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晚的去向,老刘一直也没给我们个说法。打他的电话,他总是说电话里讲不清,等见面了说。可事实上两个多月过去了,他老是以没时间为由往后推聚餐的时间。连从不主动张罗饭局的罗大头都按捺不住了,他说,老刘,你忙个屁,你的生意又不用你管,你不就是个闲人吗?
老刘的确是个闲人。虽说他现在和第一任前妻共同做着冷冻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人却越来越闲。真正在忙活的是他的前妻和她的现任老公,老刘早就退到了后台,坐吃年终分红。据我所知,老刘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白天窝在家里喝茶醒酒,晚上出来找人喝酒,这一喝有时候就连轴喝到天亮了,第二天再用一个白天来醒酒。他说自己吐出来的痰的酒精含量比啤酒的度数都高。
罗大头建议我们去老刘家堵他一次,刚刚消除掉的误会让他有些激动。这个点儿,他指指墙上的钟,他应该还没开喝,我们立刻出门,再晚了就不好说了。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那个意外解决掉的误会上,究竟我在背后说了什么有损于他名誉的话呢。我承认,以前自己的确和同事议论过他,一个如鱼得水的人难免遭人嫉恨。自从和夏梅有关系后,出于对罗大头的歉意,对他再有不满我都放在心里。那么他到底指的是哪件事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罗大头已经站了起来,手托着腰部,招呼我,别愣着了,走吧。夏梅从厨房探出上半身,不在家吃啦,我都做上了。罗大头一摆手,不容置疑道,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你那个不要紧吗?”
“没事的,走慢一点就好了。”
一路上,罗大头对那晚没有埋单后悔莫及,他悻悻地说老板娘是吃准他会退缩才那样说的,他真要把单埋了,那最后告饶的就该是她了。可我不认同他的假设,以我对罗大头的了解,身边的朋友没有谁白吃过他的饭,就像今天,我离他家饭桌足够近了,饭菜的香味都闻到了,末了还是没吃到,更别说给不相干的人埋单了。就算他真埋了,老板娘也未必会退却。但凡他罗大头真敢把裤子脱下来,老板娘绝对当仁不让地迎上去。她是个厉害的角色。
出租车司机不断从后视镜打量后排坐姿怪异的罗大头,完了再看看坐在副驾的我,“埋单”“老板娘”“脱裤子”这些字眼一定让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暗暗串联着其中的情节。
傍晚六点,老城区内没有不拥堵的机动车道。在征得我们同意之后,司机绕进了一条小街,尽管会绕一点儿远路,路窄,也开不快,可走起来还算顺畅。快到老刘家时,一辆从后面蹿上来的电动车差一点剐到了我这一侧的车门,司机一个急刹车,与此同时,后排一声惨叫。
车子开不进老刘家的那条小巷,只能停在巷口。罗大头咧着嘴艰难地跨出车门后,示意我赶紧看一眼他的屁股。天哪,血迹斑斑。我劝他把衬衣脱下来系在腰间,他说,难不成我只穿个汗背心?
往里大概还要走两百来米才到老刘家,虽然罗大头已经在尽力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可在我看来,他还是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鸭子。在这样的季节里,一个把衬衣系在腰间只穿个背心的人,就算走路正常,本身已经足够奇怪的了。
对于我们的突然来访,老刘似乎并不太意外,他苦笑着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像讨债鬼一样。
进门后,罗大头直接进了卫生间,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他鲜血淋漓的下半身。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探出脑袋,问老刘,你这里有卫生巾吗?
“卫生巾?你要卫生巾干吗?怎么,你来例假了?”
听完我的解释,老刘给罗大头拿来了一条长裤和一条内裤,他对卫生间里的罗大头说,卫生巾没有,创可贴可以吗?罗大头哭笑不得地说,可以是可以,但要那种加长加宽加厚版的。
等我去街上的小超市买回卫生巾,老刘和罗大头已经隔着卫生间的门商量定了,等后者内裤上贴好卫生巾就一起去吃饭。袁胖子那边也电话通知过了,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在去饭馆的路上了。
老刘和罗大头身高差了近十公分,老刘的裤子穿在后者身上短了一截,像时下流行的八分裤。我担心罗大头再央求我去替他买条裤子,我想,即使他提出了,我也能做到断然拒绝。
推开203包厢的门,里面烟雾腾腾的。袁胖子背对房门坐着,见我们进来,猛吸了一口指间的烟,掐掉,起身和我们打招呼。
“你又抽上了?”老刘问。
“解禁了。妈的,我老婆怀上了。”
“那你今天可以喝酒喽,太好了!”老刘只顾着高兴今晚多了一个酒友,完全没意识到袁胖子是用“我老婆流产了”的口气愤愤地说的。
罗大头拉开老刘边上的椅子,并且往老刘那边挪了挪,尽可能离袁胖子远一些。老刘点菜的时候,我们齐刷刷地看着他,等他赶紧点完菜,好老老实实地交代那晚的去向。
老刘慢条斯理地报着菜名,间或关照一下服务员,叮嘱厨师这个起锅淋点麻油,那个需小火慢蒸。他点菜通常不看菜单,几道店里的招牌菜,再随口即兴点几道时令菜,后厨若是做不出来,说一声,他也不生气,再换一个。
老刘知道大家在等着什么,但他似乎还没做好回答的准备。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突然想起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扔给对面的袁胖子,并且把烟盒分别往左右两旁让了让,问我和袁大头抽不抽。四个人都抽上之后,他好像没什么多余的事可做了,他咂了咂嘴,说,想来想去,还是和你们说实话,大家都是弟兄,说给你们听,你们不要往外说就好了。
老刘抢先走下台阶,下了两步,转过身来问还站在饭店门口剔牙花子的大家,怎么样?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
“这会儿回去不也睡不着吗,”老刘讨好地朝各位媚笑着,“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和老婆一起看电视?”
就在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十有八九是约喝第二场的,但会是谁呢?老刘掏出电话,看了一眼号码,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本地的。他隐隐有些担心,心里暗暗祈祷着千万别是那个要死要活的女同学。
接通后,是个男声,先确认了一下老刘的名字,然后自我介绍是公园路派出所的。老刘不由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地扫了大家一眼。电话那头紧接着又报了老刘父亲的名字,询问是否是父子关系。这下老刘更紧张了。罗大头不失时机地递过话去,你要还有下一场,我们散啦。
电话里的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老刘立刻去派出所一趟,他家老爷子在他们那里,因为嫖娼被抓了。老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请对方再重复一遍,自己听得不很清楚,同时扬起左手冲还在说着什么的罗大头很有力地一摆,就是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灯时交警做的禁止通行的手势,然后边听电话边往路边走去。走出去有十来步,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回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可是怎么说呢,算了,干脆一走了之。
简而言之,2月21日晚,正试图说服我们换个地方再喝的老刘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他去领其年逾八旬因嫖娼被抓的老父亲。
对于他家的老爷子,老刘真是满腹牢骚。他小的时候,父亲远在宁夏工作,每两年回家探亲一次,与其说是回来看他们母子的,不如说是回来播种的。因为每次他离开不久后,母亲就怀孕了,趟趟都不落空。十年里,老刘的母亲马不停蹄地生了五个孩子,而后叫苦连天地把孩子们拉扯大。
几杯酒下肚,陈年往事涌上心头,老刘慨叹了一句,我这大半辈子,过得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