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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丽回来的那天,下大雨。鹿燕平早早地等在火车站,看时间还早,他在车站外转悠,不一会儿,看见了个诊所,他就进去了。这诊所很小,挂着什么祖传秘方,专治脊椎病腰椎病的牌子。诊所老板是个老头。在鹿燕平自我介绍的过程中,老头的目光从鼻梁上的眼镜上方直直盯过来,一言不发。本来以为没戏了,结果鹿燕平又说了不到五分钟,老头就跟他签了合同,并且当下就把钱给了他。鹿燕平把三千块放进自己包里,觉得今天运气真是好。他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出门,谈业务需要的一套东西,全部放在包里。等回到车站,他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湿了多半截,皮鞋里也进了水,袜子黏腻腻地粘在脚上。他和别的等着接人的人们站在车站外的凉棚下,突然感觉到,天冷了许多,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已经立秋一段时间了。
火车晚点了半个多小时,李丽看见鹿燕平的时候,显得有点吃惊。鹿燕平,李丽说,你怎么变这么黑了?鹿燕平说,黑了吗,我自己怎么没感觉?李丽说,真黑,又黑又干,快赶上非洲马拉松运动员了。等他们回去,两个人的衣服全湿了。老魏不在,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应该也回不来。脱光衣服后,李丽再次感叹,鹿燕平,你真瘦。衣服脱了之后,鹿燕平显得黑白分明,脸上除了眼镜那里,其他地方也是黑。李丽笑了半天,鹿燕平接过镜子,对近了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鹿燕平给老魏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李丽回来了。老魏说,我晚上不回去了,他问李丽在不在电话旁边,鹿燕平说不在。老魏对鹿燕平说,我在网上找了个已婚小妇女,晚上跟她睡一觉去。鹿燕平说,我×,这么大的雨。老魏说,我肯定是不回去了,你们自己吃吧。李丽说,在家做吧。鹿燕平说,我发现一家特别好吃的火锅,今天也不热,咱们去吃吧。
当天晚上,李丽没有回宿舍,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块过夜。两个人身上一股子火锅味,李丽让鹿燕平换了身衣服,然后把他们的衣服全洗了。雨一直没停,鹿燕平只好在房间里拉了根绳子,用来晾衣服。李丽又在床底下,发现了鹿燕平的两条内裤,一双袜子。李丽一边蹲在地上搓衣服一边说,鹿燕平,以后结了婚如果你这么邋遢,我就把你赶出去。
鹿燕平感觉十分新奇,直到后半夜,两个人才睡着。第二天醒来,鹿燕平发现李丽把腿搭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动,盯着李丽看了半天。李丽没有说家里的事,鹿燕平也没问。
7
鹿东平是下午到的。鹿燕平说要去接他,他说不用了,他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鹿燕平公司的楼下。鹿燕平看见鹿东平时,吃了一惊。鹿东平头发染红了,穿着一身牛仔,裤子膝盖那里还有两个大洞。当鹿燕平走近了,又发现鹿东平耳朵上戴着几颗闪闪发光的耳钉。鹿燕平本来想问问鹿东平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但想了想,没问出口。他一直觉得这身装扮似曾相识,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原来不远处那个洗车行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这副打扮。鹿燕平去存车处把电动车骑了出来,由于刚下过的雪还没消,他骑得小心翼翼。鹿东平手里拿着两支点燃的烟,坐上后座时,往鹿燕平的嘴里塞了一支。鹿燕平问,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鹿东平说,早开始了,以前没让你们看见而已。鹿东平用的是普通话,他的普通话又不太好,鹿燕平很不习惯。
鹿燕平以为鹿东平会每天待在家里的,他还想着抽空带他去玩玩。结果,当天晚上,鹿东平就没回来。九点多,鹿东平打了个电话过来,他说他住朋友那里。鹿燕平问,你哪里来的朋友?鹿东平说,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张城上学的,哥你就别管我了,我朋友多着去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十多天的时间里,鹿东平只露了两次面,一次是来他们单位拿钱,他是和另外一个朋友来的,两个人一个红头发一个黄头发,事先也没跟鹿燕平打招呼,逢人就问鹿燕平。当鹿燕平看见这俩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远远走来时,不禁感到十分害臊。鹿燕平问鹿东平,你要多少?鹿东平说,三百吧。鹿燕平给了他五百。还有一次,鹿燕平正睡觉呢,鹿东平回来了,这次又带了另外一个人,头发倒是没染,但十分长,又乱,跟好多天没洗了似的。鹿燕平躺着,听见两个人满嘴脏话地叽咕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老魏现在三天最起码有一天不回来,他对鹿燕平说,都快过年了,你还跑啊。确实,这个时间段不适合跑业务,去哪个单位,都说,开了年再说吧。鹿燕平也就松懈了下来,有一天,是星期三,他骑着电动车出了公司门,突然就不想转了。于是就回家,那一天他在家待着,不到两个小时,就浑身难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这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跑,还从没像现在这样什么事也不做的时候。他学着老魏,躺在床上算了会儿账,最多的一个月,鹿燕平签了五个单,其他月份,大都是三四个。平均下来,一个月能拿两千五,和老魏相比,鹿燕平要节省得多,老魏说他现在已经没钱了,就等着回家过年前发最后一个月工资。鹿燕平存了七千多,加上最后一个月工资,他就有一万了。他本来打算买个笔记本电脑的,有时候在家,客户打电话过来,需要上网查个东西什么的,没有电脑很不方便,但一想到,买了笔记本,存款就所剩无几,他总是下不了决心,拖来拖去,就拖到了这会儿。鹿燕平想,还是开了年再买吧。算完账后,鹿燕平又没事做了,他往李丽宿舍打电话,没人接。鹿燕平出了门,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麻将馆,现在他也算是麻将馆的老人了,老板给他找了桌。鹿燕平打得心不在焉,外边一群小孩子不停大叫,不时有鞭炮声传来,总能把人吓一大跳。
发了工资之后,公司就有人开始请假回家。鹿燕平早上下午签个到,其他时间要么在麻将馆,要么跟李丽逛街。只剩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鹿常在打过几次电话,问鹿燕平什么时候回去,问和平怎么样。鹿燕平说,我再过几天吧,公司还没放假,和平和我一起回。有一天,鹿燕平回到家,发现老魏居然在。倒了大霉了,老魏跟鹿燕平说。怎么了?鹿燕平问。老魏说他把刚发的工资搞丢了,想来想去,只能是在公交车上丢的。老魏说,当时有个男的一直挨着他,他竟然一点也没想到是小偷。老魏说,燕平,现在我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了,你可得借点让我过年啊。鹿燕平取了两千块,借给了老魏。
得知鹿燕平打算买电脑,鹿东平说,什么时候买不是买呢,我有个朋友,在电脑城卖,我现在带你过去,肯定能便宜的。鹿燕平说,现在卖电脑的就是宰熟客呢。鹿东平说,他敢啊?我初中同学呢。鹿燕平发现,鹿东平来张城不到十天,居然对张城如此熟悉。他在路上对鹿燕平说,走这边,这边近。果然真是条近路。电脑花了五千多块。鹿燕平租的房子,有房东接的宽带,一个月交三十块。一回到家,鹿东平就坐到了电脑前。鹿燕平问他,考试怎么样?鹿东平说,就那样。鹿燕平说,学校怎么样?鹿东平说,破学校。这样聊了一会儿,鹿东平突然丢开电脑,一本正经地对鹿燕平说,哥我想跟你说件事。鹿燕平马上就有不好的预感。鹿东平说,你得保证不告诉爸妈。鹿燕平说,好的。鹿东平说,我不打算上学了。鹿燕平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为什么呢?鹿东平说,那学校是假的,我们被人骗了。接下来他给鹿燕平解释了一番。原来那学校是私人租了几间房,搞的自考培训学校。鹿东平说,自考根本不需要交什么学费的,自己去考就行了,那学校就是个骗子学校。
鹿燕平问鹿东平,那你以后怎么办?鹿东平说,我打算做生意的。你还去西安吗?鹿燕平问他。鹿东平说,去。鹿东平给鹿燕平讲了一番自己的计划,他准备和人合开一家冰淇淋店,已经看好地方了,但是他还没确定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干,因为到明年暑假,他打算回老家搞次招生,也就是像别人骗他那样,再去骗更多的人。鹿东平还告诉鹿燕平,他和几个跟他一样被骗的学生,找到了那个骗子,骗子答应给他们联系学校。西安这样的学校很多的。
如果开冰激凌店,得有六万的本,他们三个人,每人两万,选的地方是大学城附近,人流量不成问题的,再加上他们用的是一家酒吧的场地,酒吧的顾客也不少,大概半年就能把本回过来。而搞招生,一个能分三千块。鹿东平很乐观,他觉得自己最起码能招十五个左右。你和嫂子如果今年年底结婚的话,鹿东平说,我到时候赞助你们一笔。
8
鹿燕平给鹿东平买了个一千多的手机,自己买了一身西装,原来那件风吹日晒,再加上质量不好,已经变色缩小了。到踏上回家的火车时,鹿燕平总共只剩下一千多块。他们出发时,天又下起了大雪。鹿燕平看着窗户外白茫茫的一片,偶尔经过的小村庄,全都缩在山窝里,一路上,人影罕见。火车走了差不多八个小时。
王桂芳早已准备好饭菜。大家围在饭桌前,一边吃一边聊天。鹿常在问了一番鹿燕平的情况,鹿燕平拣好的说。鹿常在问鹿燕平,你跑业务是怎么跑的?鹿燕平讲了自己骑自行车跑业务的经历。鹿常在和王桂芳出神地听着。他们极力想弄清楚鹿燕平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鹿燕平告诉他们,他所在的公司是中国最大的网络搜索引擎在本省的总代理。但他们对网络一无所知。鹿燕平想了想说,就好像报纸一样,我去找企业在我们报纸上登广告。鹿常在问,那你们公司利润怎么样?鹿燕平说,好得不得了。鹿常在对鹿东平说,听见了吧,挣钱是要吃苦的,过几年毕业了你就知道了,你得吃苦,就像种地一样。鹿东平说,我知道。鹿常在说,你知道还不好好学习,如果能像你哥一样上个正儿八经的大学多好。鹿东平说,你就别说我了。鹿常在说,不是说你,是要你向你哥学习,这次你也去你哥那待了一段时间,有什么感想没有?鹿东平说,爸,你能不能别说了?
吃过饭后,鹿燕平走出家门,月光落在雪上,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回过头,发现鹿常在和鹿东平也出来了,鹿燕平取出烟来,一人点了一支,天还是挺冷的,风顺着河道呼呼地刮着。他们一边跺着脚,一边抽烟。鹿东平只穿了个保暖,外面的衣服也是走风漏气的。鹿燕平本来想给他买件羽绒服的,但试了好多件,鹿东平都不愿意买。鹿燕平问鹿东平,冷吗?鹿东平说,不冷。鹿东平脸上起了许多的青春痘。他突然跃上围墙,跳了下去,把鹿常在给吓了一跳。东平,你干什么呢你?鹿常在叫道。鹿东平没有回应,他朝下面的公路跑去,很快就跑出了老远,边跑边还发出大喊。
燕平,鹿常在说,你得看着点东平,要好好地引导他,你妈老担心他走上歪路。鹿燕平说,怎么可能?东平怎么可能。哥!鹿东平的叫声传来,你也下来跑跑吧,太爽了。下去吧?鹿燕平问鹿常在。鹿常在说,行。他们小心翼翼地下到了公路上,看见鹿东平距离他们有半里之遥。他们踏着雪朝他走去。
一起走了差不多二里,远远地看见邻村点点的灯光了。他们再次站住抽了支烟。这一路,鹿常在一直讲村里的一些事,谁死了,谁改嫁了,谁在煤矿伤了。
站了一会儿,王桂芳的电话打到了鹿常在的手机上。鹿常在接完后说,回去吧,你妈叫了。看样子,王桂芳已经洗完碗筷,并且把吃饭的桌子都收拾干净了。鹿东平把鹿常在的手机要了过去,摆弄了一会儿说,爸,我把我哥给我买的手机跟你的换了吧,你这个太破了。鹿常在说,我的能用就行,我就是打电话,别的什么也不干。
在回去的路上,鹿常在对鹿东平说,东平,你在外面可得小心点,不要每天咋咋呼呼的。鹿东平说,我哪里咋咋呼呼的了?鹿常在说,跟你说正经的,你别老是打岔。鹿东平就不说话了。鹿燕平突然想到,鹿东平不打算上学的事,他不禁为此事感到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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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清早,鹿燕平就听见他爸妈在院子里忙活,扫雪。鹿燕平按照往年的惯例,等着父母叫他。意外的是,不仅没人叫他,在经过他睡觉的窗前时,还故意蹑手蹑脚。鹿燕平觉得有点心虚,就起来了。起这么早干什么?王桂芳说,再回去睡睡。鹿燕平声称自己睡得很好。这时候,鹿东平担着箩筐回来了。鹿燕平抢过扁担,说自己来。鹿东平说,你能担动?鹿燕平说,开什么玩笑。鹿燕平送了一担雪,就歇下来了。他干不动。
吃过饭,鹿常在去上班了,他上班地方有十里地,得坐小班车。鹿燕平蹲坐在火炉边。鹿东平说找他同学玩去了。王桂芳一边洗碗刷锅,一边给鹿燕平讲事。和鹿常在的重点完全不同,王桂芳讲的具体细致。有一部分和鹿燕平的同学相关,就是和鹿燕平一起上初中小学的那些人。王桂芳问鹿燕平,和这些人有联系没有?鹿燕平说,没有。前些天鹿学峰还来咱家,问你回来没有。这些人大都没继续上下去,初中毕业后就回家了。也有少部分上了中专高中,现在还在老家。王桂芳的重点是,这些人的婚事,谁谁谁找的谁谁谁,谁谁谁已经生孩子了,意思是:鹿燕平该结婚了。王桂芳还讲到,谁谁谁拦路抢劫,住监狱去了。有一个和鹿燕平一样上大学的,王桂芳说,人家找了个关系,进了煤炭设计院。鹿燕平说,那挣不了几个钱的,事业单位。