌咒说这事要是他讲出来的就让他生出来的儿子没屁眼,我看他根本就生不出来。
“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这一笔翻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不说了,不说了。对了,老刘那儿你们最近有联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