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乱哄哄的,脚步,吵嚷,叮叮咣咣不知什么撞什么,还有各种细小的分不清来源的窸窸窣窣,丛山手里擎着苹果,等待着这些声音停止。
歇了一会儿,母亲又吃了一小块,就不肯再吃了,把头轻轻别向一边。丛山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吃掉,将苹果核放在手心里揉捏,满手都是黏黏的苹果汁。母亲紧紧闭起眼睛,眉头皱着,表情痛苦,显得很苍老。丛山看着母亲,把手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着。甜里混着些许咸味儿,那是丛山手心里的汗。
终于安静下来了,丛山按响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很快走了进来,边走边看着手中的药瓶,念上面的名字:“梅影红。”
丛山应道:“是的。”
护士换上药水,对丛山笑笑,轻轻走出去。
这瓶药水是棕红色的,点滴管中剩余的透明药液变成淡黄又变成棕黄,很快完全成了棕红色。丛山看着药水一点一点注入母亲的血管里,扔掉苹果核,执着地把自己的手舔得没有了一点滋味。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医生走进来,站在丛山的身边,侧对着她,脸朝着床上的病人。丛山一动不动,让自己看起来像没有人站在一边那样自然。
梅影红睁开眼睛,没有表情地看向医生。医生对她短暂但很真诚地咧开嘴角笑了一下,并俯身替她掖了一下被子。虽然被子的形状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梅影红似乎对医生这一举动很不满,她突然变了脸色,故意很费力地踢开被角,把一条小腿伸出来,表示自己很热,不需要盖得那么严实。
医生还是笑一笑,对他这个特殊的病人请求般地说:“我要跟丛山说几句话。”
梅影红微微抬起那只没有打针的手,向丛山不耐烦地摆了摆,让她出去。
丛山站起来,又替母亲掖了一下被子才下定决心似的一转身走向门口。
梅影红气愤地再次蹬开被角,骂道:“蠢货!”
刚要移步的医生转过头看看她,还是笑一笑,这一次笑得有些尴尬。
梅影红闭上眼睛,眉头皱得更紧。
丛山走出来,靠着墙,看自己凉鞋里钻出来的脚趾。脚趾一翘一翘,像按大小个排列的小虫子。
“崔明月死了。”那医生说。
“噢……我听护士说了。”
“她从卫生间的窗台上跳下去的。”
“我知道了。护士说过了。”脚趾还一翘一翘,丛山心里也不安定。
“她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竟然爬上那么高的窗台。”
“嗯。”
“你不想告诉我点儿什么吗?”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脚趾不动了,丛山将头抬起来扭向一边,看长长的走廊。
“你真的觉得你是对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真的吗?你真那样想吗?”
丛山转身要走,被拉住了胳膊。丛山打掉那只手,突然激动地说:“难道你敢肯定怎样是对的?”
医生沉默了,松开手,向两边看了看。
丛山深呼吸,努力压下喉咙那儿涌上的疼痛。“你怎么知道的?”她低声问。
白大褂的口袋里伸进一只手,掏出一条项链来,坠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丛山盯着项链,没有碰它,也没吭声。
医生说:“在楼下草丛里。幸好……”
“幸好什么!我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没做错什么!”丛山已经掩住脸,她忍着不想哭出来,可肩膀耸得急促,像刚开动起来的力不从心的老火车。
医生担忧地看着她,把项链重新放回口袋,双手用力按住那对瘦削的肩膀。丛山扭动着想要摆脱,还是放弃了,最后干脆抵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最后……说了什么吗?”医生迟疑着,轻声问。
丛山埋在医生怀里的头使劲地摇晃。她抽泣起来。
医生不再问,搂着她不动。有护士和病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医生对看他们的人笑笑。
“我们出去走走?”
丛山还是摇头。她现在渐渐平静一些了。她说:“我回去了。”
“你这个样子进去不好。”
“没关系,我没事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丛山把身体从他怀里抽出来,脸别向一边。
“你别这样,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医生,不是……”医生把手伸进口袋,再次掏出那条项链,小小的十字架在手心里闪光,“……不是上帝。”医生看着那十字架说。
丛山低下头,也看十字架,咧开嘴苦笑了一下。她说:“我觉得我当了一次上帝。”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没有权力……”医生表情痛苦。
丛山打断他:“可她有这个权力。”
丛山抓过那条项链,自己戴在脖子上。然后她仰头直视她面前那个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医生,挺起胸。胸前的十字架在太阳光下闪着光,也像个明亮的眼睛看着医生。
医生沉默着,跟十字架对视。仿佛过了很久。
医生轻声说:“我不知道。”
这一句让丛山绷紧的身体突地委顿下来,她挺着的胸膛塌下去,后背跌在墙上,向下滑去。衬衫被墙面蹭起了皱。她眉间也起了皱。“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说。声音里竟是企求。
医生明白了,不忍心再说一个字。他扶住丛山的臂膀,撑起她。
护理站的铃声响起来,一个男人从走廊另一头的病房里冲出来,焦急地大喊:“大夫!大夫!”
医生朝男人望去,又转回头看丛山。
丛山站直了身体,面孔恢复了坚毅。她没有说话,但拨开医生的手,将他向男人冲过来的方向推去。
医生于是快步迎着男人奔了过去。
丛山又突然喊道:“张楠。”
张楠停下来,回头看。
丛山并不说话,只是望向他。两个人都眼神凄楚。
丛山挥了挥手,转身推门进了病房,背靠着门将它关严,站在那儿不动。
躺在床上的梅影红呼出一口长气,不耐烦地说:“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丛山一抖,一边向母亲走去,一边轻轻地说:“我以为你睡了。”
梅影红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
丛山正走到病床前,突然砰地跪在地上,抓住母亲的被子,用力盯着她说:“妈,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
梅影红瞟一下她,重新闭上眼睛,不说话,按着自己的胸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滴泪分别从她脸颊两边滑下。
丛山看着母亲,展开双手,一左一右擦去那两行泪,顺势捧住母亲的脸。她跪着向床边移近,哽咽着问:“妈,你恨我吗?”
梅影红没说话,泪汹涌起来。
丛山把脸贴在母亲脸上,两个人的泪汇在一起。
梅影红的手臂慢慢抬起来,在半空中矗立着,颤抖着,终于重重地拍在丛山的背上,然后,将她紧紧地搂住。
八
她们坐在窗台上。她们都很累。她们相互靠着。她们的手握着。她们的头发被风吹动,风是暖的。
她说:“风是暖的。”她眯起眼睛,很享受那风。
另一个她瞪大眼睛,看着夜空,说:“嗯,是暖的。”
她们的背都凉凉的,医院的中央空调在送着冷气。一个她把一只手臂伸过来,从背后抱着另一个她,怕她冷。她说:“不冷,以后都不会冷喽。那地方应该总是春天,也用不着空调。他们总是开着空调,搞得整个医院都阴森森的,跟个大太平房似的。”说完,她自己笑了。
抱着她的那个她也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被抱着的那个她突然指着远方说:“丛山,你看。”
丛山顺着那手指看去,是一片密集的灯火。天上月朗星疏,大地上的灯火更加璀璨,也显得格外温馨。远处看,它们是风景,近了,却也是一个个爱恨情仇。
丛山更紧地搂着怀里的她,说:“崔姨,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呢?”
崔明月疲惫地把头靠在丛山肩上,虽然有丛山的帮助,但爬上窗台也几乎耗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看着灯光里那些看不见的他们说:“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呢。”
丛山于是对着那片灯火微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对“他们”问好。
“丛山。”崔明月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扣住丛山的手,“崔姨对不起你。”
丛山重重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
“我不该让你这么做。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一个人,做不到。”崔明月被自己呛到了,咳嗽起来,她不敢放声,抻起衣襟捂住嘴。
丛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柔声劝着:“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起另一个人,想起他那漫长的无助,泪涌出来了。
“别哭。你该为我高兴。”崔明月替丛山擦泪。
丛山带着泪笑给她看,说:“嗯。”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脸。“谢谢你。”她庄重地说。
丛山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像两颗星。到处都有星,天上,远方的大地上,身边的脸庞上,到处都有,闪闪烁烁的,微微的光,却总归是光。
丛山没拒绝那句感谢,她沉默着,微笑着,接受了。
她们依偎在一起,说不清是谁靠着谁。月亮在走,或者是云。月光慢慢隐在云后,又慢慢地洒出来,洒了满天,满地,洒了两个人满身,满脸。她们的脸也泛着月亮那样的光。
“他让月亮给我照路哩。”崔明月抬起头看天上。她望着天空说,“我要走了,一想着马上就能见着他了,我真有点儿着急。”她笑了,笑得很甜蜜,还有些羞涩。那表情真美。丛山在心里感叹那美,觉得前所未见。
丛山看着她。她看着天。
她把头转向丛山,再次说:“我要走了。”这一次,她表情凝重。
丛山有些慌乱,她猛然地攥紧崔明月的手。攥住了又松开,双手托起坠在胸前的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十字架。她把十字架放在唇边,她没有吻它,而是咬住了。她拿牙齿狠狠磨咬着那十字形的金属。
牙齿和金属都不会疼。它们相克着,像是想要互相说服。
丛山的额头上渗出汗了,窗外扑来的热风已经吞噬了窗内的冷气,冷和暖的分界线绕过了她们的身体,向她们身后的空间推进着。一个世界将要覆盖另一个世界。
崔明月替丛山抹去额上的汗。丛山感觉到那手已不再是冰凉的,柔柔暖暖的在额前抹过去,很怡人。丛山松开牙齿。她深吸进一口气,空气带着植物和泥土醇厚的味道。每一个身体,最终都会盖着这味道睡去,它是世上所有人的被子。这被子裹着丛山,让她迷醉。她觉得自己将要睡去,永远睡。丛山微眯着眼,慢慢解下自己颈上那坠着十字架的项链,拉过崔明月的手,轻轻放在她手里。她说:“再见。”她的身体向前倾去。
崔明月拍着她的手背叫她的名字:“丛山。”
丛山被这声呼唤叫醒,猛地撑住窗框,汗更多地涌出皮肤,是冷的。她打了个寒战。深色的树影在她脚下微微晃动。她知道,那些树很高,可现在,它们在她脚下,树冠小小的,一团一团,显得柔弱,那轻轻摇曳的姿态惹人心疼。她突然感觉到手心里多了什么东西。她展开手掌,看到她的十字架亮晶晶的,闪着光,像星。
她听到崔明月说:“傻孩子,这个我不能要,我带不走它的,而且,我也不信上帝。”
丛山看向夜空,目光突然澄澈,好像刚刚明白了这个晚上在发生的事情。“上帝……”丛山重复着那两个字。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大腿。她们的小腿吊在窗台下——两双并列着的,但将要分离的小腿。
“我看到他了呢。”过了片刻,崔明月忽然说。她望着前方,满目深情。
“上帝?”丛山惊讶地转过来看她。
崔明月轻轻摇着头,温柔地笑着,“不是。是他……”
丛山明白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来自虚空中的安慰。这是比人世间任何话语都强大的力量。她变得从容起来,她心也从容,身也从容,那对从容的眼睛于是看出了崔明月脸上那奔向新生的决心。
新生,此刻就是她们的信仰。分不清谁更虔诚,她们跟对方一样笃定。
她们互相望着,眼里都带着清明的温暖的流光。
崔明月点了一下头,丛山也点了一下头。
丛山的右手缓缓抬起,郑重地贴在崔明月的背上,手掌下压着她衣服上的一朵花儿。
那朵花儿从指缝里探出花瓣,给丛山留下一缕馨香,便舒展身姿,向夜空中飘去。
七
连日来天空都阴着,却并不下雨。天气闷闷的。丛山看着母亲的心脏监控器,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云罩着,不见日月地闷。她叹了口气。
梅影红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丛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声音也更大了些。
梅影红闭着眼睛拍拍床。
丛山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便起了身俯在她脸上看她的表情。
梅影红不睁眼也知道有张脸凑了过来,她显得很厌恶地偏过头。丛山只好又坐回去,呆望着天空。
她看到灰色的云在慢慢地一片跟着一片走,大队伍似的没有边际。转回头,她又叹了口气。
梅影红终于一把将床头搭着的湿毛巾扔到了地上,“有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叹什么叹,搞得我心里这阵堵。要叹出去叹!”
丛山愣在那儿几秒钟,接着默默捡起毛巾到卫生间里去洗。洗好毛巾,丛山用它擦了把脸,想了想,把毛巾又泡回盆里,悄悄开了房门,走出去。
726房间总是开着门。丛山悄悄走进去,坐在床边儿,才听见京剧的声音咿咿呀呀从枕边的小录音机里传出。
崔明月闭着眼睛静静躺着,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半边脸上瘀青着。丛山默默坐着。
“大王啊!”这一句唤得凄切,让丛山觉得心惊肉跳,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伏在崔明月的床沿上,听到录音机里接着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崔明月抬起手,轻轻抚着丛山的头。丛山没有动,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背上突然温热了起来。坐直身体,丛山看到阳光洒了进来。
崔明月也睁开了眼睛,看着明亮起来的天空轻声说:“是时候啦……”话是对丛山说的,丛山却不想听,她捂起耳朵跑出门。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嘟嘟囔囔地骂父亲。丛山听着母亲一声狠一声又柔的咒骂,耳朵里全是那一句——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阴云渐渐都散尽,阳光整个下午照得丛山心慌意乱。她想跟父亲谈谈,可不知为什么他一整天都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