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王 [1]
十
她看着他进门,拉开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去,头和手臂都垂着,目光掠过她的脸,随即也垂向桌面。她等他说什么,他却一直沉默着。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都过去了。”他突然说。
她惊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仍垂着。
她把手肘放在桌子上,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扭动着,每根指头都像有话要说。指甲刚刚剪完,被她剪得很深,露出指尖一圈粉红的嫩肉,红得好像已经渗出了血,红得就像十张小嘴唇。她仍没说话。
他起身,去柜子里找东西。是一包创可贴。
她的十根手指被拉开,一只手被迫却也顺从地平放在桌上,创可贴一个一个贴在指尖上。他贴得很小心,但她还是疼得厉害,从齿缝里吸进一口气。剪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疼呢?她想,原来那种慢慢踱来的疼痛才最可怕,它迟到是因为它太庞大。
然后是另一只手。十个指尖都贴上了创可贴,那十道粉红的嫩肉在胶布里疼着,十张小嘴唇被封在里面,疼也张不开口。
他把她的双手捧着,看着它们说,“这件事别再想了。”
她反而倔强起来,偏要问了。“怎么处理的?”她声音不容置疑。
“院里赔偿了十万块钱。”他看到她的眼神,只好接着说,“他们拿到钱,马上风平浪静了。”
她目光移开,叹口气,“唉,十万块钱。”
“少是少了点儿,可是毕竟,责任并不在院方,他们也明白。”
她重又盯着他,可他已经低下头去,眉间慢慢皱起。她心中陡然升起的质问也缓缓地回落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那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心酸,觉得他们才是最可怜的人。”他扬起脸,直接仰上去,对着屋顶的角线。
“都是因为我?”她这句话还是说了出来,但是已经没了硬度,甚至软得要瘫下来。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这件事,他们的人生在本质上不会有任何改变,一样麻木,一样空洞,一样没有温度……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就像……”他的视线顺着她的脸庞慢慢垂落,滑向她黑色衣领中间那一截V形的苍白肌肤,“就像……”他重复着,盯着吊在她胸骨前的项链坠,犹疑地说道,“就像被上帝遗忘的人。”
她抽出一只手来,按住自己的项链坠。“不……”她轻轻说。
他等她说出后面的话,可她只是摇着头,不知是在否定自己,还是否定他。
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像团冰一样。他揉搓着那只手的掌心,说:“没有人想成为那样的人吧……”
“我们又是怎么样的人?我们就高尚了?也许你是高尚的,你救死扶伤。可我呢?我都做了什么!我戴上十字架就真的是义人了?犯过的错就不算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上帝也忘了信他的人吗?”她一口气说完,嘴唇在颤抖。
他不说话,不看她。她一直凝视着,终于迫他升起目光,与她对望着。
他们用眼神说话。从彼此那里获得了安慰。
“谢谢。”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去找他们说清楚。”她又说。
“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去说清楚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要的已经得到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她要的也已经得到了。你想干什么,说清楚了你就得救了?你这是自私你知道吗?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他晃着她的手臂喊,声音嘶哑但又凄厉。
“对不起,对不起……”她直直望着他哭起来。“对不起……”她不停地说。
他用手指挡在她嘴唇上,不让她再说,然后他说:“对不起。”
她自己擦去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真的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坚定地看向他。“可是,我真的很抱歉,害得你被停职……”
“别这么说,只是停职一个月。我觉得挺好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治病,一看到人首先想到他的心肌、血管、瓣膜……”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很高兴能有时间想想更多的事。”
她也回应了一个短暂的笑,然后又担心地问:“他们那边呢?不是说要起诉你的连带责任?”
“拿了钱就没事儿了,还要请我吃饭呢。”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医院内部也有了结论。院里成立了调查组,认定我是没有责任的。其实,我也有责任,我没能救她的命。”
她攥紧了他的手指,指尖很疼。
他说:“这是她的命。我就算治好她的病,也救不了她的‘命’。”
“你也信命了?”
“我一直都信。就像我遇到你,这就是我的命。你所经历的,也是命中注定。”
她低了头。指尖的疼她已经习惯了,好像那疼已是她的一部分。她拿十个贴着创可贴的指肚摩挲他的手掌心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信命。只是,这倒是一个好借口。人类为了安慰自己,竟想出这么个无可挑剔的理由,让你想辩白都找不到证据。
他再次说:“别再想了,过去了。”
“嗯。”她说,但马上接着问,“那水滴和韩冬他们呢?那天晚上他们值班。”
他还是回答了她:“韩冬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没什么。水滴麻烦些。水滴是她的责任护士,当天晚上又值班。他们当时咬住水滴不放,也要一同起诉她,要让她当不成护士。当然,是想让她个人再出些钱。”
“那怎么办?”她替水滴着急。她喜欢那小护士,刚分来不久,纯真又麻利。
他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你知道水滴的脾气,她当即说‘让我当不成护士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辞职好了’。”
“她辞职了?”
“没有。领导没批准。这种情况下批准她辞职,就是承认她有责任,她有责任就是医院有责任。可院里也觉得有问题,调查组私下找水滴谈了话。水滴一口咬定,她那天突然病情好转,可以自己下床。那一星期水滴是她的责任护士,没人比水滴更了解她的情况。调查组相信了。”
她苦笑着说:“原来水滴也说谎。”
“谎言是真实的一部分。”他把右手从桌面和她的左手间抽出来,伸向前去,轻轻捏住了她隐在衣领中间的项链坠。是个小十字架。
他用拇指慢慢抚着,把十字架的表面擦得更亮了。似乎有些晃眼,他眯起眼睛说:“其实这条项链并不是我捡到的,是水滴。她偷偷地塞给了我。”
她僵住了,愣在那儿。
项链坠被他放开了,只晃动了一下就紧紧贴在她身上,好像也愣住了。
他又捧起了她的手,这回捧起来举到了唇边。他轻轻地,一个一个地,吻着十个创可贴包裹的指尖。最后一个指尖离开了他的嘴唇后,他看向她,说:“水滴看到了你们。她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什么都没有做。”
她想抽出自己的手,他抓紧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她不再挣扎。他把她的手放在桌面上,轻轻拍了两下,让它们别动。然后,他的手伸出去,两只手都伸出去,捧住她的脸,两根拇指抹着她脸颊上的泪水。可泪水不断,两根拇指像雨刷一样缓慢而均匀地摆动着,她整张脸都被抹得湿漉漉的。被捧在掌心中的嘴唇颤着,最后,下了决心吐出那句话:“我做的是对的,是吗?”
他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吻她的额头。却不说话。
她的头在他手掌中摇着。
他抱得更紧,不让她动。“水滴说,也许……你是对的。”他说。
“那你呢?你说!”
他用胳膊环起她的头,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领窝里,没有回答。
她啜泣起来。
他脸颊蹭着她的头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资格评价这件事,这件事太大了,真的是……太大了……太大了……”他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像栽进了她的发根。
她放声哭起来。她挣开他的手臂,趴在桌子上,又推着桌子,椅子滑向后面,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没有站起来,侧躺在地面上,一只胳膊扬起来,又砸下去,遮着脸,像个撒泼的野妇。哭声越来越响亮,她觉得自己早就应该这样大哭一场,为什么一直没有呢?为什么要等到今天呢?她扯开嗓子,哭声从胸腔深处奔涌而出,一头黑发散在地上,仿若喷洒出去的悲怆。
他没有动,他心里震颤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完就忘了吧。哭吧……”他的嗫嚅淹没在她的号啕声中,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泪也在流。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渐渐弱了,变成抽泣。又过了很久,抽泣才停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像被洗过一样,显得很明亮,明亮得刺眼。眼睛又紧紧闭上,眼仁滚烫。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伸出手来,那只手便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将她扶起来,直接揽进怀里。地面很凉,她身子冷冷的,他摩挲着她的背。
她僵直地挺立着,一直紧闭双眼,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一幕。“我只能那么做。”她说。
他的思绪也远了,远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孤苦的老人……“也许……也许你是对的,你帮她实现了愿望。”他喃喃道。
她抓扯着自己的发根,头狠狠摇晃着,“不不,不是这件事。是那件事。”
他问:“哪件事?”
“就是那件事,那件事!”她喊起来。
他懂了,把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她晃。“我知道,我知道。只能那样做。你是对的。他懂的。”他抚蹭着她的头发说。
她安静下来,睁开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竟看到父亲站在门口。
她愣愣地看着父亲。父亲没有说话,怜爱地看她。
整个世界都了无声息。
“真的吗?”她轻轻问,像创世之初的第一声鸟鸣。
父亲笑着朝她点点头,慈爱得让她无比安静。
他背朝着门口,不知道她在跟父亲说话,听了她问,扳过她的脸,语气焦急地说:“真的!我的话你也不信了吗?”
“信!我一直都信你!”她看看他,目光又飘向门口。这句话,她是对两个人同时说的。
他很感动,更用力地裹紧她。
她感觉身体慢慢变得温暖,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降临她的生命。她想叫父亲进来,她知道父亲喜欢他,一直期待着他们的婚礼。可刚张开嘴,就见父亲把食指竖在唇边,调皮地眨眨眼睛,无声地说:“嘘——”她觉得父亲的气息袅袅裹向她,她深吸着气,对父亲笑了。父亲看着她的脸和他的背影,面露欣慰,朝她摆摆手,悄悄离开了。
他觉察到什么,回过头,只看见一瀑阳光洒向地面。
她的泪又流下来。
“别再折磨自己了,求你了。”他哽咽着说。
“我是心疼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不是告诉你了?别再想了。”
“不,不是这个。你当医生多少年了?”
他愣了一下,还是在心里算了算,回答她:“从博士毕业算起,做临床整整十年了。”
她低下头,抹去自己的泪。她不想哭了,想理智一点谈论一下这个问题。
“怎么问这个?”他接着问。
她轻轻推开他,让自己跟他保持一点距离。“十年了,你见过多少人的……死?”
他摇摇头,见她的眼神固执地等待着,无奈地说:“很多。”
“那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你看着他们死去,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说到“平静”两个字,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也平静着,像一场学术探讨。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慢慢变得红红的。他们四目相对。她觉得自己错了,不该这么逼他,别过脸,说:“对不起,我……”
可他打断她,“丛山。”她近在眼前,可他用呼唤一个在天边的人那样期待和旷远的声音。
她回来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次扑进他的怀里。
他顺势将她的头抱在胸前,紧紧地。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得见他心跳的声音。
他问:“你听到了什么?”
“心跳。”他们贴得那么紧,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与他的分不清彼此,咚咚入耳,整个人都跟着那节奏震颤。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嵌进他身体里。
可他双臂反扣过来,抓住她的手,绕到身前来推远她。四只手架起两道桥,一边是他,一边是她。她疑惑地看他。
“这是计时器。”他说,“倒计时。”
她看到他红着的眼圈里漾着泪水。她不忍看,低下头,手指用力抠住她的手背。指尖的疼直入心房。
“你能让它倒转吗?”他认真地问。
“别说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所以我只能谅解自己,也谅解每一次……”他哽咽了,停顿了一下,说出那两个字:“死亡。”
丛山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们中间的桥弯曲了,她注视着他,轻轻地悠长地叫他的名字:“张楠。”
张楠也向前走了一步。他们挨着了,四只手紧握着在他们的胸前,不再有桥。“哎!”张楠应道。就一个字,却那么郑重。
他们同时伸出臂膀,再次紧紧抱在一起。
丛山的头埋在张楠胸前,心跳声重入耳鼓,像倒计时的钟表,逼得她紧张。
她的呼吸急促进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张楠,眼睛却又猛地闭起来,一滴遗留的泪被挤出眼角。十,九,八,七——她在心里倒数,起初数得很慢,然后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剩下的数字也快起来,六五四三二一——丛山抬起眼帘,像打开一道门,她说:“我们,结婚吧。”
九
丛山坐在床边,把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像橘子那样一瓣一瓣的,再将每一瓣割成更小的几块,一次喂一小块给母亲。母亲慢慢地边叹着气边咀嚼,每一口都吃得像一生中最后一口那样庄严和沉重。丛山时而用纸巾擦擦母亲的嘴角。其实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母亲吃得极为干净,一点汁液也没有淌出来。每当感觉到嘴唇又被一张纸巾突然抹过,母亲都睁开眼睛生气地瞪一眼丛山。但丛山并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去看母亲的眼睛,只盯着母亲有些乌紫的嘴唇,看着它费力地一张一合。除了用来咀嚼苹果,母亲还要用嘴来喘气,她的鼻孔里塞着氧气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